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雷过来,道:“爷,老爷与那阮知府、温同知在东厢吃茶。”
霍以骁颔首,扫了李知府一眼,心说这位大人还是会办事儿的。
李家祖上有几位入朝做过官,都止步五六品,没有留下什么根基。
李知府能在不惑之年就坐稳了旧都临安的知府之位,不可能是个草包。
之前判断失误、妄想和稀泥,叫温宴给摆了一道,眼下就如霍以骁刚才说的,李知府要抓紧机会赶紧表现了。
让霍大人定心吃茶,留出舞台自己发挥,同时,案子未定之前,他只能对阮执心存质疑,但不能真把人当犯人对待,正好,和不方便掺和这案子的温子甫一块,陪霍大人吃茶去。
霍以骁上前,道:“辛苦李大人了,这事儿得抓紧些,衙门里还有一堆公务,总不能让几位大人一直吃茶吧?”
李知府嘿嘿笑了笑:“我有些眉目了,贤侄,这外头冷,你不如也去东厢坐会儿?”
见他如此胸有成竹,霍以骁眉宇微扬,笑了声,往边上让了两步,靠着游廊栏杆,不动了。
李知府只当他要旁听,忙打起精神来,把那婆子叫来仔仔细细问话。
问完了,效果不错,他兴冲冲回头一看……
而后,哭笑不得又转回来。
边上那位,哪里是在旁听,人家双手抱胸,低着头闭着眼,八成是在养神了。
罢了,案子结果说话。
浑身解数使出来,李知府很快就把案卷交到了霍怀定手上,随后,他看着一脸凝重的阮执,叹息着摇了摇头。
“老弟啊老弟,你这又是何必呢!”李知府道,“衙门里的规矩,你也清楚,你是自己交代,还是让我慢慢问。”
阮执的脸色越发难看了:“李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我做什么了?”
“你做什么,你难道不清楚?”李知府反问,“你老老实实认,霍大人在这儿,你痛快些,霍大人也给你个痛快。
不是在套你的话,是真有证据了,你大半夜擦地没擦干净,落地罩底下有一小块泥印子,你给漏了!
弟妹不是死在池子里的,她死在净室洗澡的木桶里,桶里有几处细小的刮痕,是她挣扎时指甲留下的。
我再说下去,就是不给你自白的机会了,别说老哥我没有拉你一把,你想想好。”
霍以骁正要进来,闻言心说,李大人现学现卖的本事也挺不错的。
而随着李知府这一番说辞,阮执绷紧的身子突然瘫软了下去。
他靠在椅背上,抬手覆住眼睛,叹着摇了摇头。
“我不是故意杀她……”阮执的手不停地颤着,而颤得更厉害的,是他的声音,“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为官多年,熟知朝廷律法,知道杀人是什么结果。
可也正因为清楚衙门办事的章程、手段,他清楚瞒不下去了。
作案必然会有痕迹,且他又不是处心积虑谋案,只要衙门仔细查证,破绽会一个接着一个出现。
眼下已经有了一些,他此时不认,之后就是不得不认。
“我好不容易有今日的官位,怎么可能会自毁前程?”阮执道,“都说娶妻娶贤,我家这个,哎……”
阮陈氏不是贤妻,从她嫁进门开始,与婆母之间的斗争就没有消停过。
阮母不是个好惹的,拿捏儿媳妇的手段一套一套,阮陈氏吃了不少亏,只可惜她不够长寿,阮执婚后七年,就走了。
后院一下子就消停了。
无人可闹,那还闹什么?
阮执松了一口气,直到温鸢嫁进来。
“我让她对儿媳妇客气些,她总说我母亲当年没对她客气过,”阮执苦笑,“我在任上也就罢了,她闹得儿子、儿媳妇要和离了,还不觉有错。
昨晚上我又说她了,只我去温家赔礼,用处不大,得她去,她好好给亲家和骋儿媳妇说些软话,她听不进去。
半夜里,我起夜动静有些大,吵着她了,她追进净室不依不饶与我吵闹……
我当时脑袋一片空白,等我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我摁在水桶里,没气了。
我也不想的,可、可就是成了这样。”
李知府问:“所以你就把她弄去池子里了?”
“是,”阮执道,“当时刚好在下雨,后院无人巡夜,我就赶紧把她扔进去,又回来收拾,只是,我擦了地、又擦了鞋,却还是漏了一处……作恶不是正途,虽是失手误杀,但也是一条性命,那雨早不落、晚不落,偏偏那时候落了两刻钟就停,这就是天意吧。”
要是下到了天亮,一院子的泥泞,仆妇们把阮陈氏捞起来,再送到屋子里,一群人进进出出,一地的脚印,他漏下的泥印子就不会惹人怀疑了。
阮执被带了出去,阮孟骋追过来,被衙役们拦住。
“霍大人,”阮执看着霍怀定,两眼全是泪水,“我真的没想杀她,可她那个性子、那张嘴,我真是……”
“那也不是你纵出来的?”
边上有人说了这么一句,阮执一看,是霍以骁。
霍以骁道:“夏家倒了,娶温家大姑娘没有用,这难道不是你的想法?
你要不觉得这是亏本买卖,你妻子和儿子能那么欺负人家?
侯夫人婆媳出事,她张口就是儿媳妇杀婆母,图的不就是休妻后你们阮家再结一门有用的亲事吗?
可惜,刺伤定安侯夫人的凶手抓着了,你觉得温家又有利可图了,妄想求和。”
“不……”阮执浑身发抖,颤着道。
“你不用否认,这就是你的想法,”霍以骁打断了他的话,“你说当初你就管不了妻子,现在也管不了,那儿子呢?
儿子但凡能老老实实听你的话,也不至于这般。
所以啊,阮大人,人已经杀了,就别把罪过都推到死人头上去了,她什么性子什么嘴,你什么因结什么果。”
阮执灰头土脸,看了眼呆若木鸡的阮孟骋,他嘴皮子动了动,终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边上,隐雷前后理解了一遍,深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这大概就是经验之谈吧。
第78章 好姑爷的典范
定安侯府的车马到了阮家外头。
胡嬷嬷指挥着人手把箱笼搬了出来。
阮孟骋如梦初醒,过来拦住了胡嬷嬷:“你这是做什么?这是阮家,不是你们侯府!”
胡嬷嬷示意所有人把东西放下,清了清嗓子,道:“两家和离事情未了,奴婢还是称呼您一声姑爷。
姑爷,亲家老爷错手杀了亲家太太,那也是杀人。
人杀了,他还把遗体丢下水,妄图把亲家太太的死推到我们姑奶奶身上,说是被逼死的。
这样的罪过,我们姑奶奶可扛不住。
侯府虽说是传到最后了,但哪怕以后只是普通官家,我们也不愿意有个杀人谋命的亲家。
这些都是姑奶奶的陪嫁,奴婢清点过了,没有多拿你们阮家一样东西。
是了,照嫁妆册子比,还缺了几样东西,不用拖泥带水,我们折现就好。
姑爷且听着,奴婢报一箱笼物什,我们搬一箱笼,断断不会错的。”
阮孟骋又呆住了。
这半日间,各种生死事情一桩桩砸在他脑袋上,已然让他乱了阵脚。
痛失母亲,而母亲竟然又是被父亲所杀,父亲入狱,昨儿还完整的一家子,这就要散了。
偏这个时候,还有人落井下石。
温家是有多狠,才能在此时此刻搬陪嫁?
不,温家一直都狠,若不是温鸢坚持和离,父亲岂会杀了母亲?
阮孟骋一口气梗在嗓子眼里,耳边又是胡嬷嬷“越窑兰纹缸一只、磁州窑经瓶一对、瑶山群玉盆栽一组”,喋喋不休,他脚下踉跄着,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你、你别念了……”阮孟骋的呼吸乱了,“搬,随便你搬。”
胡嬷嬷道:“还是要一样一样点清楚的,这是规矩。”
去他娘的规矩!
阮孟骋只恨自己不能昏过去了事。
胡嬷嬷一丝不苟地念完了,把嫁妆册子摊到阮孟骋面前:“姑爷看一眼,没错吧?至于缺了的这些东西,我们吃些亏,下午就把单子送去昌盛典当行,让他们算个价,到时候姑爷照着报价给银票。”
说完了,胡嬷嬷也不管阮孟骋,手一挥,示意继续搬东西。
她自己理了理衣摆,眼珠子一转,心定了。
刚才的表现,气势是差了点,但道理说明白了,她还是满意的。
离优秀还有距离,她可以继续进步。
影壁旁,霍以骁从头听到尾,眉头不知不觉间越皱越紧。
温鸢的嫁妆,就这?
就这?!
就这么点东西,还值得温宴扛着冷死死惦记?
定安侯府的底子是真的空了吧?
难怪给姑娘用不上好东西了。
霍以骁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胡嬷嬷办好了所有事,转头瞧见霍以骁的背影,又看一眼还瘫坐着的阮孟骋……
差距啊!
只有对比,才能体现差距!
以前府里觉得,大姑爷虽然只是知府之子,与公候伯府相去甚远,但他本人看起来文质彬彬、相貌也不差,侯府招为东床,也差不多。
可跟霍大人家的侄儿一比,哎,云泥之别都不算夸张。
五官、出身、口才、武艺,比这些跟欺负人似的,更大的差异是遇上事情的应对。
一个游刃有余、占尽上风,一个无所措手、连最基本的应对都没有。
当然,那些都不及“待姑娘上心”这一条。
她是温家的仆妇,比高下当然是要比谁对温家姑娘好。
阮孟骋在定安侯府就敢对大姑奶奶呼来喝去,而霍家这位,那天在顺平伯府怎么怼的季究,她胡嬷嬷是亲眼看到的。
十之八九,为了三姑娘,直接把季究扔下水的也是他。
连破案子、抓犯人,霍公子都替侯府出了力气。
这,才是一位好姑爷的典范!
可惜,还不是她们的姑爷。
要是真能成了定安侯府的姑爷,就好了。
若没有去年的变故,亲事好说些,现在,温家想与霍家结亲……
思及此处,胡嬷嬷一拍脑袋。
她们三姑娘是很出色的,定安侯府祖上也风光过。
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但谁又能说,侯府不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做人呢,断断不能失了追求,不能缺少向上的决心。
就如她胡嬷嬷,要是有机会,她也想走出旧都临安,一路向北,看看现在的京城,到底是如何的繁华兴盛,也瞧瞧金碧辉煌的皇城。
别人镀一层金,泥人成了金像,她去皇城脚下转一转,沾点儿气势,也能离黄嬷嬷更近一些。
三姑娘的婚事亦是一个道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固然极其要紧,但男女之间互相的心意也断断不能缺。
自家三姑娘的心意,胡嬷嬷听二姑娘提过。
而霍公子的言行举止,看着就是个自己能拿主意、不是什么都听长辈安排的泥人脾气,只要他心里存着三姑娘,机会还有很大的。
胡嬷嬷越想越是这么个理。
机会、得抓着机会!
嫁妆搬回了定安侯府,胡嬷嬷迎面遇上了岁娘。
“你一人出门?三姑娘呢?”胡嬷嬷问。
岁娘道:“姑娘歇午觉,明儿一大早要起来包汤圆,厨房里的猪板油不够润,乌妈妈说这两天没有采买到好的,我就想去街上转转。”
“姑娘一大早要包汤圆?”胡嬷嬷一头雾水。
“是,”岁娘笑道,“骁、霍家公子想吃,姑娘就说干脆自己包。”
胡嬷嬷的眼睛发光。
她就说,三姑娘就是三姑娘,机灵、聪明,会抓机会!
“我儿媳妇今早上说要熬猪油,我等下取来送到熙园去,你备好芝麻、白糖,保准又香又润。”胡嬷嬷一拍胸脯。
岁娘道:“真是巧了,我替姑娘谢谢妈妈。”
“哪儿的话,”胡嬷嬷的眼睛眯成了缝,“一块猪板油而已。”
都是侯府的人,你不出力,我不出力,只靠三姑娘一人,得等到猴年马月?
你也出力,我也出力,大伙儿一道使劲儿,早早地把好事儿定下来!
侯府也是她胡嬷嬷的家,齐心协力怎么能少了她!
下午时,温宴刚醒,胡嬷嬷就提着她的猪板油来了。
“三姑娘,”胡嬷嬷格外积极,“您看看,不错吧?”
睡眼惺忪的温宴愣了愣,缓缓道:“……妈妈真是太热情了。”
第79章 又香又甜
温宴亲手准备了芝麻猪油馅。
黑芝麻是厨房里新炒的,香气扑鼻,参入白糖,她拿前回捣药用的药杵细细致致地敲,彻底捣碎了,再把胡嬷嬷的猪板油加进去,反复揉至细腻。
胡嬷嬷闻着馅儿的香气,轻声问道:“三姑娘,糖有些多,会不会太甜了些?他们北方人,不爱这么甜的吧?”
“没事儿,他吃的甜。”温宴答道。
霍以骁喜欢甜口,这是温宴上辈子观察出来的。
甚至,霍以骁吃的比温宴都甜。
只是这些喜好,霍以骁都不会明说,倒也不是他觉得嗜甜不够爷们、怕叫人笑话,而是在勾心斗角中过得久了,久到不会主动去表达自己的喜恶。
咸口、辣口、或是清淡的,他也一样用,和吃甜口时并无不同。
也就是温宴耐心琢磨他心思,了解他的性情,才从中窥见了一丝区别。
因而上一回,温宴送早饭去驿馆,食盒里的也多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