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以暄瞬间就停下了长篇大论:“暄仔就暄仔吧!暄仔现在是来催你起床的!”
霍以骁肩膀颤颤,噗的就笑了。
笑完了,他只当没看见霍以暄一言难尽的神情,慢慢悠悠地起身,一面束发、一面问:“温宴还问你什么了?”
“也没什么,”霍以暄想功成身退,挥了挥手就往外走,走了两步又顿住了,转过身来,道,“对了,她问了个没头没脑的。”
霍以骁抬眼看过去,以眼神询问。
“她问,我和惠康伯世子、太常寺卿方大人家的几个儿子熟不熟,”霍以暄道,“我说认得,但不熟。”
“哦。”霍以骁应得很随意。
霍以暄看他那样子,心说骁爷怕是压根没记起来,方家那几兄弟谁是谁。
“我先回去看书了,”霍以暄又道,“你别晾着温姑娘不管,我们在临安城也待不了多久了。”
霍以骁左耳进、右耳出的,入净室去了。
帘子落下,霍以骁的神色亦阴沉了下来。
眸子里再无惺忪,深邃得仿若见不到低。
倒水、绞帕子、擦脸,一连串的动作有条不紊,与平日似是没有任何不同,但若叫霍以暄和温宴来看一眼,就能感觉到,霍以骁在发脾气。
霍以骁从净室出来,霍以暄已经离开了。
他压着步子去了对侧屋子。
榻子上的被子已然叠好,温宴坐在桌边泡茶。
茶香扑鼻而来,用的是他带来的茶叶,霍以骁眉头紧锁着,小狐狸是真把这儿当她自己的地盘了,才来过几次,就把屋里东西的摆放摸得一清二楚。
霍以骁拉开椅子落座。
温宴推了一盏茶过来,霍以骁没有拒绝,一口一口抿了,这才把视线重新落在了温宴身上:“差不多该说目的了吧?”
“什么?”温宴自是看出他心情不对,只是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缘由。
“再过几天就是腊月了。”霍以骁道。
温宴一面猜,一面顺着他的话,道:“霍大人巡按江南,腊八节应是在南边过了,但除夕、元月得回京中,除了临安府,之后还要去明州府,这么算来,最多再七八天,就该启程往明州去了。”
霍以骁哼笑了声,看看,小狐狸算得多清楚。
“七八天后,我就走了,”霍以骁靠着椅背,道,“你再打什么鬼主意,也施展不了了。”
温宴扬眉。
霍以骁却不让温宴开口,继续道:“你问惠康伯和太常寺卿方启川做什么?”
温宴恍然,原是听霍以暄说了:“我就是……”
“你想报仇?”霍以骁再一次打断了温宴的话,“惠康伯与平西侯是世交,当时却没有站出来替平西侯府说一句话,方启川曾上折子质疑平西侯,你视这两家为敌?
那是你们几家之间的恩怨,你难道要把暄仔牵进去?”
话音落下,霍以骁看见温宴的笑容凝在了脸上,她的眼睛里甚至闪过了困惑和不解,而后,是长长的沉默。
去年,平西侯被疑通敌。
温宴的姨母、也就是夏太傅的长女嫁给了平西侯的嫡次子。
通敌的文书、敌军俘虏的证言,证据一环套一环,夏太傅为平西侯据理力争,温宴的父亲亦力挺姻亲,最后一并牵连。
那是一桩板上钉钉的案子。
朝中确有质疑之声,尤其是夏太傅的学生们,但在那些证据面前,他们都不得不退让,舍弃平西侯府,努力替夏家、温家争取。
温宴和温章也是这么被保下来的。
可正如温宴前回说的那样,皇上也没有尽信平西侯通敌,只是迫于证据,不得不如此定罪。
温宴双手捧着茶盏,紧紧抿着唇。
前世她入京的前一年,惠康伯父子战死沙场,她在温泉庄子上得知消息时,还颇为感叹。
她并没有恨过惠康伯,彼时状况,站出来的人,她自是感激,明哲保身的,她没有资格去迁怒。
朝堂风云,各有各的立场和想法,仅此而已。
至于方启川,只是立场的另一方罢了,如果当时张口议论过案情的就是仇家,那她温宴的仇家可太多了。
她后来复仇,对付的都是真正下手设计、“逼迫”圣上处置的那些人。
“我没有视他们为敌,”温宴深吸了一口气,一瞬不瞬看着霍以骁,道,“骁爷说得对,我想报仇,但冤有头债有主,那两家不是我的仇敌。”
“那你想如何报仇?你远离京城,定安侯府也到头了,你有什么能耐去报仇?”霍以骁说到这儿顿了顿,又呵的笑了一声,有些无奈、有些自嘲,“温宴,如果你想利用我给你父母、给夏家报仇,你省省吧。”
第84章 得寸进尺,无法无天
温宴柳叶眉蹙着,轻咬着唇。
不晓得该说她是为难,还是失落,整个人看着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透出满满的无措。
霍以骁定定看了她两眼,就偏过头移开了目光。
小狐狸说演就演的,谁知道这幅神情背后,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他原就不该信她。
现在这时刻,就越发不能信。
最初在花船上,温宴直言说喜欢他的时候,就不该信。
仅是处置季究,或是帮着温家让温鸢和离,那些都不是难事。
万两银子都花了,给温宴撑个场面,让她狐假虎威几次,也没有什么。
可是,小狐狸想借的不止是威风,是想扯着虎皮当大旗。
利用他去报仇……
亏她想得出来!
温宴放下了茶盏,动作很轻,只是这屋子里太安静了,静得落针可闻,霍以骁还是听见了瓷器落在木桌上的碰撞声。
清的,脆的。
霍以骁闭了闭眼,他觉得温宴得走人了。
这么几句话甩过去,温宴要还真的没有一丁点脾气,那还真是“卧薪尝胆”。
可他猜错了,温宴压根没有走人的意思。
温宴只是弯下腰,从桌下竹篾里取了水,架在身侧的小火炉上烧。
咕噜咕噜,热水翻腾。
温宴提起水壶,注入茶壶之中,她微微平晃着茶壶,茶香再一次激发,而后,给两人空了的茶盏又添满了。
等这一切都做完了,温宴才重新捧起茶盏,吹了吹,抿了一口。
整个过程,有条不紊极了,若不是她眉心还皱着,霍以骁甚至会觉得,刚才那一句话,他只是在心中想了一遍,没有真的出口去堵她。
一口热茶下肚,温宴皱紧的眉头才一点点松开。
刚那句话,确实不怎么顺耳,却也是在温宴的意料之中。
霍以骁的防备心太重了,数年宫中生活,又是那么一个尴尬身份,若是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他早就被那几个异母兄弟啃的骨头都不剩了。
如若可以,温宴也希望有个平缓的过程,经过长期的相处,让霍以骁信任她。
像前世那样,有霍太妃作保,有婚姻为联系,日夜相处之中,使得霍以骁认同她,知道她不是旁人的棋子暗桩。
可温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前世的经历有可取之处,但也有太多的遗憾和惋惜,她想改变那些,自然要接受改变带来的新的困难。
正是因此,花船之上,霍以骁问她为什么,温宴明知他会质疑、会困惑,还是毫不掩饰、直直白白告诉他,她喜欢他,她想与他一起。
质疑的过程,亦是审视的过程。
在心中反反复复地拉扯纠结,或是作为局中人品读,或是作为旁观者梳理,审视之后留下来的情感,才是最接近内心深处的想法。
霍以骁想要信她,却也不敢尽信她。
他想要知道温宴单枪匹马地突进背后,到底是要得到什么,又希望她的胡言乱语里,是有那么一两句可取的。
很矛盾,很纠结,但这就是温宴认识的霍以骁。
所以,在得知她想要复仇之后,霍以骁才会说那么一番话。
“骁爷是认为,我是为了报仇才接近你,才成天把‘喜欢你’挂在嘴边?”温宴支着腮帮子,她说得很慢,语调很平,“我不是哪位殿下的棋子,却妄想把骁爷当成棋子?”
霍以骁的薄唇动了动:“难道不是?”
温宴没有立刻反驳他的话,反而是顺着说了下去:“骁爷说得对,单单只靠我自己,和传到头了的定安侯府,别说是替父母、替外祖父报仇,仅仅是翻案都很难。
而你的出身在这其中又能有些益处,我知道骁爷其实并不稀罕皇子的身份,可血脉相连,你不想认,他也是你的父亲。
虽然,你也不认为,哪怕有你作为靠山,我去对付仇敌时就能占到什么便宜。”
霍以骁嗤得笑了笑,很是自嘲:“你还有点儿自知之明。”
温宴弯了弯唇,倏地笑了:“可是啊,报仇是报仇,喜欢是喜欢,只是恰巧,骁爷是这样的身份而已。我就是喜欢你,不行吗?”
霍以骁沉沉看着温宴。
温宴笑得很大方,丝毫不回避他的审视,眸子清澈,晶亮得能蛊惑人心。
霍以骁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下一刻,他的眸色猛然沉了下来,幽深如夏日滚滚而来的乌云,他的身子亦是往前倾了过来,手臂横在桌子上,语气冷淡:“行倒是行,就是不信。”
距离拉得近了,近到霍以骁呼吸时,都能闻到温宴身上佩戴的香囊的味道。
四目相对,温宴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样子。
她轻轻笑了笑,透了些许无法取信于人的无奈,又冲霍以骁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忽然也飞快地往前倾了身子。
樱唇落在了霍以骁的唇上。
不是轻轻地从唇角、甚至是脸颊上擦过,而是紧紧地贴着,直中红心。
霍以骁愣住了,却也只愣了一瞬,他往后仰开,瞬间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温宴!”
温宴“唉”地应了一声,骁爷的身手太好了,她本来甚至想着咬他一口的,被他躲了。
可惜……
霍以骁看她毫不遮掩的表情,就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不止没有反省,反而意犹未尽!
这叫什么事儿?
霍以骁踢开椅子站起了身,居高临下看着她,气得声音都在抖:“温宴,你是不是姑娘家?!有你这样的吗?”
“怎么不是了?”温宴反问,“我都这么给你说了,你都不信我,你还是不是爷们?”
霍以骁狠狠道:“你迟早知道!”
温宴可不怕他放狠话,依旧是笑眯眯地:“好呀好呀,我早晚都等着。”
霍以骁脑门上青筋直跳。
他刚就不该躲!
直接一巴掌把温宴拍开,反正她穿得厚实,摔了也不疼。
现在倒好,小狐狸得寸进尺,无法无天!
霍以骁一摔袖子想走,迈了两步又顿住了,转身回来,重新坐下。
这是他的地盘,凭什么给小狐狸腾地方,真真是惯的!
还是他自己惯的。
这么一想,更气了!
第85章 说到你信我
温宴趴在桌上看霍以骁。
霍以骁双手抱胸,眉心拧成了川字,一副气炸了的样子。
温宴目不转睛地看,心说骁爷傲起来的模样,真的很是有趣,让她不由自主地就想逗他。
虽然,现在可能不是逗他的好时机。
强忍着没有捧腹大笑,温宴轻声问他:“现在信不信?”
霍以骁:“……”
小狐狸真的是没完没了了!
霍以骁没有说话,一口饮了茶,手指轻点桌面,示意温宴添茶。
温宴注茶,热气氤氲,散在两人之间,给视线拢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霍以骁深呼吸,逼着自己静下心来。
他不能着了小狐狸的道。
温宴回回都这样。
碰上答不出来的话,或是难以自圆其说的时候,她就来一招狠的。
就如那夜花船上,温宴那么一绕,他想知道的讯息就被带跑了。
刚才,气氛几乎可以说是剑拔弩张,结果温宴剑走偏锋,把他气得更狠些,也就顾不上再去问先前的话。
反倒是温宴,根本不知道死字怎么写,还敢来问“信不信”的。
他能说不信吗?
温宴都敢直接凑上来送吻了,他再说不信,指不定人家宽衣解带……
他把人裹起来扔出去,都说不清楚!
还敢说她自己是个姑娘家,哪家姑娘的脸皮能厚成这样!
得亏坐在这儿的是他霍以骁,换个心坏的,温宴往后还怎么做人?
真真脑壳疼!
抬起手,霍以骁按了按太阳穴。
“骁爷。”
听见温宴叫他,霍以骁抬起眼皮子,从嗓子里冒出了音:“恩?”
温宴坐直了身子,道:“你应是觉得,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踏入京城了吧?
那里是我的伤心地,我的父母、外祖父,很多亲人都冤死在那里,不愿意再去面对也寻常。
可其实不是的,我愿意回去,正如你所言,我要翻案、要报仇,这些唯有去了京城才可能实现。
同样的,是因为骁爷在那儿,我说喜欢便是真喜欢,我说想与你在一块就是真的想。”
霍以骁动了动嘴皮子,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水雾后头,温宴的眼神太过认真,认真到他不愿意去打断。
“当日,你掏万两现银救我,甚至没有留下真实名姓,你其实本不愿让我知道,你也不图我回报什么。其中缘由,你不是不明白,你只是不承认,”温宴顿了顿,一字又一字,“你喜欢我。”
霍以骁沉着脸,真就该打断她!
“你同样喜欢我,”温宴又重复了一遍,“你别急着否认,骁爷扪心自问,那日我在花船上说‘喜欢你’的时候,你的心中可曾有一分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