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枝运气至掌心,动作稳当地靠近顾问渊的肩头,不忘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帕子。
“?”
顾问渊不明所以,“现在擦汗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阮枝瞥他一眼:“不是给你擦汗的,是怕你疼让你咬着的。”
顾问渊神色古怪:“你还真是……总关注些奇怪的事。不用帕子,你直接动手吧。”
阮枝随手将帕子扔在一边,掌心贴近了他的伤处。
被阵法所伤,伤口中会残留阵法攻击的遗留,上药处理前得先将这部分残存拔除。
“放松些,我的灵力要渗进你的伤口,不要太紧绷。”
阮枝弯腰垂首,细致专注地为他处理伤口。
这种距离,哪怕她屏息,顾问渊还是不可避免地能感受到她呼吸间的微弱动静;萦绕在空气中似有若无的清香更是扰乱心神,以至于顾问渊看见她发丝滑落的瞬间,便像是遭到了突然一击,骤然往旁侧退开。
“哎——”
阮枝措手不及,连忙摁住他,“别乱动。我还没开始,你这就退缩了?”
顾问渊满脸生无可恋地被她按着锁骨下方的那块区域,半仰着脑袋望向墙壁边缘:“你的头发落下来了。”
阮枝懵逼脸:“所以呢?”
顾问渊的表情更想死了,顿了好几秒,才丧气地吐出一个字:
“……痒。”
阮枝“哦”了声,伸手将头发拨到脑后,随口道:“比起疼,你更怕痒?”
顾问渊眼风扫过,就看出她的小九九:“你最好打消那些歪心思。”
“嘿嘿。”
阮枝回了他两声贱气十足又充满无限想象的笑,偏偏表情一如既往地纯良无害,耀眼得让人晃神。
顾问渊万念俱灰地看着墙上的斑驳旧影,十分后悔自己答应跟着阮枝过来。
阮枝将伤口内的阵法残留清除干净,问道:“感觉如何?”
顾问渊的脑袋别开,视线游移:“还好。”
“看来你确实很能忍疼啊……那我就开始上药了。”
阮枝抵在他肩上的指尖随之收回。
顾问渊无形中松了口气,心底却莫名生出了隐隐的失落。
阮枝倒了两粒药丸在掌中,递到他面前:“吃下去。”
顾问渊慢慢地抬手。
他确实很能忍疼,但疼痛带来的固有反应他无法消除,此刻已然是身心俱疲了。
阮枝看他脸色煞白,动作又那么吃力,索性将手凑近他嘴边:“张嘴。”
顾问渊目光惊异地看她。
阮枝趁机合拢掌心,三指捏了下他的下颌,用巧劲打开他的嘴巴,而后便干脆利落地将药倒了进去。
——顺便还给他喂了口水。
顾问渊:“……”
阮枝打量他的神色变化,贴心地关切:“噎着了么?”
顾问渊顿了顿:
“没有。”
他的右手手指反复地攥了两遭,幅度很小。
阮枝洒了药粉,开始为他包扎。
伤在肩膀,包扎时便不免要从他肩下绕过,动作之间循环往复都是常事。
阮枝心无旁骛,全神贯注。
顾问渊饱受折磨,难以安坐。
他本来已经逐渐适应,那股清香的气味却随着她的动作忽远忽近,变化间引得他心绪起伏不定,几乎差点就要伸出手去。
“好了。”
阮枝全然不知他的煎熬,包扎完毕后便站起往后退开,“你感觉一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唔。”
顾问渊一连麻木地轻动了动左手臂,“很好。”
原来上药包扎竟然是一件比受伤还要难熬的事。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怪事。
阮枝对自己的成果也颇为满意,唇角短暂地掠起:“以后每两天换一次药就行,你可以回去了。”
顾问渊没动。
暧昧不清的氛围消弭,夜间的萧索冷寂重归于此。
阮枝握着药瓶的手停在半空,她没有去看顾问渊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如之前那么有压迫性,仍然令人无法忽视。
她道:“你还是怕我会说出去?”
顾问渊不答反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去禁阁?”
难道问了你会说吗?
阮枝嘴角轻撇:“不论你为什么要去、以后还要不要去,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永远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她在这个戏份中的人设就是这么爱情至上嘛。
顾问渊稍默:“即便我做的是恶事?”
阮枝似被这句话吓着,眼睛不自觉地睁大了些许,缓了几息才道:“……那我也没办法去告发你吧。”
这话是违心的。
她本身肯定会想阻止,但既然是假设,反正是假的。
顾问渊眼睫搭下,唇角却翘起来一点,眉心舒展瞬息,整张脸的表情又很快切换到一片漠然:“作为你替我处理伤口的谢礼,你今夜在为何事烦心,不妨说给我听听?”
阮枝嘴硬道:“我可没有烦心事。”
“不是烦心谁会大晚上出去散步?”
顾问渊身形坐正,完好地右手搭着桌沿去倒水,“要么是脑子有病,要么是吃饱了撑的,你是哪种?”
阮枝:“……”
顾问渊望着杯中渐渐上浮的水面,轻描淡写地道:
“而且,就你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一眼就看出来你有心事了。”
有吗?
阮枝以为自己当时的表现还挺活跃了。
“从语气到神态,都和你平常的样子相去甚远。”
顾问渊慢条斯理地倒完一杯,又倒第二杯,做起这种活儿也有种使唤不起的矜贵,“说吧,到底是什么事把你难成这样。”
阮枝不确定他这突如其来的关心用意为何,大概有拖延时间的心思。她正好这段时间烦心,夜间浅眠,索性大大方方地坐下,把事说了。
顾问渊听完,半点没有烦扰为难的样子,相当果决地道:
“这有什么可想的,当然是选丹道了。”
阮枝不禁问:“为什么?”
顾问渊抬眸看看她,口吻随意:“因为你喜欢。”
阮枝愣住了,迟疑地道:“可是剑道……”
“剑修快意恩仇,不服便战;丹修药材千百,变化万千。然人终究精力有限,未得大成者难以两者兼顾,否则皆是得不偿失。”
顾问渊不急不缓地娓娓道来,“你于剑道已有小成,却在此时生出转道心思,心有顾虑实属正常。可正因为你在显然的利害得失前,仍然犹豫,便足够说明问题了。”
“这是你要花费未来漫长一生、奉献身心钻研的道,只要你喜欢,就是最大的理由。”
阮枝被这短短几句话挑得心神激荡,搁在膝上的手忍不住握紧了。
顾问渊被她这分外晶亮的目光看得心弦微动,仓促地收回视线:“……剑修救人,出剑便可;可丹修救人,同样以道酬天。若一无所成者,持剑或炼丹,皆是无用;若是有大成者,不拘于一兵一卒,此身便可镇一城。”
“你当下不过是金丹期,还体会不到各道至高深处的精妙,能否护己助人实是最微末的考虑。”
本以为顾问渊是为了拖时间,没想到他竟这么言之有物。
阮枝轻舒了口气,伸手去拿了杯子,一饮而尽,翻涌的情绪才堪堪压下去了。
一抬眼,便撞见顾问渊怔怔地望着她。
阮枝往身后看了眼,确认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复又看向顾问渊:“怎么了?”
“……”
顾问渊喉结轻滚,声音低哑地清咳了声,“那是,我方才用过的杯子。”
第八十七章
次日一早。
阮枝去拜见了青霄长老, 郑重其事地表达了自己想要转修丹道的意愿,并认真阐明了为何会想要修丹道以及自己的心路历程。
青霄长老面容肃然:“所以,你并非是怪为师先前没有好好护着你?”
“当然不是。”
阮枝当即否认, 不掩惊讶,“弟子犯错, 师父惩罚本是应当。何况师父当时已经足够照顾弟子了, 弟子心中感怀, 不敢忘恩。”
青霄长老目视远方,语重心长地道:“当初你这孩子说自己喜欢习剑, 说什么都非要习剑不可。如今才几年,你便改了心意, 怎么能保证你这次就能坚持到底呢?”
能说出这话,青霄长老其实还存着留下阮枝的心思。
他不是个喜欢改变的人,难得收徒, 大徒弟出色聪颖、小徒弟乖巧可爱,这样便很好, 符合他心中的师徒之乐;加之他从前和阮枝的相处并不多,有些亏欠,想着要补偿。
阮枝斩钉截铁地道:“师父, 我这次绝对是认真的!真金白银都没有这么真。”
青霄长老:“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阮枝:“……”
是吗?
大意了。
阮枝生生哽住, 艰难地辩解道:“当时年少情况不懂事, 说大话未经脑子, 师父不必当真。”
青霄长老听见她喊“师父”, 更加伤春悲秋:瞧瞧,多好听的师父啊,怎么就偏偏要对着别人喊了?
仔细想想,青霄长老倒是大概能揣测出一点内情:当初阮枝说着是沉迷剑道, 但寻华宗内剑修何其多,她偏偏逮着自己来拜师,入门后更是一个劲儿地追在萧约后头。
可见,她不一定多么爱剑道,爱萧约倒是真的。
现在她不追着萧约了,便也不继续待在他门下,提出要转道。
青霄长老光是想想都气不顺,本想隐忍不发,还是带了点怨:“你与萧约,何至于不能共存?当初非说要习剑,这会儿铁了心去炼丹,究竟是不是为着那顾问渊?”
“……啊?”
阮枝甚至没能跟上青霄长老的脑回路:这和顾问渊有半毛钱关系吗?
“听说那孩子身子不大好,一到阴天下雨就浑身难受。”
青霄长老没好气地道,“我去留仙堂问了,你特意去问过这类情况。莫不是想着以后好照料他,才一意孤行去做的丹修吧。”
阮枝内心直呼好家伙:青霄长老这一通脑补猛如虎啊!直接把她没想到的逻辑都给补全了!
青霄长老看她没有立即反驳,失望至极,口吻中便带了些斥责的意味:“如你这般为了他人随意决定自己的人生,只会毁了自己。”
这话正与顾问渊昨夜的话不谋而合,说到了阮枝心里——所以她这次是为了自己在决定。
在确保不会影响本职工作的情况下。
这是她唯一一点愿望。
阮枝朝青霄长老深拜磕头:“师父,是弟子有负您的教导。”
这态度便是决意已定了。
青霄长老甩袖背过身去,不想管她了,静默一会儿,不知何意地突然道:“你在寒冰窖关禁闭时,你师兄每日亦去崖边大石处静心思过。他认为自己没有尽到师兄的责任,应当同罚。”
这是阮枝被赶出青霄殿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青霄长老说完就走,用了追风术,身影消失得堪比阵风。
阮枝:“……”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风遁?
本以为她坚定了心思,一切就豁然开朗,没想到竟会卡在青霄长老这里。到了最后,青霄长老也不给出确切的答复。
章昀珊从山下回来,问阮枝如今状况、是否向青霄长老表明意愿。
阮枝模棱两可地道:“还有些小问题。”
章昀珊活的年岁比她大了十数倍,一眼就看出问题,不无感叹:“看来,青霄长老还是很中意你这个徒弟的。”
修道之人活得久,见着鲜活可爱的小姑娘,总是多几分慈爱偏疼。
章昀珊若非一眼看中了她性子为人,最开始也不会有意给她机会,同她相交。
阮枝两手撑着脸,眉心打结:
“师父很好,是我对不住他的栽培。”
“哎——”
章昀珊听这话头不对,骤然警觉,“莲华长老可是多年都没有收过新弟子了,对你的特殊关照也是用心良苦了。你可不能辜负她的一番好意!”
阮枝点点头:“我心中有数。”
章昀珊道:“要么,我去请莲华长老出面说说吧。”
“别别——”
阮枝惊恐地拦住她,“我这点事哪儿值得惊动她老人家。”
章昀珊诡异地沉默片刻,出言纠正:“其实,莲华长老也没有很老,她才三百六十七岁。”
才。
三百六十七岁。
阮枝恭敬地道:“确实。”
章昀珊舒心了,问:“那你打算怎么说服青霄长老?”
阮枝想了想,回味着青霄长老最后的那段话,沉吟道:“我去找一趟萧师兄。”
自从上次后,她和萧约没再见过。
——是你很讨厌我。
萧约说出这句话的态度堪称平淡,哪怕她不肯接他的玉钗,他也无甚意外,从容不迫地收回手,道一句“你好好考虑”便离去了。
听那意思,估摸着是随她心愿的意思。
萧约这个人,实在是太光风霁月,哪怕她曾经腹诽过他多次自恋、傲气等等,但不得不承认他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永远清醒正直得令人心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