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他明知她讨厌他、对他不善,他还是尽了师兄这个身份该做的一切,全了这场同门情谊。
阮枝去萧约的住处没看见人,御剑在峰内转了转,在峰上最高处找到了萧约。
他持剑静立,双目紧闭,背对着阮枝还能在她靠近的瞬间回身望来。
阮枝从他这一眼中看出了无边霜寒的摄人剑意,脚下的相思剑不住地颤鸣着。
有天赋者,正当如此。
不过一眼。
萧约看清了是她,眼中寒光退去:“师妹。”
阮枝平稳落地,走到他面前行了个平辈礼。
萧约微怔,收剑还礼。
阮枝大大方方地望着他:“我来是为答复师兄,我已决意转修丹道。”
萧约脑中轻轻地嗡鸣一声,他早有预料,不算太意外。只是期待落空,他表面强装无事:“……这样么。”
“师兄当日所说,我已知师兄为人不是我所能及。”
阮枝这是唯一一次,不带任务视角、仅以自身感受地与萧约对话,“既然如此,我该来向师兄说出决定。”
萧约沉默地望着她,从她的神情中就能看出她此刻的愉快,是真正遵循本愿才有的快意。
他并不赞同阮枝的夸耀,没人能知道他从那日起就饱受煎熬,明知不能去打扰她,又想强行留住她。被心上人厌恶的痛楚再无遮蔽地摊在阳光下,他不敢想是否正是因为自己的接近,她才更无法忍受地逃离。
自我厌弃,自我怀疑。
无法冷静看待,自私的想法多不胜数。
良久。
萧约才再度开口:
“然而,你还是觉得,无法与我共存?”
他不想再说出“讨厌”二字。
这个词如无形的钝刀一刻不停地切磨着他的脏腑,他强行压抑着,若无其事地练剑、参悟,还抹消不了日益增长的负面思绪——
爱意,绮念,不甘,痛楚,怀疑甚至是悔恨……
所有都在将他拉向深渊。
为什么她就那么讨厌我?
她真的曾喜爱过我么?
我要做出什么,才能让她喜爱我?
在一线绷紧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想得到阮枝的青睐。
他根本就没有表面上那么平和。
与阮枝简单地消除仇怨,根本就不是他真正想要的。而今她终于要斩断这点最后的念想,他几乎快压制不住。
阮枝笑了一下,毫不避讳地道:“是。我与萧师兄,从今往后直到我消失,都会永远是敌对的关系。”
萧约呼吸短暂地停滞,他隐忍而小心地维持着那一线:
“一点办法都没有,是么?”
阮枝干脆地道:“没有。”
萧约在这一刻想到了不择手段。
他不该产生的恶念在过盛的欲求下滋生,即便他从前的人生中没动过这类念头,但是不代表他不会。
阮枝就站在他眼前,近在咫尺,鲜活美好。
他有很多办法,能让她了无痕迹地消失,被藏到只有他知道的地方,从此独占她。
“厌恶有时大约是毫无道理,又由来复杂的情绪。”
萧约慢慢地讲述着,朝着阮枝走近,“我见过许多嫉妒与厌恶,旁人的厌恶于我无碍。但是……我唯独没办法无视你对我的不喜。”
阮枝直觉不安:“那,师兄想如何?”
“我试过去接受,可是不行。”
萧约的声音愈轻,有种飘渺的颓丧,他的述说中包含着沉重的情绪,“只要想到你恨不得我去死,我就冷静不了……我以为我能够忍耐。”
他的表情空茫,望着阮枝的眼神竟然是无助的:“可是,我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哪怕你不在我面前,我都没办法忽视你;哪怕知晓你很讨厌我,我还还是喜欢你。”
“什……?”
阮枝震惊到哑口无言。
这人刚刚说了什么?!
他没认错人吗?
“阮枝。”
萧约蹙着眉,眼中短暂流露出的无措和脆弱被他尽数遮掩,只余下他眼下边缘处的一点绯色无法收敛,他仍维持在近乎私语的轻声,口吻分外笃定认真,“我甚心悦你。”
真到了这一刻,他收起了满足私欲的利刃。
——在所有叫嚣着留下她的负面情绪中,除了满载私欲的恶念,还有软弱卑微的乞求。
他没有办法伤害她,就只能选择露出软肋。
第八十八章
“……”
事情是这样发展的吗?
阮枝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被颠覆了:系统, 你快出来!这个男主好像不太对劲!
做任务的人不都是必备系统的吗?
给我发布任务的东西去哪儿了呜呜呜我是不是穿越错了!
阮枝表面僵硬,内心暴走。
她隐约听到了微弱的电流声,正如她少数几次听见系统发布任务时的前兆, 然而转瞬即逝,不等她生出希望便消失不见了。
徒留她一人面对这宛如恶搞同人一样的颠覆剧情。
她确定萧约没有爱上女配的情节。
不仅是他, 这三位寡王男主都没官配女主。
难道是因为她放弃了剑道而选择了丹道, 所以剧情才出现了这样的异变?
阮枝此刻的表现不像是听到了真心的告白, 更像是世界观坍塌的惊魂未定,整张脸上毫无血色, 细看之下眼瞳都在微微颤抖:“你、你不对劲……我们绝对没可能的啊……”
萧约设想过阮枝可能会有的反应,却想不到她会表现得如此惊惧, 仿佛听见的不是表白而是死亡威胁,既害怕又抗拒,一副完全无法接受事实的表现。
这个认知令萧约如坠冰窖, 无形的利剑穿胸而过,比意料之中的拒绝更沉重。
“是我莽撞了。”
萧约嗓间涌上淡淡的血腥气, “师妹,就当作没听过这话吧。”
他说完,无法久留, 越过阮枝离开了。
阮枝这会儿根本顾不上他的反应。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良久, 阮枝喃喃着咬住食指关节, 眉心紧蹙, “是从哪里开始出错的?”
是她做得不对不够好?
还是因为她体现了自主意识去修丹道?
事关她能否顺利回家, 阮枝不太能冷静下来,走路时一脚踏空掉进了瀑布下的深潭中,回去后她就发烧了。
对此,前来探听结果的章昀珊表示很惊讶:
“你好歹是金丹期的修士, 居然落个水就能发高热?”
病来如山倒。
阮枝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看向章昀珊,气若游丝地道:“可能是天意吧。”
“?”
章昀珊觉得荒谬,“说什么胡话,虽然天意难测,也不至于特地为难你,还只是让你发高热而已吧?”
阮枝嘴里道了两句含混不清的“有问题”“错了”,声音愈发虚无缥缈,竟是又晕了过去。
章昀珊收回搭在她脉搏上的手,确认她真的只是单纯发热,没有任何内伤或是受诅咒的痕迹。
她在储物袋里翻找,间或瞥阮枝两眼,嘀咕道:“多少年没遇见这种小病,连能给你喂的丹药都没有,可别给孩子烧傻了。”
阮枝晕了过去,章昀珊没必要细致地伪装,才转身人就不见了,再回来手中抓着配好的几样药材,能替代尘世中治疗风寒高热的药。
章昀珊左手轻旋,手指在空中做了个抓握的动作,一个精致的小丹炉出现在她掌心。这丹炉形状不大,几样药材先后丢进去却并不拥挤,她的掌心涌现出灵力的光晕,丹炉上升起淡淡白烟。
不过片刻,章昀珊从里面倒出颗黑乎乎的药丸。
做了修士总是比普通人更方便些,不必熬出汤药,她自能将其变为更为方便的药丸。
章昀珊果断地将这颗药怼进了阮枝嘴里,为保万无一失,还点了她的穴道,让她即便抗拒也不得不吃下去。
阮枝确实被迫咽下去了,然而下一秒双目陡睁:
“这是什么,太难吃了——yue!”
然后向后栽倒回床铺。
“……”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阮枝这孩子,精神很强大啊。
晕了都能垂死病中惊坐起地呐喊一句难吃。
章昀珊守了阮枝一会儿,偶尔听见她吐出几个零碎的字,翻来覆去就是在说“错了”。章昀珊难得心浮气躁,终是坐不住了,去了青霄殿。
在出阮枝屋舍的瞬间,她的模样就变了,正是派内几位资历深的长老掌门才见过的莲华长老。
“青霄。”
章昀珊见了青霄长老,不多寒暄,开门见山地道,“我很中意你的小徒弟阮枝,你卖我个面子,把她给我吧。”
青霄长老一口茶差点呛到,当即拒绝:“我绝不会把徒弟卖给你!”
章昀珊:“……”
章昀珊:“我是说卖我个面子。”
“那也不行!”
青霄长老咬定了要拒绝,“我的徒弟是人,不能我能给来给去的事物。”
章昀珊颔首同意,话锋一转:“可据我所知,她是愿意到我门下的。既然你心知肚明她是独立的人,那么就该尊重她的意愿,你说呢?”
青霄长老:“……”
得,被反将一军了。
正好这时萧约来辞行。
青霄长老病急乱投医,想着随便来个人打断这场面都好,便将他唤了进来。
章昀珊看出这点小把戏,念着青霄长老年纪比她大、又个性别扭,体谅他即将失去徒弟的可怜,到底没说什么。
萧约一进来,章昀珊就忍不住皱了皱眉,她一眼就看出来萧约状态不对劲,呼吸行走间稍微出错她就能感觉到这人灵息的失控。
即便如此,萧约表现得还是毫无异色,只脸上没多少血色。
“师父。”
萧约见了礼,转向章昀珊时却不知称呼什么。
青霄长老提醒道:“这是莲华长老。”
萧约再一礼:“见过莲华长老。”
“嗯。”
章昀珊点了点头。
萧约说明来意,为着修行上的一些问题,需要回家一趟。
青霄长老看出萧约气息略乱,不似往常绵长细微,碍于章昀珊在不好多说:“既然如此,你便快些回去。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来信。”
“多谢师父。”
萧约礼节周全,从头至尾都挑不出错处。
章昀珊看着他的背影,心想:难怪阮枝当初会看中萧约,确实风度翩翩,气质斐然;加上模样生得十成十的俊俏,年纪轻点的小姑娘很容易就被勾走了魂。
说起来,阮枝本来是说去找萧约,回来就变成这样了……
章昀珊心底生出几分不可说的暗念,看着萧约还没彻底走远,不轻不重地道:“阮枝那孩子掉进水潭发了高热。按理说,落水对金丹期修士算不得什么,我看她身上并无内外伤,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病,昏迷间还说着‘错了’,不知是否为了这桩事忧思过度啊。”
青霄长老错愕不已。
萧约背影一顿。
……
萧约的步伐逐渐缓慢,脚下如有千钧重。
他想去看望阮枝,却觉得阮枝更可能是被他表明心迹的行为吓到了,以至于分明是金丹期的修士了却发了高热。
念及这点,他生生忍住了前去的念头。
温衍一连在背后喊了萧约好几声,他才听见了。
“萧师弟,你想什么呢?我喊了这么多声你才有反应。”
温衍兴致勃勃地追上来,“我刚悟出了一招渗透本心剑意的剑式,我们切磋几场试试?”
“抱歉,今日恐怕是不成了。”
萧约克制地平静道,“我还需去整理物品,立刻回家中一趟。”
他的天机诀出了问题,刻不容缓。
温衍心中热血稍稍平复,才注意到萧约的脸色:“师弟,你这是出了什么事吗?”
“……”
萧约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想装作若无其事,可是到底不能,“我的喜爱,就这么吓人吗。”
他的语调被他本身内敛的情绪压制到了几乎是陈述的地步。
“??!”
温衍大惊失色,这没头没脑的问话让他措手不及,磕磕巴巴地问,“对我吗?”
萧约无言地看着他,给了他一个眼神自己体会。
温衍反应过来了:“哦、哦,是我错解了。”
他做出一副倾听的样子:“那你具体是指谁呢?”
萧约:“……”
萧约半个字都不想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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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枝在夜间醒来,嗓间干涸得要命。她撑着床沿要坐起来,刚弄出一点细微的动静,门扉便被敲了两下。
外间传来裴逢星的声音:
“师姐,你醒了吗?我可以进去吗?”
“裴……”
阮枝艰难地吐出一个字,觉得嗓子难受得厉害。
裴逢星推门进来。
他动作干脆却不猛烈,月光从他身后头顶洒下,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师姐,你先别动,我来为你倒水。”
裴逢星不忘用灵力将杯中清水捂热,再送到阮枝唇边。
阮枝一连喝了四杯,才感觉冒火的嗓子好些了:“多谢……你怎么会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