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尽快建一座新的皇家庵堂,也需要香火。
皇家敕造的寺庙不拒香客,庵堂自然也该如此。
不过,永寿行事方便,对皇上而言,倒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请君入瓮。
她想做什么,都会露出马脚来。
“事儿一桩一桩办,”皇上交代吴公公道,“她要去送沈家最后一程,让牢里盯得紧些,别出岔子。”
吴公公应下。
沈家行刑的日子定在三日之后。
事已至此,自然无人再为沈家争取什么,对此也无异议。
工部在即有的政务之外,又得估算敕造庵堂的工事,越发忙得不可开交。
待到了日子,街上人潮涌动。
砍头,向来是百姓们喜欢围观的事儿,被砍的是沈家,更让人想凑这个热闹。
京卫指挥使司并顺天府,出了好些守备衙役,清理押送的道路,维持秩序,以免出岔子。
事实上,这会儿最提心吊胆的,是地牢。
省了一餐断头饭,偏偏送饭来的是永寿长公主。
饶是春日温和,地牢里依旧阴冷,长公主病体不适,裹着厚厚的裘衣,提着食盒去看沈临。
沈家末路,三司却也没有故意折腾人,给沈临、沈沣等人的牢房干干净净,还有被褥铺子,就怕他们年老体弱、直接死在牢里。
“殿下瘦了,”沈临接过丰盛的食盒,看着长公主,道,“这里冷,殿下不该来。”
长公主道:“我心里有数。”
沈临沉沉看了她一会儿,道:“有数就好,您得千万保重。”
毕竟,从今往后,能帮助小公子的只有长公主和唐云翳了。
永寿听得懂沈临的未尽之言,郑重点了点头。
沈临颤颤巍巍吃饭,而沈沣已经无法自己进食了,只由人伺候着咽了两口热汤。
时辰近了,永寿长公主只得从牢中离开。
外头,阳光明媚,落在身上,却驱散不了寒意。
她扶着两位嬷嬷的手,走到马车旁,余光一撇,看到了不远处的一顶轿子。
最常见的蓝色轿衣,本看不出轿中人身份。
不过,长公主看清了站在轿子旁的人,正是黄嬷嬷。
永寿长公主上了马车,却没有立刻离开,与孟嬷嬷道:“去把温宴叫来。”
长公主请,温宴从轿中下来,走到马车旁,隔着帘子,问了声安。
“怎么?”永寿长公主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喜欢看行刑?”
“不喜欢。”温宴道。
不仅仅是不喜欢,而是排斥。
她其实没有亲眼见过行刑场面,却是无数次想过,父母亲、外祖父等等亲人在人生的最后一段路时,想了什么,又说了什么,那些想象让她胸口沉闷。
后来,是霍以骁开解了她。
她释怀许多,但终究,不可能去“欣赏”,哪怕,今日上断头台的,是她的仇家。
是她亲手送上去的仇家。
不止是温宴不喜,桂老夫人也同样不喜。
老夫人说,大把年纪还看那血腥场面,折寿!
可温宴知道,老夫人是不愿意去看、去想,她的儿子死在同一个地方,说不定还是同一个行刑的人。
即便,沈家的时辰是正午,而那年,温子谅他们被押往刑场时,是四更天,整座京城,笼在浓浓的黑色里,天亮前的黑,是最沉的黑。
温宴重复了一遍:“不喜欢。”
永寿长公主嗤了声:“那你来这儿做什么?”
“送沈家最后一程,亲眼看着他们去刑场,”温宴的声音淡淡的,说的话却像是尖刀出鞘,“当年我父亲蒙难之前,长公主也曾到过牢房,送他一程,我今日算是’礼尚往来‘,还了您这份人情。”
“温宴!”永寿长公主忽得抬高了声音,心中火烧火燎,她一把撩起帘子,凸着眼睛、咬牙切齿。
温宴抬起头,直直迎着永寿长公主的视线,毫不回避。
永寿长公主气得声音发颤:“这么看起来,你和你母亲还挺像。”
“是啊,”温宴反倒是笑了笑,“我自是像我的母亲,她一辈子得我父亲看重、爱护,我像她,挺好的。”
孟嬷嬷的手按在了长公主的背上,略使劲,撑住了她。
她听得出来,温宴话里讽刺的不仅仅是长公主与驸马失和,而是,当年那般境地之下,温子谅都没有向长公主低头求生。
“你,”永寿长公主重重咬了下唇,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攥得紧紧的,指甲抠破了掌心,她都没有察觉,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温宴,“你激也好,讽也好,不就是想知道,温子谅最后都说了些什么吗?呵,你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一个字的答案。”
说完,长公主摔了帘子,隔绝里外,身子重重往后倒去。
孟嬷嬷撑不住,也被带歪了身子,得亏马车里垫地厚实、柔软,才没有摔疼了。
车把式催着马前行。
永寿长公主扶着额头,痛得眼前发白。
她没有回答温宴,但她记得当日的每一句话。
那时候,在牢中多时的温子谅不复平日光鲜,但身上那股子精神气依旧。
永寿去见他,倒不是真对那人念念不忘,她想的是羞辱他、摧毁他。
她告诉温子谅,只要他肯开口求她,她就放过他,让他活着回临安去。
温子谅笑了,却是冷笑。
他说,要放就一起放,放了夏家,放了平西侯府,不然,他绝不会听她的。
永寿长公主当然不可能答应,事实上,温子谅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要放一起放”,不过是讥讽而已。
永寿咽不下这口气,问他:“你不管儿子女儿了吗?”
温子谅的答案,时至今日,依旧一字一字如刻印一般,留在她脑海里。
他说:“我的儿女也不会希望父亲是一个为求保命而不顾是非、不顾妻子、不顾岳家的人。”
他得为了他们,顶天立地。
第573章 其人之道
车轱辘缓缓往前滚着。
许是担忧长公主的身体,车把式不敢让马儿快行,而是以一种踱步般的速度,渐渐驶离。
饶是如此,永寿长公主还是疼痛万分。
她没有让孟嬷嬷替她按压,靠着引枕,闭着眼睛,额头上泌出了一层冷汗。
可能是想起了温子谅的缘故,又或许是疼痛真的会乱人心神,永寿长公主不由自主地想,若是她嫁的人是温子谅,如今面对的局面是不是就会有所不同……
从头到尾,温子谅都没有松过口。
他不愿意尚公主为驸马,就是不愿意。
无论母后怎么哄,父皇怎么劝,温子谅都坚持极了。
至始至终,那就是一个固执到骨子里的人,拒亲时如此,在牢中等死时亦如此。
倘若,当年她真的威逼利诱、下嫁温子谅,时至今日……
只会比她和房玄卿更糟糕而已。
起码,房玄卿还活着,温子谅活不了。
因为她的身上流着沈家的血,无论驸马是谁,她都会为了琥儿拼尽一切,她得把瑞雍皇帝从龙椅上拉下来,扶着琥儿坐上去,而这,是耿直如温子谅所无法接受的。
而她,曾仰慕温子谅才华、喜欢他的模样,可那些飘渺情感,会随着时间而消散。
前些年还琢磨着寻几个与温子谅有六七分相似的面首,还没等寻到,永寿自己就作罢了。
忒没劲儿了。
原也没有什么深情厚谊,顶多是咽不下那口气而已。
气总有散的时候,而身上的血,是不会变的。
永寿长公主倏地睁开了眼睛。
疼痛让她大汗淋漓,眼底神情却比先前更加坚定。
她这一辈子,就不适合什么情情爱爱,她要追求的,只有琥儿的将来。
温子谅也好,房玄卿也罢,想起来也就是白添烦扰,不如府里养着的面首,懂事、听话、知道怎么侍奉皇女。
男人女人,谁不喜欢那样的呢?
房玄卿不也一样?
与她冷脸相对多年,最惦记的还不是养在吴国公府里的几个妾室婢女。
永寿长公主硬撑着坐起身来,与孟嬷嬷道:“去静慈庵的事儿,记得给云翳去信。”
孟嬷嬷颔首。
衙门外,温宴看着马车离开。
永寿长公主没有给她答案,但从对方那难看的脸色和凶狠的话语,温宴能够想象得到,父亲死前说过的话有多么让长公主不畅快。
唇角弯了弯,温宴笑了起来。
长公主不畅快,那她就畅快了。
重新坐回轿子上,温宴没有等多久,沈家的人就被押了出来。
囚车一辆接着一辆。
最前头的是沈临,他站在车里,脖子被木枷扣着,双脚上拴着脚镣,比先前被带出沈家大宅时,又瘦了许多。
再自后是沈沣,他看起来就剩一口气了,若不是木枷架着,人都得瘫倒在囚车里。
往后是沈烨,他亦苍老了许多,精神极差。
衙役押着囚车,队伍的后头是徒步而行的死囚。
一个个的,同样是被木枷和脚镣束缚着,双手捆绑着,绳子相连,长长一列。
沈鸣就在其中,他看到了轿子旁的黄嬷嬷,却看不清轿子里的人,帘子只掀开了一个角,从他的角度,也只看到了几根手指而已。
他微微一怔,只觉得黄嬷嬷眼熟,直到走出去了老远,他才想起她的身份。
四公子夫人身边的嬷嬷!
沈鸣停下脚步,猛得回过头去,干哑的嗓子喊得撕心裂肺:“欲加之罪!靠一堆乌七八糟的佐证来让皇上下旨,你今日之举,难道就站得住脚了?”
因着他的喊话,队伍乱了,衙役们赶紧上来维持,把沈鸣拖着前行。
温宴听见了,却没有回答。
黄嬷嬷替她答了。
“平西侯府通敌亦是欲加之罪,你们沈家当年逼皇上下旨定罪时,难道站得住脚?”黄嬷嬷冷冷看着沈家人,“我们夫人说,这是’礼尚往来‘,当然,你们也可以理解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是到了还债的时候。”
黄嬷嬷说话,字正腔圆。
应当是从前在宫里当差的缘故,她的官话说得很好,饶是去了临安一段时日,也没有改变口音。
发音的方式也和一般人不一样,像是练过功,气沉丹田,一字接一字,响亮极了。
被押送在最前头的沈临、沈沣都听得一清二楚。
沈沣张着口,哼哧哼哧喘气,他想说什么,只是这些日子,他已经无力开口了。
沈临垂着眼皮子,没有转头去看。
他觉得黄嬷嬷说得很有道理。
礼尚往来。
官场就是这么个地方。
沈家曾做过的事情,被人以同样的手段回敬,这很正常。
债,都是要还的。
沈家如此,龙椅上的皇上亦如此。
沈临要上路了,但他会在地底下看着,看活着的人继续拼尽全力,把所有的债都算一算、讨一讨。
沈家的队列越行越远。
温宴放下帘子,轿子抬起,从另一头离开。
她无意去看行刑。
喧闹声传来过来,随着沈家囚车出现在视线之中,来围观的老百姓更加来劲儿了,对着囚车指指点点。
“私运铁器,真是好大的胆子!”
“定门关都垮出了好大一个窟窿!这要是没有被发现,等鞑子南下,北境危险了!”
“岂止是北境,京城也好不了,没听说书先生们说吗?北境到京城,一马平川,鞑靼的骑兵冲下来,那就是如入无人之境!到时候,京城的城门都得被鞑靼围着打!”
“可不是嘛,这一家子毕竟姓沈,要不是犯了这么大的事儿,能一家子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吗?”
“不能怪皇上狠心,皇上不处置沈家,沈家要搞塌他的江山了!”
囚车从顺天府外经过时,温子甫出来看了一眼,听了些百信议论。
皇上为了能名正言顺对付沈家,将沈家罪行大告天下,底下做事的各个心里也有数,哪怕是危言耸听,也需得把事儿说得极其严重。
更何况,定门关那个样子,最严重的后果也并非不可能。
待队列离开,温子甫又背着手走回了顺天府。
他还不到放松的时候,他还得继续为了平反而努力。
第574章 过去了
刑场上,囚车上的人被放下来,一并押到位子上。
五个虎背熊腰的刽子手站在台上,手中的长刀磨得锋利无比,在日光下格外刺眼。
时辰一道,行刑官一声令下,长刀抬起、挥落……
血腥味扑鼻而来。
抄没当日并未挣扎的沈家人,仿佛是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了死到临头,看着身首分离的老太爷嚎啕大哭。
他们的哭声被百姓们的喧闹所掩盖,没有多久,哭声就消失了。
曾经在官场上叱咤风云的沈家,到最后,剩下的就是这么一地的遗体、一地的血。
人多、血也多。
但凡家里有痨病的,今儿也不用想方设法给刽子手塞钱,全部一哄而上,拿着馒头沾血。
看热闹的百姓渐渐散去,很快,喧嚣不再。
官府的人替沈家收殓。
皇上虽定了罪,却也“记得”这家人姓沈,后事上需得给予一些优待。
皇城之中。
吴公公走进御书房,向皇上禀告。
皇上批着手中的折子,眼皮子都没有抬:“就这么办吧。”
吴公公不再多言,只估摸着砚台里的余墨,见用得差不多了,便添了水,细细研磨。
等大案上堆叠的折子都批阅完毕,皇上这才放下笔来。
不知不觉,已经是日暮西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