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凰(狗血)——阮阮阮烟罗
时间:2021-07-25 08:33:44

  她与昭华,未曾有过封后大典。那时楚朝风雨飘摇、国库空虚、国事艰难, 昭华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朝事,没有时间如穆骁这般, 事无巨细地亲自过问繁复事宜,仅是下了诏书、赐了皇后服饰、金册金宝等物而已。
  这样的简单,其实正是她所需要的。她那时刚患上失忆症, 对昭华唯一的记忆印象, 就是他在她与霍翊的婚礼洞房里, 忽然出现, 带她离开。前脚刚带她离开, 后脚,时间就忽然跨越了十几个月,她不仅已身在楚朝后宫,还和楚帝连孩子都生下了, 这样的记忆缺失,让她感到万分惊茫,一时无法适应现状与身份,不知要如何与昭华相处,自然也就无法在万众瞩目之下,承受十分盛大庄重的封后典礼。与之相比,能够简简单单地接下一道封后诏书,压力要小上许多。
  也只压力小些罢了,忽就有了一朝皇后的身份,对那时失忆的她来说,仍是一件非常沉重的事情。那一夜,昭华过来与她共用晚膳,见她衣着清素如封后之前,微一静默,温声问她,为何不穿着皇后服饰。
  不穿,是因为失忆的她,纵能接受有夫有子的现状,但还无法从内心深处,真的接受楚帝妻子的身份。她没有说出心中的真实想法,衔着几分小心,望着她的君主,轻轻地道:“……衣饰太沉了……”
  昭华望她的眸光,澄明如漾着月色的秋水,一眼即能看得到她的心里。那时的她,虽见昭华没对她的说辞,说上什么,但她能感觉到,昭华知道她的话是借口,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在这样澄净如镜的目光下,她不由暗生忐忑,望着昭华,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应该在陛下来时,穿着皇后服饰,拜见陛下吗?”
  昭华见她这样问,微弯唇际,语意温煦清和,如潺潺流水,轻轻抚平她心中的不安,“不必,随你喜欢就是了。”
  往后身为楚朝皇后的日子,一切,总是随她喜欢的。那一夜,未举办封后大典的昭华,没有依礼与她行事,只是为求一个美满团圆的寓意,与她共用了一碗元宵。
  元宵糯软清甜,她至今都记得那碗元宵的味道,记得她和昭华一起喂甜汤给阿慕喝时,阿慕笑得有多开心,记得灯光中昭华望她的眼神,是多么地温柔。她原因忘记与昭华旧日的相识相爱,而对那封后之夜,暗暗惊惶不安,但昭华,令那一夜,成为了一段十分温馨的记忆,令她无论在何时何地,想起那一夜,心中都会有暖意萦漾,驱散现实的阴寒。
  相思入骨,琳琅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触摸她的爱人,却在指尖触碰到龙袍的瞬间,令自己,回到了冰冷的现实。幻影消失,她触碰不到与她阴阳相隔的丈夫,指尖下,是一条张牙舞爪的织金长龙,姿态霸道狰狞,就像将穿上这件帝袍的主人,令人齿冷。
  如坠冰渊,琳琅缓缓垂下指尖,望着衣架上并列挂放的帝后婚服,心头犹存的暖意,分分转冷。无限的凄苦,在这一瞬间,难抑如潮地涌上她的心头,若非她暗暗咬牙忍住,几能迫得她,当场落下泪来。
  纵然,早在昭华离世时,就已清楚,她余生都将饱受相思折磨,都将永是孤苦一人,永远见不到她的爱人,但每一次,再一次意识到这残酷的事实时,都犹似万箭穿心,痛断人肠。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倚窗静坐的身影,清瘦似竹,容色之苍白,如孤远山巅,永远化不开的冰寒残雪。走进室中的颜慕,见父亲比起上次相见,似更加虚弱清瘦了,心中一酸,忙快步走近前去,关心父亲身体。
  他这次出宫,又是借着永王的东风。永王好游乐,从前将永王劝出宫游玩半日,是很容易的事,而今,因为晋帝穆骁,日常督促永王上进,这件事,虽然因此变难了些,但对他颜慕,其实更加有利。因为永王,既惧怕晋帝斥他贪玩,而又断不了玩的心思,就不似从前一样,出宫带一大堆侍从,大摇大摆、声势浩大的,而仅携他颜慕一人,想着出行低调些,也许他皇兄知道后,气就能小一些。
  身边没有或是眼线的眼睛,时时盯着,出宫行走,就方便了许多。此刻,永王正醉倒睡在某家酒楼雅间里,而他,在再三确认无人跟踪后,悄悄来此,见他的父亲。
  颜慕极担心父亲的身体状况。父亲本就体弱多病,又被晋帝穆骁,秘密囚禁了两年。依穆骁凶残性情,那两年里,定没少折磨父亲,父亲的身体,定在穆骁的折磨下,变得更差了。而,在与宁王穆骊,里应外合,成功假死逃生后,父亲也没能过一天好好养身体的清静日子。平日除了要为刺杀穆骁、营救母亲的事,呕心沥血地谋划,对母亲的无尽思念,也一直以来,日夜不停地,深深折磨着父亲。
  纵是没有立能夺人性命的急病重病,这种长久细碎的折磨,也是能慢慢要了一个人的性命的,何况这人,本就积疾缠身。颜慕心忧极了,他自责自己身为人子,却因时势之故,现在还不能时时侍奉在父亲膝下,照顾父亲的病体,只能忍着满心愧惭,再三劝父亲放宽心,按时服药,保重身体。
  正低低劝说着时,表姑洛柔惜,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过来,并附和着他的话道:“阿慕说的是啊。”
  颜慕见走近的表姑,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捧着的药,小心端给父亲,但父亲却微一摆手,将这已近身侧的药碗,推远了些,似是不愿服用。
  未待颜慕不解相问,端捧着药碗的表姑,已轻轻叹了口气,转望着他道:“最近这段时日,你父亲他,总不肯好好用药,我再怎么劝,也无用的……”
  颜慕本就心忧父亲病体,听表姑这样讲,心中更是忧急。他急忙拿过表姑手中的药碗,苦劝父亲趁热服用。但,从前不管经受怎样的磨难,都从不叫苦的父亲,这时候却倔得像个怕苦的孩子,淡淡一笑说,“总是吃药,口中成日都是苦味,就让我清静两日吧”,不管他怎么劝以身体为重,就是不肯服用。
  急坏了的颜慕,只能给父亲跪了下来,几是哀求道:“父亲,将药喝了吧,就当……就当是为了我,为了我娘亲……”
  一向疼爱他的父亲,仍是没有接过药碗,只是轻轻地问:“你娘亲她,最近如何呢……”未待他回答,又已声轻如烟道,“最近,定是在忙封后的事吧,穆骁是不是将一切,都准备地极好,定是这样的……”
  明明父亲是在声气平和地言语,神色和言辞间,都并没有流露出半点怨忿哀伤之意,但颜慕望着容如静雪的父亲,见父亲越是这般平静,心中就越是感到难过,难过地像山海倾覆,几要将他淹没了。
  “让我告诉娘亲,父亲还活着吧”,颜慕忍不住道,“也许娘亲知道后,在刺激之下,就会想起父亲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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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想见
  可父亲, 却在思量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父亲轻握住他一只手臂,令他起身, 也依然未喝那碗药,只将之拿搁在案上, 任那碗热药, 由热气氤氲, 渐渐转凉,如一潭黑寂深浓的死水, 无声地散发着阴冷的苦味。
  涩苦的味道,于室内萦绕不散, 映窗的瘦竹青影,似是一痕写意水墨,印落在父亲衣上。父亲清瘦如画中之人, 抬手轻抚了抚他的脸颊,唇际渐蕴起淡淡笑意, 望着他道:“我听说,穆骁近来,待你很好……”
  穆骁近来待他好, 只是为了讨好娘亲罢了, 颜慕心里清楚这一点, 日常只与之虚与委蛇, 心中实则厌恨无比。他在父亲面前, 冷斥着穆骁的虚伪阴毒,诉说着意欲手刃仇敌的满心痛恨,父亲一直静静地听他说着,在他说罢时, 方淡声问道:“真这么恨吗?”
  颜慕听父亲这话,似是问得有点蹊跷,心中不解而立即恨声答道:“杀父辱母,不共戴天!!”
  父亲静静望他片刻,又问:“那,那个叫呦呦的孩子呢?”
  比之方才的不假思索,这一次,颜慕的回答,微迟疑了些。他心中略一纠结,想要说“恨”,可眼前又浮现起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想起那双眼睛的小主人,平日里一声声糯糯唤他“哥哥”,想起她软软地依偎在母亲怀中,令母亲眉眼含笑,与母亲其乐融融的模样,一时竟难咬牙切齿地道出一个“恨”字,只是道:“……她是穆骁的女儿,我不会将她,看作我的亲妹妹的!”
  父亲似是看出了他心底的迟疑,无声看着这样回答的他,缓垂下手,未再多问,只唇际的虚渺笑意,似深又淡,如云烟捉摸不透。而同处一室的表姑洛柔惜,叹息着近前,将父亲手边那碗,已经冷到无法服用的汤药,端了出去,临走前望父亲的那一眼,是无奈而又心忧的。
  颜慕亦心忧,他能理解父亲,是因心中郁结而不顾惜身体,但这般不顾惜身体,怎么能行呢?!他苦劝父亲按时用药,保重身体,可父亲却淡淡笑道:“药是无用的,每日喝着,只是平白受苦。不必用药,我只要再见你娘一面,病,自然就好了。”
  离那一天,已经不远了,颜慕期待着即将到来的阖家团圆,未注意到,父亲在说这句话时,澹静的眸光,有一瞬间幽深如海,隐于海下的复杂心绪,如惊雷暗流无声涌过,又悄然归于平静,无波无澜。
  上次来时,颜慕有问过父亲密匣的事,但当时宁王穆骊,与他们仅有一墙之隔,父亲似是不欲宁王知晓这密匣的存在,在言辞间,将之岔了开去,而他,也及时体会到父亲的用意,深知父亲与宁王之间,仅是一时的利益联合,彼此合作而又需提防,没有接着追问下去。
  而这一次,暂时四下无人,颜慕轻声再问此事时,父亲望他片刻,只是低声说,“待到五月初六,诸事尘埃落定,季安会将那匣子拿出来的”,依然并不说为何要如此安排,不说那匣中,究竟藏放着什么。
  颜慕原想着那密匣,应极重要,或对谋杀穆骁一事,大有助益,所以才特地询问父亲,但听父亲话中意思,似要等穆骁死了,才开这匣子,心中很是困惑。他想要接着问时,又想父亲这样安排,父亲此时言尽于此,自有父亲的道理,他要做的,只是相信父亲。
  相信父亲,颜慕全然信任着他的父亲,愿为父亲,付出一切。短暂的父子独处后,宁王穆骊到来。一番密谈后,颜慕因不能在此久留,必得离开。十岁的孩子,在离开前,倒像是一位“老父亲”,苦口婆心地恳求父亲保重身体,宁王望着颜慕一步三回头的身影,笑朝身旁颜昀,赞了声道:“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好孩子”三个字,令颜昀微微恍神。他静坐在清凉竹影下,望着颜慕身影渐远,不禁想当年他的母亲,在将催他杀父的利刃,放在他手中,笑对他说这三个字时,究竟是何心境。思量间,母亲的魂魄,似附在了自己身上,桀桀冷笑,他像已非人,而是阴幽竹林里潜行的生物,身体中流淌着冰冷的毒液,那毒液能杀人,也能浸杀了他自己。
  五月初六,是晋帝的生辰,晋帝选在这一日,举行封后大典,白日里,晋朝将有一位皇后,而入夜时,晋帝会与他的皇后,共赴夜宴,与宴朝臣,当在天子寿宴上,觐见帝后,并贺天子万寿无疆云云。
  在与母亲闲话时,颜慕状似无意地,提说那夜宴,或可在龙舟殿阁内操办。他想劝动母亲去向晋帝提此建议,好令那夜,晋帝身在水上龙舟。为说服母亲,他列举了这一提议的数桩好处,如水风送凉,夏夜在舟上用宴,十分惬意,又如在龙舟上观看烟火,水天一色,更加美丽等等。
  用宴地点而已,若不追究背后深意,其实,听起来只是件小事罢了。若是之前记忆空缺十年的顾琳琅,听孩子这样讲,便会这般向晋帝穆骁建议,不会多想,但,因琳琅已记起许多往事,知道她的孩子阿慕,满心都是对晋帝穆骁的仇恨,日常根本不会把心思放在这种小事上,遂对阿慕提说这事,感到奇怪,心中生疑。
  觉察到不寻常的琳琅,因也不能直接问出口,只能暗暗疑惑地,无声看向阿慕。而颜慕,见母亲,没有如他所想地直接说“好”,此刻看着他的眼神,竟隐有两分审视之意,心中突地一跳,不禁暗思,难道……母亲她,记起什么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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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希望
  如此一想, 心头涌起希望的颜慕,一颗心,在胸腔中, 越跳越快。他深望着母亲,有满腹的话要讲, 而又无法明说时, 记起母亲之前同他说过“笼中鸟”, 心中一突,暗想难道母亲那时, 就已记起些什么了吗?!
  这样想着,颜慕将同母亲的闲话话题, 有意转说到殿外正在清啼的莺莺雀雀身上。他走至殿外,在廊下云芷等人的目光注视下,将那只叫得最欢的牡丹鹦鹉, 提笼进殿,拿与母亲看道:“披香殿的宫人疏忽惫懒了, 养这种鸟,单养一只,有什么意思呢?”
  牡丹鹦鹉, 是专情的鸟类, 习性上, 喜与伴侣厮守终生、恩爱不离。琳琅见颜慕当着她的面, 将笼子打开, 将笼中鹦鹉放飞了出来,微一愣,而后笑嗔一声,“好好的, 将它放出来做什么,若飞丢了,就难寻回了。”
  “让它离了这金笼,去广阔天地间,转一转,说不定,能寻个伴回来呢”,说着,她的孩子,定定地望着她道,“定能寻着的,也许,它命定的伴侣,正在外面的天地,等着它呢。”
  琳琅其实听明白了阿慕的言下之意,但因不敢相信,害怕心中骤然浮起的希望,会如五彩泡沫,刚飘飞至阳光下,就破灭虚无,而似是听不明白。
  她神情怔忡而内心震荡,整个人浮荡在巨大的惊茫中,喜又不敢喜,而悲,又不忍悲,因太希望爱人还活着,不肯对阿慕听似不可能的暗示,不抱希望。她忍不住地怀有希望,纵觉这希望渺茫到疑心自己幻听,亦不忍抹灭心头浮起的微光——自爱人离世、心事成灰后,她的心,第一次从残烬中,浮起微弱的火光。
  而颜慕,因是感觉到母亲恢复记忆,而按耐不住,要告诉母亲这一好消息。
  父亲之前不让他说,是因母亲忘了过去、忘了她的丈夫,可若母亲已想起来了,这件事,对母亲来说,就是绝好的消息,可让母亲心中的痛苦,减轻许多,也可更好地让母亲,助他们一臂之力。为此,他才违背父亲的意愿,选择告诉母亲,父亲若知他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做出这样的选择,应也会认同他的做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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