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她是干脆在小叔府上住了几日,他必定要再度发作。
她不会贱骨头,记吃不记打。而且若真论起吃来,他也没有多厚待她。
“小姐。”葇荑盯着她的肚子瞧,一脸担心。
“只怕咱们这一路颠簸,小姐受不住。”
“汴京的家给官府查封了,留在小叔的将军府不是长远之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小心些便是。”江时雨倒是看的开。
只用手摸了摸葇荑的脸:“只苦了我的小葇荑,跟我这般颠沛流离。”
葇荑“嗐”了一声,比起小姐的跌宕,自己这点不舒适算得了什么。
其实她想劝小姐干脆栖身在将军身边算了,知道将军不会答应,索性乖觉的闭了嘴。
出城后,江时雨撩开马车帘子,外头闹哄哄的,不知在吵些什么,只听见人群里有从前翟府下人的声音。一抬手正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
第 63 章
官衙的喊声不小,听在耳朵里仍有回音。
“懒货,快些走!信不信小爷我抽你!”
兴许是秋季易上火,官衙的脾气不好,嗓门也就高。
“前段日子才赶了一批,还有这些漏网之鱼。”
同僚“嗐”了一声,似乎要他认命:“好歹也是前朝宰相,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前相府已经算是寒酸了。”
“想当年我跟着干爹去抄一个封疆大吏的家,啧啧啧,你是没见过,什么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阵仗,那架势,光是金银珠宝都拉了好几马车,好家伙,这简直就是要在边疆称皇帝了。”
两个人说着话,嫌后面的人走得慢,一鞭子落下,抽在空气中,还是有女眷瑟瑟发抖,嘤嘤哭泣着。
江时雨向车夫招了招手,失意他停下,随后才吩咐葇荑:“这些银子你拿去打点官差,不管怎样,让从前府上下人走得平稳一点。”
葇荑无奈叹了口气,心想咱们路上的盘缠都不够,将军给您的银子又不要,哪有钱往外送。
不过为了不让小姐担心,免得影响胎儿,还是夹枪带棒的编排了句:
“小姐从前在府上未见怎么持家,到底从妾氏扶正了续弦就是不一样,都大难临头各自飞了,还像一家主母那般得体。”
江时雨知道她有意编排自己,也不跟她计较,知道她跟着自己饥一顿饱一顿辛苦,跟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作威作福也没什么必要。便只无奈一笑。
葇荑下车后,跟官差贿赂了一番,回来时,看见秦执也在当中,这是府上为数不多跟她比较熟络的人,便招呼了一声。
而拿人手短的官差,也立刻一改方才严厉的神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葇荑:“此次去往何地?”
秦执说话间有意无意瞥向远处的马车,只那马车已落了帘子,他瞧不了夫人了。
漫不经心道:“只将我等驱逐出汴京,并未流放何处。”
大抵叫他们自谋生路吧。
葇荑一听,眼睛立即亮了起来:“那你要去哪儿?”
秦执收回目光,盯着不远处的土丘,淡淡道:“回家。”
葇荑更加高兴了:“小姐也要去凉州,不若我们同往吧。”
秦执听见这话,竭力控制着自己再去瞧那马车,压抑着的喜悦呼之欲出:
“夫人没有留在将军府吗?”
他以为夫人会抱紧这个权倾朝野的小叔的大腿的,女人家总归是想谋求一份安稳。
葇荑也不知该怎样形容小姐和将军,也许映衬了那句老话:因为真心倾慕过,所以有缘无分后没法继续做朋友,只能老死不相往来。
“不知道将军是怎么想的,可我知道小姐心里不能毫无涟漪。”
尤其是日后在看着将军纳妾,宠着小妾,那小姐的心里得多犯膈应呀。
即便是跟闺蜜也不会这样议论小姐,虽然葇荑也没什么亲密无间的婢子小姐妹,她最亲近之人便是小姐了。所以更多其中缘由也就没有跟秦执这个男人说了。
秦执眉间的阴云似乎豁然开朗了起来,向后退了一步,问道:
“这是你的主意,想我保护夫人结伴而行,还是夫人吩咐你来的?”
葇荑暗呼糟糕,自己未问过小姐意见、擅自做主,待小姐知道该不会生气吧。
虽然她是好心,怕此去凉州、山高水长,路上变数太多,还未到那,便先交代在路上了。
多个人同往,还是护院,便多份稳妥。
“没。不过我觉得小姐会答应的。”
秦执倒没觉得这事有多棘手,只应了声:“无妨。若夫人不应允,我与你们各走各的,夫人总归不会不许我走北宗的大道。”
“这倒是。”葇荑一拍脑瓜,自家小姐从前不刁蛮,也不霸道。
只笑自己怎么没想到,对他的信任又多了两分,开口问道:“那我还要跟小姐说你同往之事吗?”
“随意。”秦执抱着怀里的剑,被官衙遣散后,自顾自的往前走。
“这是姑娘的事,我无权置喙。姑娘想通传也可,不想知会夫人一声也无不妥。”
“我都可以。”
说罢,已经往前走了许多步,直到树下,牵着提早安置在城外的马,干净利落的跨到马上。
葇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回到马车上,江时雨已经吩咐马夫继续赶车了。
犹豫了半晌,似不经心提到一般:“啊呀,小姐,你猜我遇着谁了?”
江时雨不用问也知道,她方才撩开马车帘子的时候瞧见了。不想戳穿她,决定给她个面子,还是听她说完。
“嗯哼?”
葇荑干笑两声:“碰见咱翟府里的旧人了,秦护院,他正好也回家乡,你说巧不巧?”
江时雨没表现出太大兴趣,只“哦”了一声:“确实巧。”
葇荑没因为小姐的冷落而失落,起初担心小姐怪自己自作主张,如今听见小姐的语气中没有责备之意,自己心底的石头也算落了地。
马车一路疾驰,天黑些的时候,江时雨心底隐隐有一丝不安。
白日里撩开马车帘子那一瞥,一双眼睛便倒映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不是混迹在男人堆里、对男人了如指掌的解语花。虽看不太出来秦执为什么如影随形,也知道他绝非只是顺路;亦或感激她做散财童子,欣赏她仗义执言,保全了翟家奴仆,使他们免于欺辱。
江时雨与秦执只说过几句话,对他的为人并不大了解。不知她身单影薄时,他会不会见色起意,欺负她。
即便以她小产前,身体没伤了底子,会得那些拳脚,也不可能是宰相雇佣的护院的对手。
葇荑跟她想到一块去了,在马车里瞧见外头越来越黑,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小姐,婢子就跟缺根弦儿似的,总以为有个伴儿,这一路上有个照应。”
“万一小姐有个头疼脑热、三长两短的,也有个拿主意的人,就没想到这双刃剑,能不能保护小姐另说,万一起了歹意可如何是好?”
江时雨包容一笑,同她半开玩笑道:“你才知道?”
有时也觉得自己对她过于优渥了,才让她做事这样顾头不顾尾的。
可若是开口训斥,她又做不出来,总觉得葇荑心甘情愿跟着自己颠沛流离,年龄不小了,还没有许个如意郎君,着实是一种稀罕。
葇荑连连拍自己脑门:“瞧瞧婢子这榆木脑袋,简直没救了。”
江时雨笑着摇了摇头:“那人若真不怀好意,当如何?”
葇荑愤愤咬牙:“那婢子就跟他拼了。”
说完又有些泄气,自己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拿什么跟相府旧护院拼命。
“要不咱们趁他不注意,把他杀了?”
见小姐不为所动,便又提出了第二种方案:
“要不咱们偷偷溜走,舍近求远,走旁的路,不跟他同路。”
“你呀,你呀。”江时雨忍不住笑着摇头:
“没了他,还会有别人。”
“咱们不是活在真空中,哪能保证遇见的都是好人,左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葇荑叹了口气:“小姐,婢子哪是担心自己,婢子让他糟蹋就糟蹋了,婢子是担心小姐啊。”
“婢子实不敢想,若是他□□小姐该如何?婢子若引狼入室,还没能护好小姐,莫不如撞柱身亡罢了。”
“不许胡说。”江时雨终于收起了笑模样,板起脸孔来训斥道:
“生命很可贵,任何人都不值得你丢弃。”
“还有,什么叫我被糟蹋不行,你就可以任意欺辱。”
“你护着我,我也会护好你,不叫你被旁人碰一根手指。”
“你很珍贵,我们都不该被人欺负。”
葇荑听了这话,忍不住涕泣涟涟,想起从前的岁月里,小姐的确吃了不少苦,确实将自己护得很好。
小姐挨打,自己没有同承风雨、跟小姐同甘共苦。而是待在小姐为自己安排的避难所,躲在小姐的羽翼下。
眼下又听见小姐对自己逾越规矩的宠爱,一时间更觉鼻子发酸。
马车行至渭水江畔,亟待过江,江时雨付了银子,请马车就此别过,同葇荑一块去租船。
葇荑帮小姐跑腿儿惯了,做起这些来得心应手,很快租了船,扶着小姐上船。
出来时没带太多银子,葇荑担心还未到凉州,便提前弹尽粮绝,便想省点钱,未租一只整船,只租了一间小小的船舱。
江时雨没有富贵病,便未挑挑拣拣,同她一块进了船舱。
穿过船板时,看见同行之人,形形色色、如过江之鲫。
她将目光收回,由葇荑将手挡在梁木上,低了低头,钻了进去。
江时雨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在路上行走的时候,为何没有着男装,这样也方便些,女人家抛头露面到底有诸多不便。
弯腰转进船舱时,不经意间用余光一瞥,看见岸边骑在马背上的小叔。
他的脸色铁青,长叹一口气,很似无奈。
她不知他是发现自己走了,后知后觉的追了过来;还是一路都在身后,默默守护。
然后她站定,微笑了一下。朝着他挥了挥手,似与他告别。
再见了小叔,过了这条江,终是永别。
第 64 章
江启决险些被她气得吐血,指着马鞭子,朝着她的方向。
江时雨已经在心底跟他告过别了,谁知他径直挥着马鞭子,只叫那马趟过了河,朝着自己走来。
好在此处是个浅滩,马儿过来,不管是否识水性,都不至于溺水。
“闹够了没有?”
他急了,江时雨看见他咬着后槽牙,磨出这句话。
平静道:“小叔,我没有跟你闹。”
“跟我回去,我不想用强。”江启决恨恨地瞪着她。
江时雨坚定无比:“不能了。”
江启决气得不行,二人就隔着一汪浅水滩固执对望。
半晌,还是他瞪的眼睛疼:“江时雨,你别逼我用强。”
“小叔。”她以理服人:“若是从前你受伤那阵,你说一句要我,我会乐不可支的跟你。”
江启决心痛得似乎有些站不起来:“我如何能未卜先知?我若是知道我的腿能好起来……”
到底还是隐藏了那桩陈年血案。
江时雨也很遗憾,但她不能回头了,不然说服不了自己的心。
“小叔,若真为我好,请你成全。”
“你若执意留我在身边,我便死在你面前。”
江启决知道她这个性子虎,说到就能做得出来,想顺毛摩挲,免得她真想不开做出什么来。
便没再步步相逼,哪知她借坡下驴,头也不回的钻到船舱里,静待开泊。
江启决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载着她的小舟飘远,直到目眦尽裂。
江时雨看着外头雾蒙蒙的,是江上起了大雾,看不见小叔的身影后,到底哭了出来。
“葇荑,他走了罢。”
葇荑也看不清楚,想必外头没动静,便是将军已经回去了。
只给小姐递帕子,她知道小姐心里难受,也能理解小姐不能回头。
江启决一直站在水里,直到身下的马打了哆嗦,将军没有不爱宝马的,视同家人,到底勒紧缰绳,将马带了上来。
心脏处揪起来的疼,仿佛肋骨也被人打折了,在马背上甚至直不起腰来。
如果这是她想要的,那么他成全她,给她自由,让她去流浪。
随他四处南征北战的马儿到底是听话的,当然,只听他一个人的话。
主人叫他上岸,它才敢离开冰凉的海水。
载着主人慢悠悠的回城,马通人性,兴许是感知到了主人周身散发出来冷气压,连平常的撒欢也不敢。
江启决平常不大带这马出来,战马与赶车的马不同,总觉得将它囿于这四方天地是屈才了。
在一昏黄的小酒馆驻足,翻身下马,拍了拍它漂亮的鬃毛,交代了两句。
那马在原地刨了刨松软的泥土,一股脑的跑了回去。
江启决只身进了小酒馆,跟店小二包下了店里所有酒。
没有什么对影独酌,一人捧起一坛猛灌了下去,酒水洒在衣裳上,弄湿了一片,大部分还是灌进了胃里。
汴京的酒不似凉州那般烈,挡不住他灌得又快又急。
天更黑了,夜里还有一场雨,他抬了抬头,漫不经心的抹去嘴角的酒渍,似笑非笑。
错错错,都是错。他自虐般的想着从前和往后,任由巨大的相思将他吞没。
也许是天可怜见,也许是醉酒后出现了幻觉,他竟看见了那个思念到受不了的小没良心。
“小叔,不准这么喝酒,这样饮酒胃要疼。”江时雨坐在他身边,一脸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