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约抬眸望去。
弟子:“我、我说错话了吗?”
萧约目光平静,口吻稀松平常地道:“我和师妹就是道侣。”
“哦。”
弟子呆愣愣地点了下头,猛然惊觉,“——哦?!”
阮枝:“……”
萧约依然十分镇定:“是,你没听错。”
弟子:“……”
他们在一起的消息就此不胫而走。
阮枝毫无准备,她还以为萧约这段时间的表现是不打算公开的意思,没想到他能在这么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放大——萧约不是向来低调、对别人如何评价漠不关心么?
某次她在屋后的竹林里偷懒,萧约过来找她,脚下踩着竹叶发出了细微声响,她没有动。
萧约以为她已经睡熟,并未被惊醒。
他久久地站在阮枝的身边,林间乍起的微风将他的气息送过来,同她的交融纠缠。正在阮枝思索着要不要突然睁眼吓人的时候,萧约倾身靠近她,动作很慢,他自己也在犹豫。
阮枝能感觉到他的接近,按兵不动,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片刻后。
萧约的手指触到她的颊边,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扫开,指尖的温度却还停留在她的肌肤上,没有立即离去。
阮枝有点痒,装不下去了。
她将要睁开眼睛。
唇上随即被一抹温热覆盖,略显紧绷的力道从微颤的唇齿间传来。萧约的齿列甚至生疏地磕到了她的下唇,所幸他的力道全程维持在并不算重的程度,不至于令阮枝皱眉。然而这却令萧约惶恐不安,他这辈子做得最偷偷摸摸的时候大概就是现在偷吻自己的恋人,由于毫无经验更慌中出错,他下意识地弥补——
如幼兽安抚同类,唇瓣轻轻地含了一下她的伤处。
“……嘶。”
这分明轻柔得多的温和动作比痛楚更让阮枝难以忍受,她的嗓间难以抑制地逸出变了调的单音,后背的酥麻感一路窜上头皮,眼眸睁开,映入视野的便是萧约浮现深刻动摇的双眼。
宛如骤然被打破的冰面,又如春风化雪,春色融融。
她的手僵在半空。
原本要立即推开萧约的动作就在这个眼神里中止,即便不用手触碰,都能感觉到他脸上红到滚烫的温度。
萧约起身退开,绯色蔓延到他的眼角,没入他眼底的水色中。
这个表情……
阮枝一时间竟然有些怀疑方才到底是谁被偷亲了。
萧约脸上热度未褪,神色却陡然变得仓皇无措:“是我唐突了,不该如此。”
阮枝:“……”
她真的开始恍惚到底是被偷亲了,因为她现在还要反过来安抚萧约:“你不用太自责,嗯……我们现在关系不一样。”
虽然只是在浮生境里的某个循环轮回不一样。
萧约似乎还是很懊恼,又道了声“抱歉”。
阮枝哪怕方才还有点惊愕的心思,现在也都被打散了。
她强装无事发生过,转移话题:“师兄怎么这时来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萧约的反应稍微慢一点,他的指节曲起,无意识掠过嘴唇:“……并无要紧事。我今日没见到你,便来看看你。”
阮枝怔了一下。
萧约好像极为不自在,他没办法解释那个偷吻,当时他仅仅只是看着阮枝的样子,都像是受到了无形的蛊惑,鬼使神差地俯身靠近。哪怕他同阮枝已经是恋人,这也确实太失礼孟浪。
接下来不论阮枝说什么,萧约都是一副心不在焉、隐约回避的表现,阮枝只好假称自己乏了,让他先回去。
萧约几乎是落荒而逃。
阮枝:“……”
刚刚,确实不是我在偷亲吧。
之后的日子平稳前进,正如萧约和阮枝循序渐进的关系——前者是这么认为的,但后者在这种平和的日子里愈发感到焦躁。
分明已经在一起了这么久,他们的相处也能称得上是融洽和谐,偏偏这个镜还没有被打破。
怎么回事?
萧约还有什么没有圆满?
从这次轮回开始,阮枝就在观察萧约,实在是想不出任何一个遗漏的地方,他简直是事业爱情双丰收的标杆、顺风顺水天之骄子的代言人,不存在半点遗憾。
无从下手,阮枝直接去问了萧约:
“萧约,你对现在的一切是否有什么不满意?”
你不满意的是什么?
你到底还在后悔什么?
第一百四十一章
他们正在藏书阁中整理孤本古籍, 萧约坐在阮枝的左前方,两人隔着一张案桌相对。
“不满意?”
萧约对这个突兀的问题表现出了应有的茫然,眼眸迟缓地从书本中抬起。
阮枝补充解释道:“就是, 有没有未竟心愿之类的。”
“……”
萧约沉默一瞬,“我得什么绝症了吗?”
阮枝蓦地被哽住, 差点呛到:“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看向阮枝的眼神都稍稍有些变化, 带着探究:“你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
阮枝艰难地扒拉出一个理由:“我想让你更……愉快一点?”
萧约闻言, 脸上浮现出意料之外的愕然,唇角掠起, 露出个弧度极淡笑:“我没有任何不满意。”
阮枝:“……”
但是这个镜它死活就是不破啊。
小老弟你的内心不够诚实。
“可是累了?”
萧约看她凝视着眼前的书册数秒未动,伸手将她眼前那一摞都揽过来, “你去歇会儿吧。”
阮枝:“不用,我……”
“去休息。”
萧约的口吻淡淡,却不容拒绝。
阮枝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这种藏于君子表面下的强势了。
萧约这人是典型的只对亲近之人才展露真实面的类型, 同他不熟的人只会觉得他君子持重、风度翩翩、疏离而不可接近。但那全都是因为他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和评价,他在人前恪守一切礼仪规矩, 只遵从本心界限做事,唯一的例外和反常,只会在阮枝面前表现。
譬如这次整理书籍。
萧约不是烂好人, 即便有人撒娇卖乖求他帮忙, 他也会按照冷静地评估客观情况再做决定。然而对着阮枝, 他就会露出少见的强势一面, 直接让她去休息。
天知道整理书籍这种事对金丹期的修士而言能有什么疲累?
更何况他们来此轮班整理的时间并不长。
阮枝心底生出怪异的感觉, 令她忍不住多打量了萧约几眼。
原本行云流水做着分类归纳的萧约动作逐渐慢下来,越来越慢,直到他完全停下来。
一抬首,目光就和阮枝的撞上。
他的眼神莫名晦暗, 被睫毛落下的阴翳覆盖。
“你若是困了,可以先休息。”
阮枝:“?”
我困了吗?
我怎么不知道?
萧约离开了案桌边,在对角处的书架前,正将书本送回位置。
行云流水的动作悄然无声,他大部分置身于黑暗中,只手与书架的交界被高处的窗户透过一缕暖色的阳光,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拉长投射在地板上。
阮枝看着地板上影子的晃动,渐渐地还真有了困意。
再醒来,她第一眼看见的是自己身上披着的外衫,眼睛还未睁开,意识到萧约正坐在自己身边,不知缘由地望着她发呆。
他在看什么?
——该不会她睡着的时候流口水了吧?
阮枝稍微一动,萧约便回神了。
“醒了。”
萧约声音不辨喜怒,语调和神色一样淡,“天已黑了,回去吧。”
阮枝小幅度地眨着眼睛醒神,闻言“唔”了一声,跟着站起来,正要抬手,手先被萧约挪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干净的手帕。
“……谢谢师兄。”
论精致,我比不过你。
阮枝一边想,一边心安理得地用手帕揉了揉眼睛。
萧约安静地走在前方,步履较平日更匆忙些。
阮枝慢了几拍落在他身后,注意到了这点,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该不会是因为她表现得太过咸鱼,所以引起萧约的不满了吧……?
客观来讲,她现在和初见时主动挑衅的样子确实是有些出入,俗称“完成任务后就原形毕露”,然而她原形毕露得还不够彻底。
看萧约此番作态,莫非反其道而行之正能激起他最大的不满,以毒攻毒?
事到如今,阮枝算是豁出去了,什么法子都敢试。
她连夜调整了作战计划,势必要让自己咸得明明白白。
次日。
萧约没能如以往一样等来阮枝,只收到了传信鸟带来的消息:
“师兄我累了,今天不想练剑。”
萧约:“……?”
由于这话多少直白得过了头,以至于萧约在几秒内都没能反应过来,阮枝这是说真的还是在单纯开玩笑。
他决定去阮枝的住处看看。
敲响院门,里面传来一声慵懒的“请进”。
萧约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咸鱼瘫在躺椅中的阮枝,头顶上方的葡萄藤架正好遮蔽了阳光,她半张脸都埋在毯子里,裹得安详惬意;手边还有洗净的灵果零嘴,以及几个不同的瓶子,看样子是装了不同的饮品。
萧约:“……”
他久久没有动静,阮枝奇怪地从毯子里探出脑袋来,两人的目光相汇,一种难以言说的诡异氛围在周围逐渐弥漫铺陈。
阮枝:“……”
阮枝镇定自若地先发制人:“师兄,你怎么过来了?”
萧约神色莫测,走到她身边,视线又在那一堆零嘴上转了一圈,最终回到阮枝脸上:“你很累?”
“是的。”
阮枝面色红润,语气虚弱,面对质问也能毫不退却地勇敢点头,“我太累了,我动不了了。”
萧约伸手,精准地扼住了她的手腕。
“!”
“师兄,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说!”
萧约指尖稍移,把住了她的脉搏:
“脉象平稳,灵息流转正常,你为何感到疲惫。”
阮枝早料到他如果真来了,说不定就会来这么正经的一手,当即以更加正经诚恳的姿态答道:“可能是心累吧。”
萧约:“?”
阮枝充满期待地望着他,就等着他发火、冷脸、亦或是做出任何背离他平常的模样来都好,给这个平静到毫无变化的困境重重一击。
萧约注视着她,原本还算漠然的表象隐约有崩裂的迹象,不到片刻,竟然直接避开了她的视线。
“修行之事,不容一日枉费荒度。”
萧约顿了顿,话锋一转,“我就当你今日是疲惫太过,需要歇息。”
阮枝:“等等——”
萧约将她的手放回去,甚至还帮忙盖了一下毯子。
阮枝:“……”
阮枝目送着萧约离开,看着他转过身来妥帖地将院门关好:
就完了?
不发火不生气不斥责她不上进吗?
阮枝“咔嚓”一声咬了口灵果,心想:可能是我不够猛。
她开启了全方位的罢工,所有修习活动能推则推,实在无法推拒的事就敷衍了事,将一个突变的咸鱼演绎得明明白白。
起初萧约看她的目光还只是奇怪,后来则带上了显而易见的不赞同。可是阮枝依旧我行我素,对萧约的“眼神制止”全无触动。
“阮枝。”
终于,萧约忍无可忍,将阮枝单独叫到一旁,“你近日以来种种,实在是太过怠惰。”
忍不下去了吧?
发火啊,说出你的心里话,将剩下的那点不满意全都说出来!
——这么一看,好像她是个抖m似的。
“是的。”
阮枝坦然承认了这点,迎着萧约不解到困惑的眼神,她以大无畏的勇敢精神直言不讳,“但是我不会改的。”
萧约:“……”
她是怎么做到这么理直气壮的?
不论萧约怎么和她说,阮枝都绝不回避自己偷懒怠惰的事实,但也绝对不改,就差将“我不想努力了”贴在脑门上。
“你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
萧约万分不解,看着阮枝的目光有痛心有惋惜。
阮枝难得心虚,将早就打好的腹稿一鼓作气地道出:“从前我一心修习练剑,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如今我忽觉这些分外无趣,身心惫懒之至,无力寸进。”
萧约闻言,沉默良久。
他看出阮枝这番话说得分外诚恳,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劝。
阮枝未卜先知地紧接着道:“师兄不必劝我,也不必为此事费心,都是我个人的选择。”
言下之意,我自己乐意,你别管了。
放任我这条咸鱼欢快地晒太阳吧。
萧约欲言又止,当场到底没再说些什么。然则之后的日子,他一直在想办法重燃阮枝的热情,试图让她找回“初心”。
每当看见萧约如此同门友爱、锲而不舍,阮枝良心发出微弱挣扎的同时,总会忍不住地想:怎么回事?还不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