她故意把这碗面说得廉价、不用心,陈鲟停在耳朵里却是反调,他转头看她,她面上虽然故作镇定,但眼神细微的不自在和紧张却出卖了她。
陈鲟勾唇低笑,好心情又回来了。
随后的整顿饭,陈鲟也没拿这碗面打趣苏新七,寻她开心,桌上的菜他每样都动了几筷子,只有苏新七煮的那碗面他实实在在吃完了。
苏新七虽然面上不显,但心里却按捺不住地感到愉悦,这种感觉让她惶恐不安。
席至一半,苏二叔问陈鲟:“小鲟啊,怎么样,这个生日过得还满意吗?”
陈鲟颔首,“嗯。”
倒是边上的郑舒苑不高兴地嘟囔:“……连个蛋糕都没有。”
她这话被苏二叔听到了,他也不计较,爽快地说:“海上捞不到蛋糕,是有点可惜。”
“诶,有了。”没一会儿苏二叔忽然一拍大腿,兴冲冲地起身,“等着啊,叔给你们变个魔术。”
苏二叔说完,脚踩风火轮似的走出屋去,没过多久,端着一个盘子回来,盘子上用青叶粿摞了三层,堆出了一座小山,他手上还拿着三支红蜡烛,苏新七一看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无奈一笑,暗道用青叶粿当蛋糕,亏得二叔想得出来。
“小鲟啊,渔排上没蛋糕,叔只能给你弄个替代品了。”他把“蛋糕”放桌上,“青叶粿是小七妈妈做的,等下都尝尝,这个叫‘中式蛋糕’,哈哈。”
陈鲟看着那个“蛋糕”,一点嫌弃也无,反而觉得比以前吃的所有蛋糕都有意思。
苏二叔把蜡烛点了立桌上,表情比在座的年轻人还兴奋,关了灯,他又喊道:“来,我们给小鲟唱首生日歌。”
说完苏二叔带头起了调,他那大嗓门一吼,吴家师傅也跟上,吴锋宇见两个大人都这样了,也不管不顾地扯开嗓唱,一时铁屋里的声音压过了外面的海风声。
一手荒腔走板的生日歌唱毕,苏二叔忙喊陈鲟:“小鲟,许个愿。”
“……”陈鲟显然不适,有种被家长点出来表演的局促感。
“快,许个愿。”苏二叔催道。
陈鲟没这个经验,一时也想不出要说什么,余光看到苏新七,她也正看着他,瞳仁映着烛光,双目熠熠,似乎也好奇他会许什么愿。
他看着那个不伦不类的“蛋糕”,蓦地一笑,用举重若轻的口吻说:“许愿啊,那就祝苏新七天天开心好了。”
第35章 红树林
四月份的沙岛异常忙碌, 码头迎来送往,渔港里的船几乎倾巢而出,日以继夜地在海上进行捕捞作业, 很多大型渔船还驶去了公海,十天半个月才回港,为的就是在休渔期来临之前多打几舱的鱼。
苏新七的父亲就去了远洋,海上没信号, 外出的渔民和家里联系不上, 也没法报平安, 留在岛上的家属能做的也仅是去妈祖庙拜一拜,祈祷渔船一帆风顺,平安归来。
父亲出海, 苏新七心里自然挂念, 她每天早晚都要看看天气预报和新闻, 看到渔船失事的报道她就会很紧张, 生怕是父亲的船出了事, 每每这时, 她都会提心吊胆,在知道出事的渔船不是自家的后,她虽松口气却也难以安心。
清明前后那几天沙岛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 烟雨蒙蒙,岛上人的心情也像是蒙了一层云翳般,那几天苏新七天天跟着母亲去美人山下的妈祖庙祭拜,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总是会把希望寄托于有形无形的事物上。
苏新七总觉得不安,以往这种时候祉舟都会陪在她身边安慰她,但今年他去了大陆, 山高水远的,联系不便。他出发那天晚上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那时她在渔排上,信号不好没接到,等上了岸回拨过去也没打通。
他离开的这几天,苏新七给他发过好几条消息,他总是隔好久才回复,她猜他比赛时间紧张,所以也没多打扰他,更没拿自己的烦心事影响他。
苏新七忐忑的心情一直持续到父亲出海归来为止,渔船归港那天,她和母亲一起去了码头,看到父亲平安下了船她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苏家的渔船满载而归,但不是所有出海的渔船都这么幸运,从沙岛出去的其中几艘渔船在风暴中翻了船,船上的人全员葬身鱼腹无人生还,那几天岛上哀乐阵阵,恸哭声幽幽不绝,闻者心有戚戚。
岛上的白事都影响到了学校,失事人员里就有学生家长,谁谁的父亲没了这种事很快就传遍了,中学每个学生家里几乎都有渔民,对海上事故他们心有余悸,那阵子校园气氛低迷,学校为了安抚学生,纾解他们的心理压力,还特地从大陆请了个心理学专家来岛开讲座。
讲座分为几场,高考在即,高三生的临考压力也大,学校优先安排高三生去听讲座,讲座时间安排在了周一下午后两节课,学生们虽然对讲座不感兴趣,但是在上课和讲座之间,他们还是更乐于选择后者的。
沙岛中学有个破旧的大礼堂,面积不大,一个年级百来号人挤着坐勉强能容下,讲座的主讲人是个中年女性,她讲的内容其实很有意思,也分享了很多解压的方法,但买账的学生没几个,底下的学生大多都在做自己的事。
听了半个小时后,苏新七也有点坐不住,礼堂狭小,人又这么多,里面空气混浊,坐久了头晕脑胀的,最近一段时间因为心里老挂着事,她都没休息好,此时坐在礼堂只觉得胸口发堵,胃也不大舒服。
坐在旁边的陈沅看她表情不太对,忍不住低声问道:“小七,你怎么了?”
苏新七越发觉得礼堂逼仄,太阳穴发胀,喉间干涩,她费力把那股呕吐感压下去,躬着腰站起身,对陈沅说:“我去趟洗手间。”
“没事吧?”
苏新七摇了摇头,她伏低身子从一排人前走过,和站在后面的班主任说了声后就离开了礼堂,甫一从室内出来,她顿觉胸口一松,透过气来,她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冷水一浇,人立刻就清醒了,那股欲要作呕的反胃感也消去了几分。
洗了脸,苏新七走出洗手间,才出来就碰上了靠在走廊上的陈鲟,他拿着个手机百无聊赖地转着,眼神一转看到她,立刻就问:“不舒服?”
苏新七停下脚,自上次在渔排给陈鲟过生日后,这几天她见到他总觉得不太自在。
陈鲟看她脸色是不太好,两眼下还有淡淡的青色,看上去有点疲累,不由问:“没休息好?”
苏新七摇了下头,想了想还是回道:“礼堂太闷了。”
她说完看了陈鲟一眼,低下头往前走,经过他身边时,胳膊被一拉。
陈鲟待她看过来,才说:“闷还进去?”
他冲她略一挑眉,笑了下,“早退,敢吗?”
苏新七好不容易缓过来,的确不想再回到礼堂,讲座没那么快结束,刚才在洗手间时她就在想要不要和老师说一声,回班级坐着算了,此时对着陈鲟挑衅似的提议,她蠢蠢欲动。
“今天出太阳了,不想去海边走走?”陈鲟半是蛊惑道。
苏新七很心动。
说实在的,讲座主讲人分享的那些解压方法对她都不适用,她自有一套纾解压力的方法,那就是到海边吹吹风赶赶海,这阵子连天降雨,她心理压力大也出不了门,积攒了不少的负能量。
陈鲟见她迟迟不答,显然摇摆了,遂二话不说,把人一拉,“走。”
苏新七被拉着走了几步,使了好大力气才堪堪停下。
陈鲟回头,苏新七抽出自己的手,抬眼看向他,片刻后才出声道:“我自己走。”
陈鲟唇角一扬,示意她跟上。
现在还是上课时间,想要从校门正大光明地出去是不能的,陈鲟显然是逃课老手,熟门熟路地带着苏新七绕到了游泳池那块。
陈鲟往围墙示意了眼,回头问:“爬得上去吗?”
苏新七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半米的墙壁,又看了眼墙上被蹬出来的几个浅坑,不太确定地说:“我试试。”
她走到墙角下,扯起袖子,深吸一口气,把脚踩上浅坑使劲一蹬,双手往上想攀住墙沿,无奈敌不过重力整个人又往下回落。
陈鲟及时掐住了她的腰,把人往上一送,苏新七借力起身往上一攀,双手奋力一撑,抬腿跨过墙头。
陈鲟见她坐稳,后退几步,一个助力跑轻松就上了墙头,他先行从墙上跳下,把地上的碎石子踢走,尔后拍了拍手,抬头示意苏新七,“下来吧。
苏新七看了眼底下,没多犹豫,直接跳下,落地时她脚底板一麻,身体歪了下。
陈鲟扶了她一把,等她站稳后松开手,“走。”
游泳池靠近侧门,墙外就是沙岛的“娱乐区”,也难怪学校的学生逃学都选那面墙。
学校没放学,娱乐区显得比较沉闷,陈鲟的机车停在巷子里,他坐上车,插上车钥匙,回头把头盔一递。
既然都跟着逃出来了,苏新七这时候也不矫情,她接过头盔,松开绑着的头发戴上后直接坐上了后座。
“坐稳了。”
陈鲟启动车子,轰了下油门,缓缓地把车骑了出去。
从横七纵八的小巷出来,上了环岛路后陈鲟一直保持中速前进,他骑得很稳,苏新七渐渐松开了紧握的手,她把头盔的玻璃罩掀开,任由海风拂面。
几日连降雨后,今天云开雨霁,太阳也露了面,气温回升,这时节天气不冷不热,放眼望去,海上风平浪静,湛蓝得好像一块剔透无瑕的蓝翡翠,天际五色轮囷,霞光万道,海天相接处美不胜收。
苏新七也不知道陈鲟要载她去哪,不过她一点也不害怕,不知道是不是海风的缘故,此时此刻她的状态很松弛,大概因为现在的海风和美景是逃课换来的,所以轻松之余她又隐隐觉得有点刺激。
陈鲟从后视镜中看到苏新七纷飞的发丝,勾勾唇,心情愉悦。
他们几乎绕了小半个岛屿,陈鲟最后把车停在了路边,苏新七下车,摘下头盔转头四顾,看到近海的一片红树林后立刻就知道他们到了岛的另一面。
沙岛的人口主要都聚居在东海岸,西海岸虽然地势更为和缓,但海岸以泥滩为主,滩涂上长满了参天的红树林,那里的环境更适合野生动物生存,所以西海岸仅有十几户人家分散居住。
陈鲟拔下车钥匙,下了车后示意苏新七跟上。
苏新七看他翻过公路栏杆,心下一惊,立刻说:“你要去红树林?”
陈鲟点头。
“不能进去。”苏新七走到栏杆边,面色微凝。
陈鲟上岛有段时间了,自然知道她反应这么大的原因,他看着他勾唇笑笑,“你也信那些故事?”
苏新七抿唇,她虽然是沙岛人,但这片红树林她却从未去过。
或许每个地方都有一个禁区,对沙岛来说,西海岸的红树林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岛上关于红树林的传说很多,故事内容虽然不一,但恐怖的基调大体是一样的,有的说红树林里淹死过很多人,那些人死后徘徊不去成了海鬼,有的说那里的树活了上百年都成精了,还有说以前打战的时候,很多岛民活不下去,都去红树林里上吊自尽了,现在里面挂满了尸体……
各种故事曲折离奇,老一辈人说起来神神秘秘的煞有介事,这片红树林可以说是岛上所有孩子的童年噩梦,每当谁不听话时,家里的长辈就会恐吓说要把他丢进红树林里,这一招立竿见影百试不爽。
苏新七小时候真心实意地害怕过,长大后读了书,虽然接受了科学的熏陶,但因为从小耳濡目染,对于鬼神之事她心底还是敬畏的。
“里面风景很美,不想去看看?”陈鲟再次开口,语气诱惑。
苏新七迟疑着。
陈鲟看她表情肃然,倒像是真觉得这片树林是不祥之地,他轻挑眉,朝她伸手,宽声说:“过来,有我在,别怕。”
苏新七还有些犹豫,她望了眼连片苍苍的树林,站在公路上完全看不穿叶底的情形。
日光西斜,海风浮动,树叶沙沙作响,一群白色海鸟从林中飞起,结队朝海而去。
看到活物,苏新七再看向那片树林时就觉得没那么可怖了,她看向陈鲟,他始终伸着手,目光笃实,她心里无端升起一种信赖感。
她暗咬了下唇,手脚并用翻过栏杆。
从公路到红树林需要走下一道斜坡,斜坡上长满了杂草,越往下走脚下的泥土越松软,陈鲟打头,时不时回头看看苏新七。
红树林分布在潮间带,根系发达,能在海水中生长,它的高度与气温相关,沙岛西海岸的树木几乎都有十米高,耸然伫立,像一根根原木立柱。
往下走了一段路,苏新七抬眼就能看到林中场景,树木丛生,枝叶虬结,叶盖参天,从树底下往上看和在公路上俯瞰的观感不同,她顿觉自己的渺小。
再往下走就是泥泞的泥滩,陈鲟让苏新七在原地等着,他自己踩着露出水面的树木根系,几个纵跳消失在了林深处。
苏新七望着幽暗的树林,心下忐忑,她巴巴地等着,约莫十分钟后看到陈鲟划着一艘小船朝她这来。
“上来。”
苏新七踮着脚,有样学样,踩着树根上了船。
这艘船极小,木壳的,不是动力船,船身仅容得下两个人,她惊奇,不由问:“你从哪找来的船?”
“找吴锋宇家的修船厂定做的。”陈鲟见苏新七坐好,摇动船桨把船推了出去。
树林里薄雾缭绕,时不时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声,四下无人,林中空幽,苏新七仰头能看到日光在叶间跳跃,低头往船外看,水质清澈,还能看到底下的水草和浅海鱼。
林中并不像传说中那样阴森恐怖,浮槎其中,她恍然有种进入爱丽丝仙境的错觉。
陈鲟回头,见她一脸惊奇,挑了挑眉问:“真的一次都没进来过?”
“哦。”
“怕鬼?”
苏新七微窘,不自在地说:“以前小就很好骗,长大后……就不喜欢冒险了。”
“我要是早几年认识你,现在也不用这么卖力。”陈鲟语气透着揶揄的笑意。
苏新七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也不回应,装作没听到的模样往树林里四下打量。
陈鲟余光看她,倒不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