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翰伸出食指,往上指了指。
高方倒不瞒陈正翰:“我知道,也见过。”
陈正翰讶异,复一想,倒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抿了一口茶,高方摩挲着茶盏,道:“不瞒你说,前回就觉得眼熟,说不好是在哪儿见过,倒也不是说像那位……”
如此说着,高方也照着陈正翰的手势比了比。
“多多少少,会有那位年轻时的影子,”高方斟酌着用词,“但不完全是,好像还有些别的,我就是想不起来。”
“那你还是别想起来了,”陈正翰呵呵一笑,“儿子嘛,要么像爹,要么像娘,你要真有灵犀,也说不得。”
陈正翰是不知道哪位女子生下了四公子,但四公子能为了认不认亲娘和皇上在御书房里僵持,想来,那人身份有颇多顾忌。
高方记得温宴当时笑笑不肯说,心里亦有数。
“不过是年纪大了,有点儿弄不明白的事儿,心里老惦记。”高方道。
陈正翰啧了声:“我还以为,你如此高寿的心得是’难得糊涂‘。”
两人你来我往说笑几句,方启川等人回来,这个话题,也就不说了。
这日下午,高老大人在千步廊转了好一会儿,见了不少老相识,意犹未尽。
刑部衙门里,朱钰留心着外头状况,嗤笑一声。
他就说呢!
当时朱桓和霍以骁在户部观政,能咬闵郝咬得这么狠,原来是高方在后头指点。
柳宗全低声道:“我听说,赵太保他们夜里还要请高老大人吃酒。”
“一群老家伙,还能吃多盅酒?不过是追忆往昔而已。”朱钰道。
“高老大人与夏太傅亲厚,席间,大抵是要替四公子说不少好话。”柳宗全又道。
朱钰的眉头皱了起来,气呼呼道:“能被赵太保叫去的,不就是陈大人、金太师、杜尚书他们?这几位,哪怕没有高方,都不会说霍以骁不好。”
柳宗全抿了抿唇,只好道:“您不用急,急的是三殿下。四公子越是与老大人们走得近,三殿下就会越着急。”
朱钰哼了声,倒是认同这个说法:“说起来,霍以骁今天来都察院做什么?”
柳宗全答道:“听说是霍大人的家书到了,他顺道来取。不过都察院里正在把先前的案子收尾,工部、兵部,牵连的官员都得定下,好像他和陈大人说了几句。”
第594章 苍老
下衙后,霍以骁到了夏家宅子。
先前在千步廊,他和温宴只简单说了几句,便匆匆别过。
温宴从宅子里出来,岁娘跟在她后头,怀里还揣着两株清早挖出来的笋。
夏家里头,种过很多花草。
外祖母很喜欢伺弄这些,有名贵的,也有常见好养活的。
空置了三年,很多花草都已经枯死,只留下些生命力顽强的,没有人照顾,依旧还在随四季更迭。
其中就有竹子。
笔直高耸,还在春雨时节里冒了新笋。
温宴与霍以骁一块回了大丰街,厨房里很快就做得了笋丝咸菜汤年糕,融一勺猪油在里头,香气扑鼻。
两人一面用,一面说着些琐事。
“袁疾浑浑噩噩了这么多年,最终还是干了件明白事儿,”霍以骁道,“他那一家老小,倒是都给他保住了。”
因着重罚了沈家,赵太保和陈正翰等人多次与皇上商议,其他各处,能减就减。
袁疾是依律当斩,但他是自己投案,又老老实实交代出来了不少事儿。
若是能祸不及家人,也给以后同样问题的官员留条路。
皇上生气归生气,亦知道这番道理。
今日为平稳,放过了很多与沈家关系紧密的官员,但这笔账,迟早要算。
有袁疾在前头当例子,也好叫后来人知道,主动些、老实些,给朝廷省点儿事儿,就能保住些东西。
黄卜庆这些时日还在兵部忙碌,但等北境事平之后,他会被左迁,调去平阳府任知府。
看似降得不多,但远离了京城,这辈子,除非有大功劳,都不可能再调回来了。
当然,少降一点,并不是谁“可怜”他,而是黄卜庆这人政务能力不差,当好一个知府,还是绰绰有余了。
若是被贬去个旮沓窝里,委实是杀鸡用牛刀,还不如让黄大人多为朝廷做点儿事。
至于覃政,由送回来的折子看,他在定门关兢兢业业,半点儿不敢偷懒。
毕竟是那个岁数,过几年也该告老了,赵太保建议皇上留着他,回头好好带几个能用的新人出来,毕竟,兵部经由此次,元气大伤,被贬被罚的小官小吏不少。
隔壁工部衙门,好歹还有一个已经对政务上手了的李三揭,兵部却是人才断了层。
“李大人看瞅着能升官了。”温宴笑了起来。
平反那天,在燕子胡同,李大人和温子甫吃酒,那叫一个兴高采烈。
霍以骁轻笑了声。
董治胜是铁定要丢脑袋的。
倒不是三司非要在这个时候动他,而是,冯婕妤不会放过这个阳奉阴违的人。
在等温宴的答案的同时,冯婕妤就在调查董家了。
虽无恩荣伯府帮忙,冯婕妤手里也并非无人可用,加之她这些年多多少少清楚些董家的事儿,一连几本告发折子递进都察院,全是董家的腌臜事。
前些年,董文敬没少教唆朱晟胡来。
寻花问柳,那都算小事儿了,还有别乌七八糟的,以前朱晟不敢说,皇子妃刘氏也替他瞒着,冯婕妤一定要问,刘氏也就说出来一些。
还有一些恶事,朱晟没有参与,却是董文敬借着朱晟的名头做的。
这些旧账,冯婕妤全翻了,明着暗着送到都察院。
送得多了,自然也会有人写弹劾折子说董治胜纵容子孙。
董治胜失去了背后的永寿长公主,早知自家会有的结局,也就认命了。
从沈家倒下,长公主出京起,董家就没有出路了。
甚至比不了袁疾。
他只等着下旨定罪的那一天。
而工部的钟侍郎,被覃政拉着去了定门关,只要别犯傻,最后大抵是罚俸几年,能保住命,也能留下官职。
“不适合大开杀戒,”霍以骁放下筷子,道,“要不然,朝堂上还得换好些人。”
温宴忍俊不禁:“今儿与高老大人去太常寺,我还看见了马少卿。要不是换不过来,皇上也不会留他。”
马少卿是指马增实。
恩荣伯府弃了冯婕妤和朱晟、转向朱钰和沈家示好,沈家给他们的回报是把恩荣伯冯碌的堂妹夫马增实塞到太常寺少卿的位子上。
踩过的船太多了,身份太过复杂,到最后,各处都不一定讨得到好。
反正,不说看似无力、时不时又跳起来咬一口的冯婕妤,皇上也好、朱钰也罢,都未必信任恩荣伯府与马增实。
霍以骁没有多说马增实,只说高方:“今日看着,比之一年前,高老大人精神差了许多。”
“这个岁数,如此已是难得了,”温宴道,“再说了,前回是我们去探望他,这一次是他坐车进京,上了年纪,一路颠簸,格外疲惫。”
霍以骁颔首。
温宴抿了一口汤,心念一动,道:“老人家都是如此,最后都是油尽灯枯。其实,能真的走到灯枯时,也是幸运了。”
霍以骁睨了温宴一眼。
“高老大人还有两年时光,”温宴道,“不过,平西侯府平反,他心情舒畅,大抵会有些不同,又或许,他觉得心愿了了,没有牵挂了……
前一种,像是我祖母,依着梦里,她其实也是没有很多年了,可她现在活得有滋有味的,我看她那个精神头,未必不能多坚持坚持。
高老大人大抵是后一种,他岁数太大了,也看得开。
不管怎么说,我是觉得,能没有遗憾地离开,总比带着执念走要强得多。”
霍以骁双手抱着胸,短促地笑了声:“有话直说。”
温宴没有说,只笑盈盈看着他。
哪里需要她说什么,骁爷分明都懂。
四目相对,到底还是霍以骁败下阵来,或者,这事儿上他有偏向,也没想着赢。
“再过阵子吧,”清了清嗓子,霍以骁道,“等大伯父回京,我过去一趟,见见老太太。”
虽然,他也不知道,私下里与金老太太能说些什么,但有小狐狸在,由她和老太太拉家常去,他就坐在边上听,总也是个应对的办法。
毕竟,金老太太那个岁数……
她真的已经很老了。
第595章 相像
早朝后,皇上将几个儿子都叫进了御书房。
“差不多得换个地方了,”皇上抿了一口茶,问,“想好之后去哪里观政了吗?”
朱茂答道:“儿臣想去礼部。”
六部观政,已经过半,等全部轮完时,差不多是年末了。
先前因着春闱,朱茂对礼部避而远之,但他总得去。
现在不去,等到了最后一轮去……
来年,朱桓、霍以骁都及冠了。
朱桓的冠礼倒是好办,霍以骁的冠礼,那是烫手山芋,谁搭上谁倒霉。
皇上认也好、不认也好,冠礼照这么规制来办、怎么办,所有这些,朱茂肯定插不上手,同时,他半点不想沾。
等个结果就是了。
他若在礼部,不得不参与其中,那真是好处一点儿没有,反而是一堆麻烦。
既如此,不如趁着事情提上议程之前,赶紧就去礼部待足三个月。
朱茂话音一落,朱钰转头看了他一眼。
大殿下在琢磨什么,朱钰一清二楚,因为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此刻叫朱茂抢了先,不得不说,心中颇有怨气。
当然,气归气,也没到了非要抢的地步,便只冷冷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朱桓接着朱茂的话,道:“儿臣想去吏部。”
“儿臣,”朱钰的首选被抢了,此刻只好道,“儿臣去户部。”
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除去礼部,朱钰只剩下户部、兵部还未曾观政。
兵部被朱桓和霍以骁搅和了一场,他现在过去,别说做出些成绩来了,恐是学都学不到什么东西。
“既然都有想法了,”皇上看着他们,道,“那就如此定吧。”
敲定了之后,皇上也没有放人,问了他们这些时日的体会和长进。
几人答得中规中矩。
如此乏善可陈,皇上听得十分不得劲儿,想训诫一句,外头来人通禀,说是高方到了。
高老大人要在京中多留两日。
毕竟岁数大了,接连赶路恐身体撑不住,需得缓一缓。
皇上得知他的到来,亦使人去请他进宫一叙。
“请进来吧,”皇上交代下去,又瞪了朱茂等人一眼,“朕与你们一般年纪时候,先皇考校功课,极其严厉,为了答得好,朕没少请教老大人们,你们刚才那样的答案,别说让先皇点头了,哪位老大人听了都不满意。”
因着高方进来,皇上训了一句,也就算了。
他也没让高老大人行大礼,简单问候之后,赐了座,又让皇子们先行退出去。
高方目送着几人离开,这才落座。
皇上笑着道:“当时桓儿和以骁拿这么一份折子出来,朕一看,颇有水准,朕早该想到,是你在背后指点。”
高方谦虚着道:“不瞒皇上说,那时候,是夏太傅的外孙女来探望老臣,那孩子念旧,四公子陪着一块来的。
臣一个老头儿,和四公子这么个年轻人,实在不晓得说什么,就只能说些朝事。
一说,臣就管不住嘴了。
告老之后,实在太寂寞了,有个人能说说老臣在行的事儿,这滋味,还真不错。”
皇上哈哈大笑。
高方也笑。
“你既然闲不住,不如长住京中,给朕这几个儿子好好说说政务。”皇上道。
高方摆手,道:“岁数大了,偶尔说两句,那是享受,日日说,老臣就惦记家里的曾孙、玄孙了,臣这把老骨头,就不给皇上您添乱了。”
皇上摸着胡子,道:“你好福气,五代同堂,不似朕,连个孙儿的影都没瞧见,心里痒啊。”
“殿下们还年轻。”高方道。
“年轻,还不懂事,”皇上叹息着摇了摇头,“朕有时候看着就来气。尤其是以骁,气性大,朕轻不得重不得,偏几个替他说好话的,说他最像朕。”
吴公公笑了声。
皇上点了点他:“说的就是你。”
吴公公忙讨饶,又与高方道:“老大人您看,像与不像。”
“自是像的,”高方机灵人,这种事情上从不会出偏差,当即接了话,“上回在沧州,老臣还不知道他身份,就觉得这年轻人眼熟。
倒不是说五官与谁相像,而是那股子说话、举止的气度,总是很熟悉。
后来一问,老臣就明白过来了,原是跟皇上您相像,您在四公子这个年纪时,一言一行,也是差不多的感觉。”
皇上挑眉:“朕自己倒是没有觉得。”
“您十八九岁,说话做事时,难道总有一面镜子立在跟前?”高方道,“这事儿啊,始终是我们边上看着的人,最知道了。”
皇上笑着道:“倒也是。”
高方陪皇上说了会子家常,又答了些政务上的看法,两人说得尽兴,还留下来用了午膳,这才告退出宫。
待回到驿馆,高方歇午觉,迷迷糊糊地想着四公子的事情。
先前皇上问起,高老大人自然不会傻乎乎地说“四公子还像别的什么人”,他就说像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