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四公子和皇上还是有些相像的。
毕竟是两父子。
御书房里,几位殿下退出去时,四公子的侧脸,与高方印象里,二十年前,还是八皇子的皇上从先帝的御书房里出去的身影,多多少少,能对得上。
可正是因为今日在同样的情景下,看过这个画面,高方越发明白,自己心中以为的像,并不是与皇上。
大抵,还是像四公子的母亲那一支。
那厢身份提不得,高方当着皇上的面,当然就不会说。
“像谁呢……”高老大人叹了一声。
他也没与陈正翰说笑,这人呐,岁数大了,好奇心很重。
一点儿事情没想明白,就搁在心里,七上八下的。
可惜,高老大人直到离京那天都没有想出来。
他最后再到夏家宅子里转了转,才不舍地坐上马车,回沧州去了。
京城郊外,有人行车、有人骑马,亦有不少人步行,高家的马车缓缓行了两刻钟,才算驶出了最拥挤的一段。
迎面,有一辆马车过来,车厢擦肩而过。
那辆车一直上了西山,最终停在了一座小庵堂的后门外。
第596章 有趣
这个时候,庵堂里正在做午课,除了大殿那里的诵经声外,整座庵堂很是安静。
车帘被掀开,一人从上头下来。
那人个头很高,着一身海青。
海青本就很宽松,套在这人身上,越发显得空空荡荡,足见此人体型偏瘦。
头上带着一顶尼姑帽,手中拿着一串佛珠,一副出家人模样。
可若是凑近了细看,此人的五官并无女相。
这正是唐云翳。
他理了理衣摆,交代了车把式两句,便从庵堂后头上山了。
西山很大,庙宇道馆无数,各有各的香火,平日有往来的,也有不相干的,只守着自己的庙门。
这处小庵堂是其中极其不起眼的一座,总共十几个尼姑,没有多少香火,很是清净。
只是,从此处上山,在林中穿行约莫一个时辰,就能抵达静慈庵。
唐云翳独自走了一时辰,从后门进了静慈庵。
永寿长公主在此修行,自有一处单独的道场。
她衣着素净,去了金银首饰,只戴了一只玉镯子,长发全部盘起,拢在尼姑帽之中。
屋子角落置了佛龛,点着香,摆了蒲团。
孟嬷嬷进来,轻声与坐在窗边养神的长公主道:“公子到了。”
永寿长公主睁开了眼睛,转身看去,就看到了尼姑装扮的唐云翳。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叹道:“还是不怎么能瞒过人,只这身高,就不是一般女子能有的。”
唐云翳坐下,道:“偏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是啊,”永寿点了点头,“与生俱来,没得改变。”
容貌还能靠化妆想想法子,个头高了想装矮,委实没有办法。
唐云翳问道:“您在这儿还好吧?”
永寿长公主哼笑了声:“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样子,吃喝用度上自然不会亏待,平日亦无人打搅,但也失了自由,外头守着的,好几个都是皇上的人手。”
这也是唐云翳走了后山的原因。
若是从静慈庵正门进来,立刻就会被发现,而从后山上下来,直接进后门,他又是尼姑装扮,没有那么打眼。
尤其是,孟嬷嬷细心观察下,已然掌握了守备换班的时间。
唐云翳这次进到这里,也算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别问我,”永寿长公主道,“琥儿怎么样了?”
“小公子一切都好,他喜欢念书,我教他的,他都愿意学,”唐云翳道,“我们那儿,万事顺遂,您莫要担忧。”
永寿长公主闻言,放心不少:“那就好,你只需把琥儿教好,余下的,就等时机成熟。”
“您要查的旧事,时隔太久,困难重重,原还有沈家作为帮手与后盾,现在沈家倒了,原本唯沈家马首是瞻的官员亦不再听我们的,”唐云翳说着,见长公主的脸色冷下来,他叹道,“我不是说丧气话,只是想请殿下您千万小心,如今行事艰难,必须越发谨慎,以免出差池。没了沈家,若再失了您,谁还能在将来为小公子出力呢?”
长公主的神色稍稍柔和了一些。
唐云翳说得极有道理。
想要把皇上从那把椅子上拉下来,再把朱琥扶上去,这个过程,必须由她来出力。
其他人不行,其他各个都不姓朱。
“是不好查,这几年间,我们费了不少力气,进展却不大,”永寿长公主挑起了眉头,道,“可谁说我们失去助力了?我查不了,有人可以。霍以骁那么能耐,又查闵郝、又查尤岑,一旦涉及他自己,我倒要看看,他会查成什么样子。”
“您的意思是……”唐云翳抿了抿唇,他听出来了,长公主想要让霍以骁去当螳螂,而他们做黄雀,“这固然是眼下的一个法子,只是我有些担心……”
霍以骁和温宴两个,行事有章法、亦有许多出其不意。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
从小蝠胡同那场火开始,一连串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全给拢在一块,最后盖在皖阳郡主脑袋上。
那也是沈家一步步退让的起点。
“云翳你不用过分担忧,”永寿长公主冷笑了一声,“温宴那些事情能办成,不是她有多大的本事,而是她的目的顺从了皇上的心意,若不然,办不了。
皇上想动沈家很多年了,只是一直没有寻到机会,霍以骁和温宴替他破开了时机,他才能看着他们闹腾。
都说皇上忌讳沈家,哪里是忌讳,不过是他舍不下脸罢了。
且他更强势。
帝王的身份让他硬气起来,若不然,他当初敢跟母后争执?”
唐云翳听了永寿长公主的话,思量了一番,道:“那平西侯府呢?”
皇上既能强势,为何当初……
永寿长公主嗤得笑出了声,定定看了唐云翳一会儿,脸上笑意更浓。
笑过了,长公主的神情又冷了下来,压着声儿问:“你怎知,皇上不想要赵叙的命?”
唐云翳的眸子骤然一紧。
“我在查旧事的时候,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那恐怕才是皇上心里最最不愿意让人知道的往事,”永寿长公主勾了勾唇,“于是我想,三年前,平西侯府的事儿能成,其中难道没有皇上的意思?”
唐云翳握紧了拳头:“比四公子的出身还……”
“还有趣得多,”永寿长公主笑着道,“我原就说过,惠康伯是我们往后的计划里极其重要的一环,需得留着他。
现在想来,他知道得远比我们以前想的、多得多了。
要不然,以他和平西侯的关系,三年前怎么可能当缩头乌龟?
他不敢替平西侯说话,因为他知道,一旦他掺和进来,他们徐家一样会死,皇上会让惠康伯府死得干干净净。”
一时之间,唐云翳猜不到长公主所谓的有趣是什么。
他道:“既如此,我一定会教好小公子,等着殿下马到成功。”
永寿道:“等事情办好了,你也早些回去,我最不放心的就是琥儿了。沈家那儿,你也不用去拜祭,后事都由朝廷办了,万一你露面了叫人发现,反倒是不美。”
唐云翳应下。
第597章 真心话
午后,和煦暖阳,照得人昏昏欲睡。
朱桓用了两盏浓茶,勉强去了瞌睡,离开了唐昭仪的宫室。
今儿午膳,他进宫来陪母妃用的。
菜都是好菜,用得却不算开怀,朱桓与唐昭仪差不多可以说是不欢而散。
因为,唐昭仪提起来的两件事情,朱桓都没有给正面回复。
一个是娶正妃。
在唐昭仪看来,朱桓来年就及冠了。
对皇子而言,无所谓年纪大小、也没有耽搁不耽搁一说,但娶了正妃,在宫外开府,就有了“成人”模样了。
再者,岳家对根基不够深厚的皇子而言,始终是个助力。
可唐昭仪千挑万选的,朱桓都没有答应。
母妃说朱桓天真,但总归是天真了这么久了,这些时日说了不少次,唐昭仪从生气到无奈,倒也习惯了朱桓的推辞。
真正让唐昭仪恼的是另一桩。
霍以骁只比朱桓小几个月而已。
唐昭仪关心霍以骁的冠礼,或者说,她关心皇上会不会认这个儿子。
她想让朱桓仔细摸一摸霍以骁的心思,而不是得过且过,等事到临头再看船头直不直。
朱桓应得很敷衍,一看就没有真的听进去,这让唐昭仪恼上了。
从宫里出来,朱桓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小一年,他和霍以骁的关系不错,起码比前两年融洽很多。
朱桓不想因为这些问题,再生矛盾,尤其是,在他看来,朱茂和朱钰还在边上虎视眈眈。
这一点,唐昭仪其实也是懂的,她原先也与朱桓说过,与霍以骁一块应对那两人,比他们母子单打独斗强得多。
可能是沈家倒了,朝中局势变化,而离两人及冠又近了些,唐昭仪才变得心急起来。
若不能处置好,离得越近,母妃大抵会越急。
朱桓按捺住心中烦闷,回了兵部衙门。
不久后,他们要换个衙门观政,眼下,手头上的政务以收尾为主。
霍以骁站在树下,隐雷轻声与他说着什么,两人神情都很严肃谨慎。
朱桓看了一眼,进了书房。
隐雷正在说唐云翳。
先前,黑檀儿发现了小公子的下落之后,霍以骁一直让人盯着东明县那宅子。
最初报回来的消息很简单,都是唐云翳教导小公子功课,这两人并不出门,宅子也无外客拜访。
沈家入狱、定罪期间,亦是一切正常,只有几封书信而已。
直到几天前,唐云翳离开了东明县,一路往北。
“马车上了西山,他化作一尼姑模样,”隐雷道,“后来单独走的林子里,跟着人不敢跟得太近,只确定是进了静慈庵,见了长公主。至于说了些什么……”
霍以骁微微颔首。
庵堂那儿,想安插人手,几乎不可能。
皇上以照顾为名,派了不少人看顾道场,长公主又带了一些人去,两边人马聚在一块,多一个生面孔都很十分打眼,更别说,近到长公主跟前,听里头说话了。
隐雷又道:“差不多说了有半个时辰,人就离开,原路下山,看起来是要回东明县。”
霍以骁道:“继续跟着就是了。”
“跟着的,”隐雷想了想,问,“静慈庵那儿……”
“无妨。”霍以骁道。
原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状况,温宴跟他也就商量好的应对的办法。
庵堂里有两只猫儿,是斋堂的尼姑养的,就生活在其中,平日也没有人拘着它们去处。
长公主虽然不喜欢猫儿跑进自己的地盘,但架不住猫儿灵敏,能上房、能上树,谁都拦不住它们。
庵堂里吃的素净,连猫儿都吃不着些许荤腥,分几根小鱼干出去,就能请它们帮一帮忙了。
长公主和唐云翳说了些什么,外人听不到,猫儿就能知道。
霍以骁本要让隐雷去知会温宴,见时辰尚早,也就改了主意。
他进书房,寻了朱桓:“殿下,我回一趟大丰街,等下就过来。”
朱桓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大抵是坐下来之后,那股子困顿劲儿又犯了上来,见霍以骁要走,朱桓下意识就开了口:“父皇提了你身份的事儿了吗?”
霍以骁顿住脚步,转头看向朱桓,微微挑眉。
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朱桓讪讪笑了笑。
既然问了一半了,他干脆硬着头皮继续问:“我是说,沈家已经倒了,你是不是该认祖归宗、恢复身份了?”
“他提了,”霍以骁答道,“我不认。”
朱桓愕然睁大了眼睛,一声“为什么”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他这次还是忍住了。
朱桓最后只“哦”了一声,看着霍以骁离开。
刚那个答案,听起来匪夷所思,但仔细想想,又似乎就该是这样。
旁人兴许不知道,但朱桓觉得,自己对霍以骁还是有那么一些了解的。
霍以骁对皇子身份从未有过憧憬与向往,反而是十分不喜。
“娘早死了、爹不想认”这样的类似的话,朱桓也听过,一开始,他也觉得这是霍以骁置气,近来越来越觉得,可能就是一句真心话。
汉话博大精深。
“爹不想认”,可以是爹不想认儿子,而可以是儿子不想认爹。
在霍以骁这儿,显然是后者了。
明明得了个答案,朱桓却没有半点儿轻松的感觉。
因为,这并不是一个盖棺定论的答案,父皇和霍以骁之间,达不成统一,就始终会是一场拉锯战。
甚至可以说,比起“明年就改姓朱”这样的答案,更让朱桓觉得不安。
这也不奇怪。
人呐,对未知未明的事情,总会惴惴。
朱桓干脆闭上眼睛,打算小憩一会儿,放空下脑子,免得当事的父皇和霍以骁还没怎么样,他反而被绕进了死胡同里。
另一厢,霍以骁离开千步廊,往大丰街去。
行到一半,一顶轿子从后头追上来,与他并肩而行。
霍以骁扭头一看,轿帘掀开,坐在其中的人是毕之安。
毕之安让人落轿,从上头下来,笑着道:“我刚与几位大人在那儿的酒楼里用了午饭,四公子,相请不如偶遇,一块消消食?”
霍以骁自是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