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来人禀告,说是敬妃娘娘那儿请了御医。
皇上正对着窗外的夕阳出神,闻声微怔:“谁?敬妃?”
“是,九殿下起热了。”内侍道。
皇上又愣了好一阵,才算是回过了神。
敬妃颜氏。
后宫嫔妃不少,他以前对颜氏还算满意,直到、直到她生下九皇子朱谅。
那是瑞雍四年,皇太后病着,得知颜氏隔了两年、再次诞下皇子,她便要晋一晋颜氏的位份。
当然,这是情理之中的,皇太后不提,皇上也会这么做。
颜氏入宫多年,伴君有功,一女两子,该给她合适的身份。
矛盾在封号上。
大抵是皇太后时日无多、与皇上关系又格外紧绷,临死之前想折腾折腾人,她坚持定封号为“敬”,封敬妃。
皇上心中亦有一位敬妃,他的养母霍敬妃、现在的太妃娘娘。
养育扶持之恩,他铭记于心,他敬太妃如亲母,皇太后此举,无疑是膈应人。
能用的封号无数,偏偏一定要这一个。
皇上与皇太后大吵过一次,后来是太妃娘娘出言好生劝解,让皇上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封号和将死之人计较到那个份上,除非,他想立刻与沈家翻脸。
皇上当时无法与沈家翻脸。
说穿了,他和沈家矛盾、分歧很多,一个后宫嫔妃的封号反而是其中最小、最无所谓的存在了。
如太妃娘娘说得一样,没有争到底的必要。
皇上点了头,封颜氏为敬妃,而他对颜氏的那点儿喜爱,也淡了。
当然,这不是颜氏的错。
颜氏只是朝堂斗争里的一枚棋子,一个牺牲,前朝后宫,重来都是一体的,
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让……”皇上开口,嗓子干涩,他先喝了口茶润了润,再道,“让太医仔细看看,有要紧状况,再来禀朕。”
内侍应下,退了出去。
皇上思量了一下,与吴公公道:“你也过去看看,跟她说,养儿子就好好养,别三天两头让谅儿不是病了就是伤了。”
吴公公应下。
这事儿,也不能怪皇上心狠、话重,上一次,九殿下被成欢公主的猫儿给挠了手,哭了一夜时,皇上就已经生气了。
公主那只猫,胆子比耗子还小,根本不出锦华宫,说穿了,就是颜敬妃见冯婕妤“落魄”了,让儿子去欺负猫,出一出以前的气。
这等行事,皇上看明白了,能不生气嘛。
吴公公出了御书房,他是会与娘娘好好说一说,能不能听进去,就不一定了。
皇上依旧坐在龙椅上,看着天边余晖,面上无喜无悲。
直到这一刻,他才有了真切的感觉。
沈家已经是过去了。
无论是大事、小事,沈家与皇太后都无法再逼迫他了。
忍耐,终是走到尽头了。
翌日,大朝会。
皇上看着底下乌压压的人,又看了眼恭谨站着的霍以骁。
如他所料,霍以骁旧事重提,为平西侯府伸冤。
也许是先前已经被气过了,皇上这时候再听,倒也没有那么不高兴。
他问:“尤岑的死,查明白了?”
毕之安出列,道:“还在进一步查证之中。”
皇上又问:“平西侯府当年的罪证,复审过了?”
陈正翰道:“正在复审。”
“那就先审着,”皇上睨了眼霍以骁,“查明白了。”
队列里,温子甫抿了抿唇。
当年都是欲加之罪,连赵叙从西域带回来十多匹良驹都能算做一条赵家与西域皇庭有关系的证据,这种属于盖脑袋上十分滑稽、但要解释清楚又实在无从解释,能不能从“罪证”里划去,端看文武百官们怎么说、皇上又怎么说了。
温子甫有些担忧,转念一想,皇上心里是知道平西侯府无辜的,沈家亡了之后,想必不会为难他们。
只要按部就班着说清楚、写明白,从章程上合适了,案子也就了结了。
温子甫这些日子看出来了,皇上是很讲究章程的。
下了朝,温子甫回了顺天府,处理完手中公务之后,便把所有的心力都投在了平西侯府的旧案上。
当年的每一条罪名,他早就记在心里了,也思考过如何解释、说明,此时再次整理思路,一条条书写下来,修改补充后,拿给毕之安过目,又赶在千步廊下衙前,去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不管与老大人们熟不熟,都请教一遍。
这一番请教,极其顺利。
温子甫心里有数,老大人们客气,一来是从前与夏太傅的交情在,二来,四公子是他的侄女婿。
历朝历代,平反永远比定罪更难。
定安侯府能走得顺利,是霍以骁出了大力气。
温子甫照老大人们的意见,重新写了折子,顾不上回家用晚饭,直接送去了大丰街。
霍以骁刚刚到家,引温子甫往书房去。
看着走在身边的年轻人,温子甫不由轻声感叹:“我们宴姐儿好福气。”
霍以骁耳力好,听见了,笑了一声:“她福气挺好。”
却还比不上他。
第575章 回馈
正院里。
温宴听说霍以骁回府了,便放下手中书册,让岁娘准备摆桌。
邢妈妈却道:“骁爷还在前头书房里,亲家二老爷也来了。”
“二叔父来了?”温宴颇为意外。
她这宅子,曹氏倒是来过两次,高高兴兴与温宴说话。
姐妹们更不用说,得空时就愿意来园子里逗猫观花,便是温辞,都被霍以骁他们请着饮了几次酒。
温子甫却从未登门,他公务忙,便是休沐时,也安排得满满当当。
今儿这么晚过来,定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么一想,温宴便起身往前头书房去。
里头已经点起了灯。
温宴推门进去,就见温子甫坐着吃茶,霍以骁在看一本折子。
“宴姐儿,”温子甫笑了笑,可能是话题有些沉,笑容又收了回去,道,“是给平西侯府平反的折子,我请教了毕大人与三司的老大人们,改了又改,等四公子看过了,合适的话,明儿早朝我就递上去。你来得正好,一块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改要补充的,只管与我说。”
温宴一愣,无意识地捻了下手指,而后应了声“好”。
霍以骁看完了,将折子递给她,道:“慢慢看,不着急。”
温宴接过来,看着上头熟悉的字迹。
字体不大,却是隽秀有力,一笔一划里自有风骨。
温家这三兄弟,幼年时都临着同样的字帖,长久下来,风格相似,却因着各人习惯与喜好,并不完全相同。
温宴是能分辨父亲与两位叔父的亲笔的。
可这会儿,就那么一眼看去,她仿佛像是看到了父亲的手书一般。
眼前倏地起了雾,她认得字,却成不了句,温宴赶紧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睁开来,从第一句开始,认认真真往下读。
温子甫写得确实用心,曾经莫须有的那么多罪名,全被列在了其中,逐一解释、驳斥。
温宴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上辈子。
那时候,为了翻案,他们也写过这样的折子,只是,经手的是御史。
彼时局面不同,饶是想尽各种办法步步压迫沈家与永寿长公主,在尘埃落定之前,最终结果如何,亦是未知之数。
霍怀定通过几个熟悉的御史,几道折子一块递,层层推进,如排兵布阵一般,温宴与霍以骁是最后压阵的。
他们不是先锋,御史们才是。
可御史们写折子,道理再是清楚,也讲究章法,该有气度时需得彰显气度,该骂人时又得骂得狠辣,从一篇起势的文章来看,他们无疑写得极好,但终究,是官场上同窗的视角。
温子甫这本却不一样。
没有那么重的匠气,字字句句,皆是亲人的内心的呐喊。
旁人听起来,许是没有御史们写得那样有气势,却是动人心。
作为亲人,更是能看得心中泣血。
温宴的指腹落在那一列列的句子上,从中汲取了很多力量。
正如二叔父那天说的,他们在“一起告”,一家子人,都在使出浑身解数。
温子甫看了看霍以骁,又看了看温宴。
不得不说,他是忐忑的。
这么份折子,原还是初稿时,他拿给老大人们看,心中都没有一点儿犹豫、不安,等修改之后,明儿直接朝会上念,他都不会怕。
偏偏,是给家里人看,他有些拿捏不准。
想来也是。
读书人,从小到大无数文章给先生批改,给其他同窗点评,都已经习惯了。
温子甫抿了一口茶,又接着抿了一口。
温宴念了两遍,抬头与温子甫道:“我看着挺好,道理都讲得明白。”
温子甫的心落了一半。
霍以骁道:“明儿朝会上,叔父只管上折子,您今儿寻过几位老大人,他们心里也有数,能配合的,定然会配合您。把通敌的所谓证据都驳斥干净了,也就不用担心顺天府何时能定尤侍郎的案子了。”
没有通敌,尤侍郎若是自尽揭发、就是诬告,若是被害而死、那平西侯府就越发清白了。
温子甫放下心来,又与两人说了两句,眼看着时间晚了,也就起身告辞了。
温宴和霍以骁一块送温子甫出去。
呼吸里,有淡淡的花香传来。
温宴柔声道:“我们这园子,花景好看,平反之后,等叔父休沐时,与祖母、叔母、哥哥姐妹们一块来赏花。”
花期再长,也不过是一整个春天。
他们要在这个春天里,还平西侯府一个清白,给死去的亲人一个交代。
温子甫听明白了,重重颔首,又怕夜色里温宴看不到他的动作,开口沙哑着应了一声“得来赏花”。
说起来,自家老母亲,很喜欢赏花的。
送走了二叔父,温宴与霍以骁往后院走。
才行两步,手就被霍以骁牵了过去,温宴抬眸看他。
霍以骁一面走,一面道:“看你心不在焉,还是牵着走,免得绊着。”
温宴眨了眨眼睛。
她对这儿太熟悉了,哪怕心思不在,也不一定会绊着。
当然,谁知道呢,也许还有个万一呢?
温热的体温从掌心传过来,她反正是不想去逞那个威风。
眉眼弯弯,温宴笑了起来:“是,我一直在想那折子,骁爷牵稳一些。”
明明是亲近夫妻,相拥而眠都习以为常,今儿牵着手,反倒是牵出些娇柔来,温宴越发想笑,连唇角都扬了起来。
以至进了屋子里,坐下来用饭时,温宴都笑盈盈的。
饭后,温宴又去逗猫。
黑檀儿精神奕奕,上蹿下跳,只看着一道黑影一会儿上了博古架,一会儿又躲去了墙角后头。
一人一猫,玩得不亦乐乎。
霍以骁坐着看,不知不觉间,心情愈加放松。
他想起了温子甫的话。
温子甫说温宴好福气,因为在二叔父看来,是温宴嫁给了他,有了他的支持和帮助,才能替平西侯府做这些事情。
可要霍以骁来说,并不是那样的。
或者说,恰恰相反。
好福气的是他,最初时,被支持与帮助拢起来的,是他。
温宴现在得到的,是她曾经给予他的善意的回馈。
第576章 太正常了
前几年,霍以骁从不会把“有福气”与自身联系在一起。
他不稀罕当皇帝的儿子,更是厌恶一桩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世。
他姓霍、也姓朱,但他却与两者都“格格不入”。
每个人,都有来处、有父母,哪怕是襁褓中就失去怙恃,那也有一个说法。
有能与旁人介绍的父母,这是最基本的,远不用称之为“福气”。
霍以骁没有,他还不得不为了那乱七八糟的身份而受些麻烦。
皇城那个地方,是全天下最没意思的地方。
无论是小心谨慎、还是趾高气扬,宫里人都是看盘下菜。
那几年里,从不为他的出身亦疏远、亦奉承的,只有寥寥数人,而那几个人,是皇城里难得的善意了。
几个热腾腾的汤圆,从宫墙后头探出脑袋、腼腆的笑容,软软糯糯的话语……
那些,是霍以骁记忆里难得的舒心了。
而那些舒心,最终成了“万两现银的交情”,成了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欢喜。
有福气的,是他了。
连带着,那座皇城,都没有那么碍眼了。
春日的夜,并不算长。
天蒙蒙亮时,霍以骁就起身上朝了。
朝中事多,皇上大概也下了快刀斩乱麻的决心,这几日全改成了大朝会,宫门外全是人。
霍以骁在其中看到了温子甫。
温子甫亦转头看了过来,冲霍以骁颔首。
他昨日回燕子胡同后,与桂老夫人又说了很多。
老夫人爱惜眼睛,入夜后不看字多的东西,整个折子,都是温子甫念给她听的。
温子甫告诉老母亲,他们离胜利只一步之遥了。
桂老夫人没有说话,只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拍一下,又拍一下,不重,却很沉。
是支持、是鼓励,亦是伤痛。
安慰好老夫人后,温子甫一整夜没有睡踏实,在床上翻来覆去,闹得曹氏也睡不安心,最后他干脆去书房歇了一夜。
当然,还是没有睡着。
现在,他的眼睛里有不少红血丝,但整个人却十分亢奋。
宫门开启,温子甫大步往里走。
皇上登了金銮殿,底下臣子纷纷禀着政事。
兵部说定门关修缮、工部说各处物资调运,赵太保请示皇上说先前殿试的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