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翳禀道:“归德府知府宋秩递了折子进京,上头数量明确,听说是在船上当场劈出来的。”
沈沣还要说什么,沈临冲他摇了摇头。
“当场劈出来?”沈临道,“增固西关是年前定下的吧?船早就从岭南出发了。除非皇上早就决心要靠这些东西压死我们,否则他根本来不及动手。”
沈沣愕然:“兄长的意思是,那三船货确实有问题?朝中有人夹带铁棍运往西关,被皇上揪住了尾巴,顺势盖到我们头上?”
“十之八九,”沈临抿住了唇,原本一直含笑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有浓浓的阴冷,“眼下,不能乱了阵脚,先弄清楚到底是谁的货,到底是皇上设计、贼喊抓贼,还是真有人假借我们沈家之名、被皇上逮到了机会,不弄清楚,我们就被动了。”
沈烨听了他的话,道:“那毕竟是铁棍,一旦牵涉到铁器,麻烦很大。”
“不要被铁器吓到!”沈临一字一字道,“你记住,我们姓沈,皇太后娘娘走了还没有多少年,就靠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副官,他一个人的证词能咬死我们沈家?”
沈烨忙不迭点头。
沈临催他去办事,又交代唐云翳:“这一次,不能被人抢占先机,被牵着鼻子走。你先去见长公主。”
沈沣无心下棋,要与唐云翳同去。
三人匆匆离开,只余下沈临一个人,对着还焦灼的棋局。
他深吸了一口气。
他让沈烨冷静,是因为必须冷静,可沈临更清楚,若是皇上设计的贼喊抓贼的大戏,那等待他们的,绝对不会只有一个副官。
他们沈家,还是被逮到了机会,落入了下风。
一旦通敌、养私兵的帽子扣下来,他们无路可走。
外头又传来了脚步声。
很快,刚刚才离开的唐云翳又出现了。
“老太爷,”唐云翳迅速道,“狄察的妻子进了顺天府。”
沈临的眸子倏地一紧。
当日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狄家人,在这个当口上出现了。
“很好。”沈临站了起来,没有再看棋盘,佝偻着背往外走。
世间不会有如此巧事。
狄妻的现身,已经明明白白地显示,这就是皇上给他们布好的局了。
这一次,是他们慢了。
从年初京城里四散的流言开始,他们就落在了后头。
一步慢、步步慢。
“走吧,”沈临与唐云翳道,“我也得去见见长公主了。”
沈临背着手走出去,离开之时,他没有关上房门。
还带着些许凉意的风迎面吹来,沈临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屋子里,桌上,檀香缓缓燃着,风吹进来,还硬挺着的香灰忽的断了,落在了香炉之中。
那里头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新灰落进去,与旧的混在一块,很快就分不清了。
沈临带着唐云翳上了马车。
沈沣就坐在里头,闭着眼养神,他眉宇间的皱纹出卖了他的心情。
车把式催马,马车未及驶出沈家大门,就被外头的人拦住了。
唐云翳掀开了帘子。
外面,京卫指挥使司的人手刚刚抵达,迅速地将沈家围了,领头的是徐其润。
“两位国舅,”徐其润行了一礼,“皇上吩咐了,案子查清楚之前,得劳烦国舅与家里人在府里住着了。”
第490章 总算派上用场了
原本,围沈府不关京卫指挥使司的事儿,可皇上点到了他们头上。
倒不是皇上瞎指挥,而是,其他衙门,怕是按不住沈家人。
也就是徐其润这样的,出身矜贵,能在沈家跟前讲道理。
毕竟,只是围住,而不是清算。
其他官员夹在其中会为难,伯府公子徐其润却不会。
沈临和沈沣多少得给惠康伯一些颜面,不至于真的去为难一个晚辈。
哪怕将来皇上和沈家各退一步,徐其润也能厚着脸皮到沈家来赔个不是。
“我也是照着旨意办事,”徐其润拍了拍马儿的脖子,与沈临道,“国舅,您看这事儿吧……”
马车上,沈沣气得睁开了眼睛,张口要骂,被唐云翳拦住了。
沈临看了眼弟弟,眼中写满了警告,再看向徐其润时,他的情绪已经压住了。
“皇上下旨了?”沈临问。
徐其润道:“下了,口谕传到京卫指挥使司,我就带人过来了,很快会有圣旨到沈家,国舅您稍等。”
没有接到圣旨,沈临完全可以不管徐其润说什么。
他硬要出门,徐其润难道还敢硬拦他?
可沈临不能那么做,沈家现在不做就有错,皇上安排了错事等着他们,做了就错得更多。
他们硬闯,回头就是一个违抗旨意的帽子盖下来。
不过,在私运铁器跟前,违旨简直不值一提。
很清楚的一笔账,沈临却不能真闯,他依旧笑着,道:“突然就禁足,家里也没做什么准备,到时候怕是要麻烦你了。”
“国舅客气了,”徐其润道,“有什么事儿,您只管使人跟我说。”
沈临吩咐车把式道:“那就回去吧。”
马车退了回去。
沈沣气得浑身发抖,咬牙问道:“他没有圣旨,兄长为何要管他?”
沈临拍了拍沈沣的肩膀。
这就是他们兄弟的差别了。
沈沣气性大,沈临更稳一些。
没有等到答案,马车一停下,沈沣就踩着脚踏气势汹汹地走了。
到底是上了年纪,脚步还有些踉跄,小厮们快步跟上,就怕二老太爷不一小心脚下打滑。
唐云翳也下了车,扶着沈临下来,慢慢往书房走。
沈临低声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唐云翳道:“猜到了一些。”
沈临缓缓点头:“你向来机敏。”
唐云翳的呼吸很紧。
皇上的这一步棋,彻底打乱了之前的平衡与表现的安稳,皇上不止是要咬沈家的皮肉,而是要敲骨断筋。
唐云翳知道,老太爷这么做,不是退让,而是保全。
顺天府中,毕之安坐在堂上,看着眼前的狄妻。
这位妇人自称狄察的妻子,可她与毕之安记忆里的那位妇人有些差距。
当然,毕之安以前也只是偶遇过狄察与他夫人一回,印象难免不准,再者,狄家人遇了事,重压之下,容貌衰老也不稀罕。
狄妻的自证是狄察的自罪书。
停职的覃政前脚才进家门,后脚就和夫人一块被顺天府请到了大堂。
毕之安让他看那封自罪书。
覃政点头:“是狄察的字迹。”
覃夫人也确认,眼前之人就是狄察的妻子。
丈夫都是兵部官员,女眷们以前常有往来,她不会认错人。
狄妻道:“当日,狄察是被逼自尽的。”
她说得很慢,看起来是悲痛过度,整个人都在发抖,连声音都打颤。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害怕。
虽然答应了四公子夫妇回京状告沈家、揭露丈夫死亡的真相,但她只是一个内宅妇人,在经历了这一年的颠簸、彷徨、恐惧之后,她不敢信任任何人,也弄不清楚自己做的事情到底最终是什么结果。
可她还是得做。
搏一把,哪怕害怕,也得搏一把。
先前在庄子上,四公子夫人把这封自罪书交给了她,告诉她到了衙门里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她几乎是一句一句背下来的。
而现在,真的站在这里,她脑袋一片空白,但那些话,如同刻在了心底一般,本能地就说出来了。
“狄察替沈家做事,沈家怕他在审讯中泄密,强迫他写下这么封自罪书,只认最轻的从棉花采购中贪墨,逼他悬梁,”狄妻道,“狄察安排我们离京,不能落在沈家手里,我想着总有一天我要替他讨回公道,逃走之前,我从他书案上偷走了自罪书。
我不知道沈家忌惮的是什么,直到这一次,归德府查到工部运输夹带铁器。
我就住在归德府边上,我一听就想出来了,瑞雍九年的那批棉衣,不是和兵部夹带铁器走得一条路吗?
所以我带着自罪书进京了。
狄察被皇上喝斥,但他不是因为贪墨而畏罪自杀,他是被沈家灭口的!
这封轻描淡写的自罪书就是证据!只要朝廷去北疆查,去查瑞雍九年的事,就知真相了!”
毕之安看着堂下人,问道:“逼狄察的人,夫人见过吗?”
狄妻道:“书生打扮,狄察称他为先生,我不知道他具体名姓。”
毕之安颔首,又问了几句,收下了状纸与自罪书,让人安顿好狄妻。
从堂上下来,毕之安把温子甫叫到了后堂。
“那份自罪书……”毕之安问。
温子甫摇了摇头:“当日去狄察书房,确实看到他书案上笔墨不曾清洗,却没有发现自罪书。”
毕之安摸了摸胡子,他对温子甫也算了解,看对方神色,就知道不是说谎,便没有再问。
等毕之安收拾东西、急急进宫去了,温子甫才松了一口气。
那天,他在狄察书房是动过手脚的。
他擦了黑檀儿的脚印。
得亏是神不知鬼不觉,否则这事儿,真不好说。
与此同时,燕子胡同里,桂老夫人看着床头的匣子,弯起嘴角笑了笑。
自罪书,她保管了差不多一年工夫,现在总算派上用场了。
甚好、甚好!
也亏得她和宴姐儿瞒得好,全家上下,再没有其他人知道。
尤其是,没有让二郎知道。
不然,就二郎那点儿水平,这案子由顺天府经手,他能被人直接看穿了。
拍了拍匣子,桂老夫人笑意更浓。
第491章 有点儿痛
京城入夜了。
毕之安从轿子上下来。
宫门还没有落钥,侍卫立着,灯笼光映着人,五官清楚,却有一种怪异之感。
说不清道不明。
毕之安看了眼,理了理衣摆,轻笑了声。
其实哪里是人奇怪?
是今日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眼看着就要变天了,让朝堂上人人自危而已。
毕之安也会自危。
他不是沈家一脉的,也向来不爱和那边有关系,仗着自家底子、背景还不错,在顺天府里爱如何就如何,可他也一样是被卷进了这个漩涡里。
不说温子甫在他手下做事,而是,顺天衙门不能不管职责范围里的事儿。
从一开始,安顿考生,再之后,小蝠胡同险些烧起来,定安侯老夫人要告状,也得进顺天府。
现在,毕之安手里拿的是狄察妻子的状书。
在其位、谋其政。
毕之安坐了这个位子,就必须要做这些事。
抬起双手,毕之安扶了扶自己的乌纱帽。
他不傻,天色虽暗,心却透亮。
如此漩涡之中,他毕之安不过就是个经手的人而已。
一如先前他递进御书房的案卷一样,皖阳郡主在那一连串的事情里到底做了些什么,并没有那么要紧,能从牵涉的人之中、定出与沈家有关系的,就已经是御前满意的答案了。
说穿了,得合皇上的心意。
而皇上的心意……
归德府截工部运输船舶、发现其中秘密,不管前后是怎么操办的,这就是皇上想要的。
这个节骨眼上,狄察的妻子进顺天府告状,世上可没有这么巧合的事儿。
一环扣一环罢了。
否则,前脚归德府出事,后脚一个女眷就能从归德府抵京?
还早不到、晚不到,时间刚刚好。
不过是,谋划好了,冲着沈家去的。
既如此,顺天府该干什么?顺天府要办什么?
和皇上说,事情巧得不像话、其中定然有隐情,我老毕再给您仔细查一查?
他恐怕是想查自己的脑袋脖子了!
更何况,沈家手里的腌臜事儿太多了,谁也不无辜。
而且,狄察的死本就有问题。
墙倒众人推,以后推出来的,就不全是巧事了。
毕之安迈步往前。
走得近了,他才看到,宫墙脚下还站着一些人物。
只是今儿无月无星,这一处又没有光,他先前才没有发现。
毕之安认了认,叹道:“老大人怎么在这儿站着?几位怎么也不点个灯笼?”
为首的是赵太保,身边是高录珧与姜翰林,还另有几位大人一块,一群人显然是在商量事情。
毕之安琢磨着,这些人都在,大抵是与春闱状况有关了。
今年春闱,还未开始就“热闹”了一番,但好在是控制住了,等到了开考之时,一切都还顺利。
连考三场,考生们进了贡院,中间也没有出什么乱子。
等考试结束,考官们依旧忙碌,他们得评断考卷、定下成绩,列出今年登上杏榜的名字。
算算日子,再有几天,也该张榜了。
而张榜之后,还有殿试。
赵太保冲毕之安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无力。
高录珧道:“毕大人这个时候过来,准备进宫?”
“是,”毕之安道,“案情紧急,得向皇上禀告。”
赵太保几人交换了个眼神。
“也好,”半晌,赵太保道,“老夫也要进宫,就跟毕大人一道吧,你们也别忙活了,该回府就回府,有毕大人一块,你们还怕老夫走夜路跌一跤?”
高录珧和姜翰林很听话,赵太保这么说了,便这么做,顺便还去劝另几位,连哄带拐地,全给弄走了。
赵太保拍了拍毕之安的肩膀:“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