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颇沉的织金帝袍龙袖,因他急切前行的动作,如羽翼高高扬起,佩戴的玉饰,在阳光与风中,摇击如清乐,十二旒冕冠悬坠的玉珠,似细密的雨点,不停地扑向他的面庞。晋朝的皇帝,就像是一名得了情人之约的少年郎,冒着纷飞落雨,急切赴约,迫切而热烈地,往他心仪的少女身边去。
铺陈御道的大红锦毯,一侧脚步飞快,如肋生双翼,而另一侧,履步迟缓,穿戴着的凤冠霞帔,如有千钧之重。凤冠后服的主人,在看到那向她飞快走来的身影时,步伐更似滞陷在泥沼中,迈不上前。
原本,这场盛大的封后典礼,于琳琅来说,就是一场沉重的负担。尽管只是一时的虚与委蛇,尽管只是一日做戏而已,但这样庄重正式的仪式,仍令暗逆本心的琳琅,感到心情沉重,感觉自己,似是正负昭华。
纵仅在名分上,与人做一日夫妻,但因那人,是施加给她和昭华,无尽苦痛的穆骁,内心仇恨凝铸的抗拒,如铁石浇铸在她双足处,令她举步维艰。
正因心中恨怨,步伐迟缓时,那九重宫阙上,高高在上的人,竟朝她飞跑了过来。琳琅惊怔地滞住脚步,看晋帝穆骁从殿前跑下,无视两侧惊视的朝臣,眼望着她,一路向她奔走过来,好像纵然天地浩大、尘世万千,可他眼里,就只看得到她一个人。
也许是被穆骁这一荒诞行为惊住,也许是因骄阳炽烈令人心躁,琳琅怔望着匆匆向她跑来的大晋皇帝,心在胸腔中,加快砰跳起来。她穿着大红的新娘婚服,看着晋帝穆骁,像是名热烈的少年新郎官,一路衣风猎猎地奔停在她的面前,看他微微气喘,面上布有细密的汗珠,而一双眸子晶亮,真似十六七时,明灿如星。
一路急切如风地,奔走至她的面前,可真人到她跟前了,却似不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了。穆骁眸光明亮地注视着她,心里的话,像是满得要溢,随着他微微喘|息,在他胸|膛中澎湃翻涌。涌至他唇际的话语,似有无数,而他终于开口时,静静望着她,轻轻道出的一句,却是极简单的,“……我……我等你等了好久……”
明明是极简单的一句,却令琳琅,莫名心揪地一悸。惊恍一瞬后,眼前那熟悉的仇人面庞,使她清醒过来,琳琅微垂眸光,暗想,穆骁是在指她走得太慢,使他在紫宸殿前,站等太久了吗……
”……衣饰太沉了”,琳琅以服饰为理由,轻轻地道,“所以,走不快……”
穆骁对她这说辞,有些无措,像是觉得,这是他安排疏忽,是他的错误。手足无措地无言片刻后,穆骁微低首,有点眼巴巴地望着她道:“朕背你吧。”
琳琅几是疑心自己幻听。她惊茫抬眸看向穆骁,见他在小声试说了这一提议后,眸光更亮,语气更加确定,几是欢快地再一次道:“朕背你!”
不仅说了,竟还真在她面前低身,要她攀身上来。四周惊望的目光,如无数道灼烈的光束,射向这里,而穆骁明亮蕴笑的眸光,比那所有光束,都要热烈,有无数的话,漾满在他明亮温柔的眸子里,而他笑着开口说出的,只是轻轻的一句,“上来啊,朕背你。”
犹豫片刻后,琳琅想着夜间龙舟之事,没有在这时候,违逆穆骁的圣意,依他之言,靠上了他坚实宽阔的后背,任他将她背起,向着巍峨的紫宸殿,一步步稳稳地走去。
其实这不是第一次了,早在大晋初年的秋天,她那时,就因不得不与穆骁虚与委蛇,任穆骁背过她一次。记得那时,她还因此,恍惚记起少时昭华背她的情景,尽管那记忆情景中,背着他的少年,并未回头,但她知道,那就是昭华,她的昭华,而不是所谓的“少年阿穆”。
正想着,穆骁又开始用所谓的“少年阿穆”来欺哄她,他似是“触景生情”,轻声向她讲述,他少年时第一次背她的往事,笑说他那时有多欢喜有多紧张,说他感觉自己手不是手脚不是脚,身体都僵住了,而周身血液上流,她在他背上唤他“阿穆”,他一直不理会回头,并非是他冷淡,而是他不敢回头,怕叫她发现,那个素日里冷峻的少年杀手,此时脸庞早已红透。
虽知穆骁所说的,都是谎话,但这些谎话,皆披着一层清甜的外衣,如裹着温暖的阳光、清凉的雨露,若单纯只当故事来听,倒有几分动人。琳琅沉默地听着穆骁的话,极力忆想少时昭华背她的场景,苦寻那段记忆不着,而穆骁正轻说着的谎言,却强硬地侵|占进她的脑海中,令她越想越是心神迷恍。
上方的日光耀目,也似加剧了她心神的迷乱,使她恍惚到,一时似是二十六的顾琳琅,一时又似十六岁的顾琳琅,此刻不知正靠负在谁的后背上。她在炫目的阳光下,望着身前人穿着的龙袍,望着他的乌发、他的帝冠,心中一壁甚觉身影熟悉,熟悉地像刻在了她的心里,一壁却又十分迷惘,需在心中,不停地叩问自己,是谁……他是谁……
一声声的心问,没有答案,只是让琳琅,越发精神恍乱。被背负着,通望紫宸殿的路上,她几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直到下首众人山呼万岁,琳琅才惊觉自己,已然置身万人之上,而她身边的晋帝穆骁,正轻牵着她的手,含笑看她。
刹那间,琳琅几要以为自己,就是穆骁谎话中的那个少女,她与少年阿穆识于微时,多年后,少年阿穆,成了新朝的君主,依然遵守从前同她许下的诺言,永不相负,他已身在江山之巅,便也要将她捧到万人之上,要她与他并肩而立,一世相守不离。
如云雾萦绕不散的迷思,在她目光,望及下首孩子的瞬间,立即震散。因为看到阿慕和呦呦,她和昭华的一儿一女,琳琅很快清醒过来。她暗定心神,将那些不该有的混乱迷思,尽皆抛之脑后,全心想着夜里的大事,在此时此刻,温顺地做穆骁一日的妻子,一日的皇后。
封后礼毕后,离夜间的龙舟晚宴,还有大半日光阴。这大半日的时间里,穆骁令朝臣侍从皆退,与她和阿慕、呦呦,如寻常人家的一家四口,偷浮生半日之闲,惬意游乐。
穆骁是肉眼可见的欢喜,而琳琅表面的温顺下,心中也暗蕴欢意,因再等上大半日,等到入夜登上龙舟,她就可与昭华相见,她真正的夫君,而非身边这头披着羊皮的豺狼。
因为白日里这场封后典礼,呦呦和阿慕,今日也穿着得十分正式隆重。这是自楚朝亡后,阿慕头一次穿着如一位皇子。琳琅知道,因为穆骁这些时日里厚待阿慕,近日甚有荒唐流言传出,说爱她爱痴了的晋帝,体有暗疾,无法生育,大晋朝未来的皇位,将会因晋帝“爱屋及乌”,落到前朝皇子手上。
这流言,既荒唐地惹人发笑,又让不少人,在笑嗤之余,不禁暗生恐慌,只因晋帝,因她做下的荒唐之举,早已不止一件。琳琅心里清楚,穆骁的种种荒唐,实则都是因为他爱他自己,这种爱己之人,绝不会将皇位拱手于昭华的子嗣,这流言,甚是无羁,但,保不齐有人会偏信这流言,真觉穆骁能为她疯到这种地步。
这种人心惶惶的偏信,对她和昭华,是有利的。表面的稳定太平下,时势暗流,愈乱愈好,愿穆骁,能溺死在这暗流里,而她与昭华和孩子们,可激流而退,从此海阔天空。
整整一个下午,琳琅都暗暗守等着夜色的降临,而穆骁,像因终于在典礼后,得到了他所想要的“名分”,已心情舒畅地,沉浸在这一家四口的表象里,一举一动,都在努力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甚在她面前,笑着授起阿慕武艺来。
琳琅知穆骁绝不可能真心厚待阿慕,暗忧他会借着教授武艺、伤害阿慕,紧张地牵着呦呦,在旁看着。好在未动刀剑,穆骁只是随折了园中两根花枝代替,没有刀光剑影,有的只是随一大一小的矫健练武身影,而纷飞如雨的蔷薇花瓣。
“刀风”阵阵,引得两旁花架上的粉白蔷薇,纷纷离枝。身边的呦呦,仰望着漫天花雨,高兴地拍起了小手。琳琅正随呦呦看着,听穆骁忽唤了声“琳琅”,朝他侧首,见穆骁以木枝挥动劲风,削下了一朵盛开的木槿,那带梗的木槿,在劲风之下,直直向她鬓边飞来,稳稳地插在了她的发髻上。
笑着走近前来的穆骁,看向她簪花的发髻,似是不太满意,“特意挑了一朵开得最好的……”他有些遗憾地说罢,又迅速释然,眸中带笑地望着她道,“什么花,在你这里,都要失色的。”
琳琅听不得穆骁说这样的话,转看向同样近前的阿慕。她见儿子,因同穆骁武了一阵,面上都出汗了,拿出帕子帮他擦拭。刚擦没几下,身边的高大男子,就低身贴近前来,似想要她,也帮他擦一擦面上的汗。
琳琅执帕微滞一瞬,轻拭了两下穆骁的脸庞。这样极简单的举动,令穆骁颇为心喜,他像是个吃到糖的孩子,眸中笑意更深,晶漾着碎金般的阳光。
呦呦见哥哥“擦擦”了,父皇也“擦擦”了,在旁跳跳蹦蹦的,也要她给她擦一擦。琳琅从素槿那里,新拿了条干净帕子,轻轻擦了擦呦呦软乎乎的小脸蛋。呦呦笑得眉眼弯弯,在园中无忧无虑地追蝶舞花一阵后,见前方不远,支着一座漆红的秋千架,立跑近前,想要攀爬上去。
琳琅怕女儿摔着,上前将呦呦搂在自己怀里,同她一起坐在了秋千上。因为呦呦想玩,琳琅遂将足尖微微掂地,一手紧搂着呦呦,一手扶上左边的缠花秋千藤绳,欲这般抱带着呦呦,在秋千架上,轻轻晃一晃。
但,手刚扶握住藤绳,就被人温柔握住了,琳琅侧首看去,见穆骁站在了她和呦呦的身后。他一手紧握着她扶秋千藤绳的手,一手护在她与呦呦身后,笑对她道:“朕来推。”又含笑看向阿慕,“你也坐上。”
透洒下枝叶的流碎阳光,照得阿慕双颊微红,他看起来,像是个不大好意思的大男孩,一手紧紧握住另一边秋千绳,微垂首,低声道:“娘和妹妹坐就好了,我帮忙推。”
一大一小的人影,护站在秋千两侧,缠绕着缤纷夏花的秋千,像一只美丽轻灵的蝴蝶,在他们的温柔推动中,舒开双翅,翩翩扬起。
呦呦活泼好玩,一壁紧搂着她的脖颈,一壁欢快笑道:“高些!再高些啊!!”
于是这只蝴蝶,就在呦呦的欢笑声中,愈扬愈高,连带着绮丽的裙裳、纷飞的花雨,似要冲出宫阙这一方天地,同碧空上的流云,无拘无束地飞到一处去。
女孩清脆如铃的笑音,直至将近黄昏时,方渐轻低无声。尽兴玩了大半日的呦呦,困倦地依在琳琅的怀里,已是昏昏欲睡,连见她的父皇母后,在饮香甜可口的果茶,都不闹着要尝一尝了。
琳琅为解渴饮了一杯果茶后,见依在她怀中的呦呦,已困得睡着了,女孩儿乌软的睫毛,在暮风中轻轻颤着,宛若蝶翼。暮色四合的时候,花间的蝴蝶,都已杳无踪迹,晚风幽凉,漆夜将至,她与穆骁这一日的夫妻,将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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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二更
正想着, 怀中的女孩儿,呢喃一声“高呀”“高呀”,好像在香甜的睡梦中, 还沉浸在荡秋千的快乐里,盈着笑意的红唇, 弯如新月。
对与昭华的女儿, 琳琅心中爱怜到不行, 她含笑看着女儿时,又见呦呦用一只小手, 紧紧地攥着她身前衣裳,边朝她怀里依得更近, 边轻轻地道:“父皇,捉蝴蝶……”
琳琅垂看着的眸光,悄悄浮起一丝阴霾, 又悄融进渐沉的暮光中,沉默无声地将女儿抱得更紧, 并低首,轻亲了亲女儿呦呦的脸颊。
呦呦是因她不得已的欺瞒,以及年幼不知事, 才会认贼作父, 对穆骁百般依赖爱戴。等今夜里的大事, 尘埃落定, 等她与昭华, 如愿带着孩子们避世离开,一切都可回到正轨。
呦呦或会为见不着穆骁哭闹一时,但她还小,现下两三岁的事情, 根本记不住,等再长大些,就会完全忘记穆骁此人,而只知父亲颜昀。血浓于水,呦呦会接受爱戴她的生父的,至于穆骁,将从不存在于她的记忆里,对长大的呦呦来说,晋帝穆骁,就只是一个陌生的人名而已,与她没有半点干连。
正想着,穆骁靠了过来,宠溺地看着熟睡的呦呦道:“睡这样沉,也不知夜宴开始时,能不能醒过来。”又笑对她说:“你同呦呦,在这里歇息一阵,朕回御殿处理点事情,等入夜时,朕来带你们,同登龙舟。”
琳琅婉顺道“好”,在穆骁伸手近鬓,欲帮她扶正鬓边簪插着的木槿花时,也没有躲避。穆骁将她鬓边木槿簪正后,手仍轻轻停留在花畔,他如此伫身凝望了片刻,面上的神情,在透窗的暮光拂拢中,似有几分迷离,蕴笑的嗓音,也如将散的暮光,轻低地有些虚渺,“……朕都没有问你,喜欢木槿花吗?”
琳琅道:“喜欢的。”
穆骁笑以手背,轻抚了抚她的鬓侧,先携阿慕离开了此处。虽是夏日里,但因此处殿阁临水,琳琅担心睡沉的呦呦会着凉,遂将她抱去榻上歇息。在为女儿盖好薄丝被后,琳琅自坐在榻边,一边等待着夜幕降临,一边通过半开的花窗,望着远处水面上,巍峨如宫阙的巨大龙舟。
那殿阁重重的龙舟,暗有密舱,她心之所爱,此刻正藏身其中,待到夜间事了,她便可与他相见,此后再不分离。心之向往中,琳琅渐觉有些头晕,她以为是被临水的晚风,吹拂得久了,故而有些昏沉,欲起身将那花窗关上,但竟昏沉地起不了身。
不该如此,琳琅心生忧惶,可却无法深思下去,越发迷晕的神思,如迭起的潮水,不断将她推向幽深的远方。在四肢绵软、难以行动的身体状况下,她逐渐无力地,陷入了昏沉的睡梦里,梦境极其混乱,似幻似真。
一时,似是她醒了过来,穆骁如他先前所说,将她带上了龙舟。她以为将能见到昭华,却不想登舟见到的,竟是昭华的尸身。而穆骁,在残忍杀害了昭华后,又举刀向呦呦和阿慕,她尖叫着扑上前,要为孩子们挡刀,却像置身在云端上,在极力奔前的一刻,一脚踩空,跌入了另一个梦境里。
这一梦境里,昭华人好好地活着,将死之人是穆骁。昭华手里握着的长剑,鲜血沥沥,躺地的穆骁,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见到深恨之人,有此下场,该是欢喜的,可梦境里的她,不知为何,心中竟没有丝毫喜意。
她看着倒地将死的穆骁,看他在临死之际,极力伸手向她,一双血色眸子,也深深地望着她,竟觉有种说不出的窒息。穆骁挣扎着唤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的“琳琅”,像刀子一样剐割着她的心。见仇人将死,她不但不喜,心中竟还涌溢起无尽的痛楚与悲凉,如滔天洪水,要将她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