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葙紧紧咬着嘴唇,看来,此路不通,她还得另想办法。
大明宫太液池畔,蓬莱山下。
裴寂仰望着山腰处神武帝的仪仗,想着昨日裴适之告诉他的,苏延赏罢相时的情形,一点点理清了思路。
固然他刚回长安便在神武帝面前透露了沈青葙的事,固然神武帝并不反对,反而视作是风流韵事,但,神武帝不可能是为他撑腰,才罢了苏延赏的相位。
毕竟,他也只不过是个普通臣子,在神武帝心中分量如何,他心里有数。
那么这个处置,就还是为着云州的事。云州一案,东宫这边折损了杨家,惠妃那边牵出了范温,神武帝一边处置范温,一边又将苏延赏踢出相位,还是他一贯的风格,平衡。
绝不让任何一方势力过大,破坏朝中各方势力的微妙平衡。
苏延赏一向帮理不帮亲,其实算不得是东宫的人,这次找上他,也无非是机缘巧合,亦且苏延赏早有弹劾范温之意,但,苏延赏太过孤直,太过敢言,近些年天授朝国力强盛,神武帝听惯了奉承,已经不怎么愿意再听实话了,将苏延赏踢出去,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而且,拿他做由头处置苏延赏,也能让东宫的人对他心生猜忌,东宫就不再是铁板一块。
一石三鸟。果然是中兴之主,手段老辣。
“这几天晚上不要再外出,”裴衡慢慢踱到他边上,低声提醒,“弹劾你的事虽然被圣人驳了回去,但朝中盯着我们的人不少,休要再这个关头再出岔子。”
裴寂明白他的意思,昨天裴适之着急叫他回家,也是为着这个考量。
苏延赏被罢,相位就空出来了一个,裴适之身为中书舍人,一向深得神武帝信任,天授朝已经有好几位相公是从中书舍人的位置上提拔上去的,下一个,很可能就是裴适之。
苏延赏弹劾他,虽然最终殃及自身,但此时,的确算得上他的一个把柄,若是有心与裴家作对,自然还会抓住这一点,极力攻讦。
“大人正在商议你的亲事,你这些天千万谨言慎行,不要再惹事端。”裴衡又道。
裴寂默然无语。这些天家中紧锣密鼓筹划他的亲事,可一旦成亲,该如何安置她?就这么养在外面吗?裴寂蓦地想起阿团,眉头便皱紧了,难道,要他也走这条路?
却在这时,一名官员走过来,含笑向他们兄弟说道:“裴拾遗,裴中允,是不是走得累了?前面有一处亭子,我等一起去歇歇脚吧。”
边上一人也笑着说道:“等歇过之后,我们再一道上山。”
裴寂知道,他们这般殷勤,也是在猜测下一个登上相位的,会不会是裴适之。抬眼向山上望去,跟在神武帝身边的唯一一个绯衣人,想来就是父亲,不过咫尺的距离,看似一步就能跨过去。
若是拜相,裴氏的荣耀,立刻就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但热闹底下的暗流,只怕越发要汹涌,两宫关系微妙,父亲是神武帝的心腹,他是东宫的亲信,更何况之前,神武帝还用罢免苏延赏,表达了对他的支持,接下来的路,越发不好走了。
过午之后,宫宴散场,裴寂夹在出皇城的人群中,看看没人注意,正要拐去亲仁坊,身后传来裴适之的声音:“裴寂过来!”
裴寂停顿片刻,也只得转身迎上去,裴适之迈步向前走着,不动声色说道:“从今日起,再不准过去外宅。”
“大人,”裴寂低头跟上,低声道,“还有些事情,须得过去处理。”
裴适之看他一眼,道:“裴衡,看好你兄弟,休要让他乱走!”
他不再多说,自顾上了马,裴衡无奈地走上前来,一扯裴寂:“走吧!”
入夜之时,裴府中一片寂静,裴寂屋里的灯早就熄了,裴衡看了多时,走去裴适之门前回禀道:“大人,三弟已经睡下了。”
屋里传来裴适之的声音:“看着点他,这个节骨眼上,休要让他生事。”
裴衡答应着,模糊听见母亲在里面说道:“过两日崔家设宴,让三郎过去一趟吧,他们想再相看相看。”
裴衡低着头,心说,早些成亲吧,成了亲把人拴住,免得一天到晚不着家,连累他这个做兄长的,里外里都是操不完的心。
三更之后,裴府后门闪开一条缝,心腹小僮把着风,裴寂黑衣兜帽,闪身而出。
一路拿着夜出令牌,叫开坊门,来到亲仁坊时,里面已经是一片漆黑。
“郎君,”郭锻开了门,有些惊讶,“怎么这等晚!”
“娘子白天回家时,一切可好?”裴寂一边问着,一边急急往里走去。
“一切都好,不过郎君送去的节礼被杨夫人退了回来。”
郭锻跟了几步,见他急匆匆地进了内院,便停住步子,摇了摇头,三更过来,五更又要上朝,只图片刻相聚,也真是不怕辛苦。
裴寂来到主屋,叫开房门时,花茵披着夹袄,忍着呵欠:“娘子已经睡熟了。”
裴寂点点头,轻轻打起里间的撒花软帘,迈步走进去时,没听见动静,先嗅到一股淡淡的梨花香气。
心情一下就旖旎起来,裴寂快走几步来到床边,还没出声,沈青葙已经醒了,伸手挽了红绡帐,涩着声音问道:“三郎?”
“是我。”裴寂站在近前,手心相对急急搓了几下,让沾染了秋夜凉意的手变暖了,这才上前躺下,搂住了她,“我回来了。”
“这么晚,”她半闭着眼睛,带着惺忪睡意问道,“冷不冷?”
“冷,”暖热的手滑进了衫子里,裴寂低头扯开了衣带,“你得给我好好暖暖。”
作者有话要说: 晚九点还有一次更新,记得来看哦~
第51章
沈青葙在晨鼓声中醒来时, 裴寂早已走了,昨夜被他撕扯凌乱的衣服已经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尾, 唯有揉得皱巴巴的茵褥,提醒着曾经的癫狂。
身上酸软得厉害, 沈青葙闭着眼睛躺着, 心想他看起来分明是温雅冲淡的一个人, 怎么枕席之间,竟这般贪婪, 永远不知道餍足?
若是再这般下去,万一有了孩子, 可怎么办?
心里一下就慌了起来,万一有了孩子,可怎么办?
沈青葙心慌意乱, 百般拿不定个主意,不知道躺了多久, 突然听见花茵迟疑着在外面叫道:“娘子?”
沈青葙定定神,问道:“什么事?”
“郎君临走时吩咐说,辰初送娘子去接上杨夫人, 辰正在灞桥的折柳亭会齐, 一同送沈郎君, ”花茵道, “如今已经卯正三刻了。”
她耽误太久了!沈青葙连忙坐起身来, 起得太急,眼前一阵发晕,越发觉得腰腿酸软,扶着床架才能支撑柱, 花茵闻声进来,扶住了她:“娘子,奴来服侍你穿衣。”
沈青葙穿好衣服,扶着花茵的手站起来时,忽地愣住了,她的月信,好像已经迟了许多天。
辰正。
沈青葙扶着杨剑琼,双双站在折柳亭外,翘首看着出城的方向。
身边不断头地有人走过,送别的人在河畔折下一枝垂杨柳,送进即将远行的亲友手中,临水的一边有群少年为好友送行,团团围坐在红毡上,推杯换盏,飞觞行令,红妆的伎乐执着一管紫箫,呜呜咽咽地吹起了《折杨柳》。
沈白洛还是没有出现。
沈青葙心神不定,不知第几次开了口:“阿娘,我,我……”
“什么?”此时萧声正到最高时,杨剑琼一时没有听清,回头看她。
“我的月信……”沈青葙吞吞吐吐,始终无法说出口。
“来了!”一旁的杨剑声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
沈青葙连忙望过去,沈白洛消瘦的身影出现在城门前。
沈青葙一时再顾不得别的,扶着杨剑琼,几乎是小跑着奔了过去。
模糊的泪光中,沈白洛的身形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下巴上长出了青苍色的胡茬,两颊瘦得凹了进去,唯有一双与沈青葙十成十相似的眼睛依旧燃着亮光,存着意气。
沈白洛也看见了她们,瞬间跑了起来,边跑边向她们挥手,欢喜地叫道:“阿娘,阿妹!”
沈青葙觉得自己好像跑了很久,事实上却只是瞬息之间,三个人便已经碰到了一起,沈白洛抓住她的手,欢喜得声音都嘶哑了:“葙儿,葙儿!”
跟着看向杨剑琼:“阿娘!”
又看向紧跟着走过来的杨剑声和他的大儿子杨和钧:“舅舅,表哥,你们都来了!”
他欢天喜地,只觉得自己就是世上最满足的人:“总算见到你们了!我在里头天天想着你们,天天盼着出来!”
“白洛,你的伤怎么样了?”杨剑琼顾不上别的,先去看他的伤口。
沈白洛左胸上还包扎着,伤口虽然结痂,但每天还是隐隐作痛,大夫说至少还要将养大半年才能恢复,但此时他不想说出来让亲人担心,只道:“不碍事,早就好了!”
“白洛,”杨剑琼看着她精心养育的儿子瘦得几乎脱了像,含着泪说道,“你身体怎么样?怎么瘦成这样?”
“不碍事,我好得很!”沈白洛向她们摆了摆空着没有戴枷锁的手,欢欢喜喜地说道,“除了刚开始那几天吃了点苦头,后面牢里管事的对我很客气,请医用药甚至饮食洗浴之类都很上心,这次出来也特许我不戴枷锁,阿娘,是不是姑丈和你们请托了人?”
杨剑琼一时无语。她是请托过苏延赏,但看现在的情形,应该是裴寂跟御史台狱打了招呼。
沈青葙到这时候,才发现裴寂站在不远处,遥遥相望。想来是他一路护送沈白洛出来的,只是见他们一家相聚,便没有往前凑。
心里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蓦地想起昨日在终南山上,他握着她的手,语声平静:“恕臣不能从命。”
假如不是他用强逼迫……
沈青葙深吸一口气,没有假如,他已经那么做了,一切都无法挽回。
沈白洛突然发觉到了异样,四下一望,问道:“阿耶呢,怎么不见阿耶来?”
跟着就见,方才还是满面欢喜的亲人,瞬间变了脸色。
沈白洛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笑容凝固了,半晌才又迟疑着问道:“阿娘,阿耶呢?”
“白洛,”杨剑琼拉过他,慢慢向折柳亭走去,“你在里面的时候,发生了许多事,你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跟你说。”
裴寂站在远处,遥望着沈青葙。
她应该已经看见了他,但却没有过来,也没有打招呼,裴寂心想,当着她家人的面,她大约还是觉得羞耻,不肯显得与他过分亲密。
裴寂渐渐觉出了一丝遗憾。纵然在亲仁坊里,他与她亲密无间,如同夫妻,但在其他时候,他们并不会光明正大地站在一处,在她家人面前,她甚至觉得这段关系是一种耻辱。
裴寂皱起了眉,这不是他想要的。
昨日在终南山,应长乐之所以随意指使她,也是因为,她不过是他养在外面的女人,并不需要以礼相待。他当时怜惜愠怒,为她不平,其实想起来,却是他一手造成了她如今的尴尬身份。
也就难怪,她会觉得这段关系,是一种耻辱。
假如他再娶了亲,那么她……裴寂沉沉地看着沈青葙,肃然了神色。
却在这时,沈白洛突然丢下所有人,径直向他冲了过来。
裴寂下意识地看向沈白洛。郭锻看出不对,想要上前阻拦,裴寂摆摆手,令他退下。
沈白洛眨眼间便冲到了面前,目眦欲裂:“裴寂!”
下一息,一拳砸在裴寂脸上。
裴寂一偏头,终究没能全躲过,下巴上挨了一下,嘴角打破,流出了血。
郭锻再顾不得,上前一把拧住了沈白洛的胳膊。
“放开我!裴寂,你这个伪君子!”沈白洛挣扎着,愤怒到了极点,“你放开我,放开我!”
“放开他。”裴寂吩咐道。
郭锻只得松开了手。
沈白洛又是一拳砸过来,裴寂伸手架住,淡淡说道:“你重伤未愈,不该与人动手。”
沈白洛能感觉心口处的伤又开始撕心裂肺地疼起来,大约是又撕扯破了,然而他顾不上,只是赤红着眼睛挣扎着,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强迫了妹妹的人,一拳接着一拳,活活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