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让冯嬷嬷冷静,可有人比他们都不冷静。
小吏来报,说是仇羡来了。
仇羡这几年,只要回京就会到顺天府来,拎着所谓的土产,送给他的舅舅。
毕之安次次冷眼,仇羡都不带退缩的,每次笑着来笑着走,把毕之安气得够呛。
仇羡这次进京,亦登门来,在毕之安和温子甫之间唱了好热闹一出戏。
“前几天不是刚来过?”毕之安问他。
仇羡今日的表情就不似前回一般了。
他一整夜没敢睡着,天蒙蒙亮才勉强闭眼,等醒来之后听闻冯嬷嬷出门了,再一打听,冯嬷嬷先去的温家,再进了顺天府……
仇羡一身冷汗,急急来寻。
没有等仇羡回答,冯嬷嬷先开了口:“我来告官的。”
仇羡拧眉:“阿苒不是……”
“我没说姑娘的事儿,”冯嬷嬷道,“我告你杀了奶奶。”
仇羡怔在了原地。
冯嬷嬷转向毕之安,道:“大人,请升堂吧。”
毕之安清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心一横,招呼了衙役,做主升堂。
突如其来的堂审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尤其这案子还是允许百姓们来听审的,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好些人围到了外头。
温宴和黄嬷嬷在大堂旁,听冯嬷嬷与仇羡的这一场官司。
方娆出事时,冯嬷嬷也在当场,因而,就算是胡说八道,她都能说出一番故事来。
没有物证,亦没有当时从遗体上寻到的线索为证,所有的一切,只靠冯嬷嬷一张嘴。
她胡说,但她半步不让,咄咄逼人。
而仇羡,许是他这两天被吓得够呛,再无法维持自身态度,在冯嬷嬷的进攻下显得抵挡不足。
堂上,冯嬷嬷咬牙切齿道:“你忍不住的。
从烧死物开始,到鸟、鸡等活物,再到人,可有奶奶和姑娘的死在前头,你还能找到下一个被你烧的人吗?
没有了,不可能会有了。
一旦你的身边再有‘意外’,所有人都知道是你做的。
你说我诬告,你全身而退了又怎么样?你再也不能烧人了!”
仇羡的双眼涨得通红,浑身发抖。
冯嬷嬷逼上前,道:“于嬷嬷说得对,你对生命毫无敬畏之心,你是个天生的杀人犯!”
“啊——”的一声,仇羡大叫起来,重重推了冯嬷嬷一把,“你个疯婆子知道什么东西!方娆不是摔下山撞到了石头,是被砸了脑袋滚下去的!”
冯嬷嬷踉跄了两步,又扑了上去:“谁砸的?不就是你砸的吗?除了你,还会有谁!”
毕之安坐在堂上,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没有审问什么,全程都是冯嬷嬷和仇羡在闹,可他终是弄明白了方娆的死因。
那块要了方娆的命的石头,不是正好在她摔下山的途中,而是她死时,仇羡把石头放在了她的脑袋下。
这个前后顺序,现场仵作极难判断,弄错了也不奇怪。
争吵之中,真相浮出水面。
惊堂木一拍,止住了这一场闹剧。
仇羡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被衙役扣住。
冯嬷嬷喘着粗气:“你告诉我,姑娘怎么死的?”
仇羡疯了一样大笑:“淹死的,爷的酒量好着呢,怎么会醉?倒是你们一个个的,一丁点熏香就睡得跟猪一样,爷把阿苒抗走了,没有一个人知道,哈哈哈哈……
我烧东西怎么了?
没有用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什么死物、活物、活人,有用的留下,无用的烧了,这有什么不对?
我不想留着方娆了,她没有用了,就烧了,我也不想留着阿苒了,兄妹情深我腻了,她也没用了。
先杀再烧,只是图个方便而已。
活的东西烧起来太难看了,我以前看过,我不喜欢。”
冯嬷嬷听这些混账话听得头皮发麻,跳起来要跟仇羡拼命,被衙役架开,浑身泄了劲儿,嚎啕大哭。
毕之安当堂定了仇羡杀人罪名,把人打下大牢,案卷待三司核准后,即可问斩。
温宴一直静静看着,看冯嬷嬷对仇羡步步紧逼,看仇羡被冯嬷嬷的胡搅蛮缠弄得应对不及,最后溃不成军。
这是蠢办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却是没有办法时的办法。
前世时,温宴也没少用蠢办法。
要把旧案子翻过来,没有任何人会把证据送到温宴手中。
她知道仇敌是谁,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可她“知道”是没有用的。
证据为先。
哪怕是虚假的证据。
平西侯府毁于虚假的通敌之证,证据太过齐备,如一张大网,皇上即便心存怀疑,在那些证据之下,也不得不判。
温宴想拆穿那些,各种方法都要用。
想报仇,总得付出代价,虚以委蛇、坑蒙拐骗,甚至是设计、挖坑、诬告。
温宴经历过那些,所以她无法拦着、也不会去拦着冯嬷嬷。
这是冯嬷嬷自己的选择。
与其带着怀疑和悔恨过一生,不如豁出去搏一把。
甚至是,今生重来,亦是如此。
温宴确切知道了仇敌的身份,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很多事情,但那些被磨灭的证据是不可能再出现的。
她依旧需要设计、挖坑、诬告,需要用谎言去诱骗。
复仇于她,没有捷径可言。
重生,对温宴来说,也就是能少走一些弯路,能少一些遗憾。
尤其是,她能早早地陪在霍以骁身边,这足以让她感激涕零。
第142章 都是黑檀儿的功劳
退堂后,毕之安郑重向温子甫道谢。
“如若不是你进京时遇上那畜生,如若不是你一直疑心他,”毕之安的声音哑了,“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替阿娆伸冤,这份恩情,我毕之安记下了。”
说完,毕之安深深作揖。
温子甫赶紧扶住了毕之安,极其恳切:“下官最初盯着仇羡,只是希望让大人知道,下官调任顺天府,其中虽有故事,但下官本人也并非一无是处。
衙门里的公务,下官可以做好。
待在这么一个位置上,不会让大人为难,也不想让霍大人丢脸。”
毕之安笑了笑,比起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温子甫这么直来直去,更对他胃口。
“好好干,”毕之安道,“你刚来那天我就说过了,我对手下人的要求,就是把事情做好,仅此而已。”
温子甫应下。
毕之安看了一眼周围状况,近处无人,只远远有官员走动。
他压着声音道:“有些事情,我无能为力,但只要帮得上的,我不会推辞。”
温子甫一怔,待明白毕之安的话中之意,他眼眶一热。
前年的案子,没有牵连到他和温子览,也放过了定安侯府,他庆幸之余,亦有悲切。
因为温子谅死的。
温子甫自知没有能力去翻案,温子谅死前他帮不上,死后他也帮不了,他能做的,就是照顾好温宴和温章,告慰兄嫂在天之灵。
仅此而已。
可这世上,还是有人知道,温子谅夫妇本不该死,他们是被牵连了,是无辜的。
仅仅就是这么一句话,就能让人心里宽慰很多了。
温子甫亦道了声谢。
毕之安没有再多说,拍了拍温子甫的肩膀,转身回了书房。
他也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顺天府外,围观的百姓们还未全部散去,聚在一块讨论案情。
“这人真是太恶毒了!杀妻杀妹,就因为觉得她们没有用了!”
“可不是,跟他投生到一个家里,太惨了!”
“这还是读书人呢,他老子也是个当官的,听说还是个好官,可见是好竹也会出歹笋,一世清名全毁在这儿子身上。”
亦有几人不屑,直骂仇羡没用。
“那婆子胡搅蛮缠,咋咋呼呼,根本没有证据,就这,那傻子还认了!”
“就是,只要他不认,衙门能把他怎么样?尸体早烧没了。”
“咬死婆子是诬告,不就行了,胆子那么小,还杀什么人!在街口多宰几只鸡,胆子都比他肥!”
有人骂,有人嘲,沸沸扬扬的。
温宴带着帷帽,与黄嬷嬷从府衙出来。
黑檀儿就在她胳膊之中,一双漆黑的眼睛在人群身上来回看。
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仇羡确确实实是个胆小鬼,但他在公堂上毫无抵挡之力,全是因为他的胆子前两天就被它被吓破了。
吓一次不够,吓两次,还不够,再吓第三次。
这不就是吓出成果来了吗?
温宴听见黑檀儿轻声咕噜咕噜着,忍不住笑了笑。
轻轻摸着它的脊背,温宴小声道:“没错,都是黑檀儿的功劳。”
黑檀儿仰头,冲着温宴喵了一声,得意洋洋,很是满意。
习渊殿。
众人刚刚结束课业。
霍以骁按了按眉心,驱散困意。
先前,田翰林授课之时,他注意到朱桓数次转头看他,这会儿抬眼看去,又恰巧对上朱桓的视线。
“殿下想说什么?”霍以骁先问了一声。
朱桓迟疑了一阵,终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霍以骁没有再问,朱桓就是这么个脾气,他习惯了。
朱茂过来,揽了朱桓的肩膀,笑着道:“过几天我生辰,我请吃酒,可不许说不来。”
朱桓没有驳朱茂的面子,应下了。
朱茂又看向霍以骁:“叫了你好几回,总是推托着不来,这回一定得来,我得跟你好好喝一回,比一比酒量。”
霍以骁正欲推辞,那边朱晟怪笑了一声。
“比什么?”朱晟道,“别是大哥你喝趴下了,他还跟个没事人一样,最后实在睡不着,坐着马车满城晃荡。”
话音一落,朱晟的伴读很捧场地笑出了声,连他身边的两个小内侍,都挤眉弄眼着,一副要笑又不敢大笑、但也不敢不笑的样子。
霍以骁扫了几人一眼,在心里点评了一句“戏不行”。
看来,朱晟的跟班也不好做。
这些年跟了朱晟好几年了,愣是没看出有多少进步。
一面想着,霍以骁一面又看向朱桓。
朱桓的脸色比先前还差,显然是压着火气。
啧。
霍以骁收回了视线。
朱桓更不行,但凡与唐昭仪多学一些,也不至于如此。
“殿下,”霍以骁道,“我今天回霍家,不歇在宫里了。”
朱桓看着他,没有问缘由,也没有阻拦。
朱晟被忽视了个彻底,脾气越发上来:“出宫做什么?”
这样的问题,霍以骁本是可答可不答,或者说,他只是朱桓的伴读,而不是朱晟的伴读,随便打个马虎眼就行了。
当然,以霍以骁和朱晟的关系,当作没听见,也是常有的事情。
只是这一次,霍以骁回答了。
他冲朱晟弯了弯唇,笑不似笑,更像是挑衅。
“我今晚上八成也睡不着,”霍以骁道,“不出宫,我大半夜只能在宫里骑马了。”
朱晟被怼了个正着,眼看着霍以骁给朱茂等人行礼后离开,他都没有憋出话来。
一直悠哉悠哉坐在一旁的朱钰看完了这场交锋,抚掌笑了起来:“打、打不过,说、你还是说不过,他真就半夜绕着漱玉宫骑马,父皇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你又不是头一回吃瘪了,二哥,何必呢?”
朱晟瞪着朱钰,眼睛里冒着火。
朱钰跟没事儿人一样由着他瞪。
朱晟重重甩了袖子,带着人走了。
朱钰是皇后嫡出,朱晟想干架,也得掂量掂量。
霍以骁前脚出了习渊殿,后脚就被唤到了御书房。
皇上的书案上堆着厚厚的折子,见霍以骁来了,抽出一本,让吴公公递给他。
霍以骁打开,扫了个大概,轻笑出声。
第143章 霍以骁绝对干得出来
这折子是都察院一御史写的,指责霍以骁大半夜在街上跑马,不成体统。
那夜既然遇上了京卫指挥使司的人,事情就迟早会传开,倒不是徐其润是个大嘴巴,而是在场的人不少,三两下就能传开。
霍以骁也不担心传开。
他这两年,好事儿坏事儿都不少,半夜在城里瞎逛,真不算多出格。
比起跟朱晟大打出手,“瞎逛”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刚才朱晟拿这事情刺他,霍以骁一样不痛不痒。
同样的,这折子再怎么弹劾,也没有什么影响。
“这位御史……”霍以骁的舌尖顶着后槽牙,勉强斟酌了一番用词,道,“这个月没有其他事情能议的,拿我凑个数?”
吴公公赶紧拿手压住嗓子眼,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他看了眼皇上,又看了眼霍以骁,忍得有些辛苦。
虽然,吴公公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四公子能不能不要这么直言不讳!
毕竟,这种弹劾落在四公子身上,跟扔进池塘里的小石子一样,根本不起波澜。
皇上不会罚,四公子无所谓,连都察院的右副都御使霍大人都懒得拦,让这折子进御书房兜一圈。
霍以骁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吴公公的隐忍,从折子里挑了两句,阴阳顿挫地念了,而后抬头看向皇上:“我看这御史自己也知道,所以弹劾不似弹劾。
洋洋洒洒、龙飞凤舞,文章写得还挺精彩,再润色润色,添上一段‘四公子夜访某某姑娘而归、帘子撩开、守卫们闻到了一股还未消散的胭脂香’,这折子出了御书房,能直接送去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