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启决在等着看江时雨的抉择,意外的在人群中没有看见她时,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留下她一人,来依靠他。
留下翟显亭性命,但让他跟小时分开。
就在他调转马头,往汴京城里走时,瞧见江时雨和葇荑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翟府。
然后那间富丽堂皇的老宅,在官兵的长臂一拉中,落了锁。
江时雨回头看见他时,两人同是一愣。
江启决只迟疑一瞬,立即翻身下马,迎着她走了过来。
“我以为你会同他一块离开。”
江时雨似乎尴尬的咋舌,避开了他的目光:
“也许吧,世人加在女性身上的枷锁,便是三从四德,必要与夫君共进退。”
尤其他坠入烂泥的时候,还将自己这个小妾扶正了。
江启决知她误会了自己,连忙解释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我从不在乎世俗的目光,也不想给你套上任何枷锁。”
“任何人都不配对你指指点点,我也不许旁人给你套上枷锁。”
“是么。”她轻挑的看了他一眼。
江启决的心口又开始抽痛。她突如其来的指责,让他在劫难逃。
可她又怎么会知道,他当初拒绝她,并不是因为害怕世俗的眼光。
因为压在他头上的秘密,远比世俗的眼光更可怕。
“我留下了他的性命,不知是不是你所愿。”
江时雨看他的目光,跟圣上一模一样,是戏谑的,嘲讽的,看不起的,还有一丝恨铁不成钢:
“将军做什么,何苦来哉要问我,我一妇道人家,怎配听呢?”
怎配知道,怎配与你抉择。
江启决倒不是受不住她这嘲讽,明摆着笑话自己优柔寡断、不够男人。
如果她喜欢自己替他做决定,那不妨强迫她一次。
“翟府被封了,你去我那暂住一阵。待我另外置办了宅院,再叫你离开。”
“不必了。我去你那算什么,周清浅还不吃了我。”江时雨不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她的计划虽不是最好的,也会尽力为自己安排妥当。
“他敢?老子扒了她的皮。”江启决说罢,作势过来请她上马。
江时雨后退半步,眸中带着淡泊的嘲笑,轻嗤道:“你们男人都这样。”
江启决起初没听明白,仔细一琢磨,她好像并非在指自己,也没有感慨周清浅命运坎坷。
而是勾起了翟显亭带给她诸多不好的记忆,下意识脱口问了句:“他为什么打你?”
从前害怕家丑不可外扬的江时雨,如今被昔日爱重的男人陡然揭开伤疤,再用自嘲的方式遮掩,也只会显得欲盖弥彰。
从前觉得难堪的事,真的发生了,原来也没那么难熬。
“能有什么原因,就像你,娶了周清浅,为什么不疼她?”
江启决不想再回答与自己有关的问题,直接走向她,用强有力的双臂将她抱起,惹得她一声惊呼。
不过她立即将这呼声重新咽回了嗓子眼里,紧抿住唇,控制住了心绪后,恼他:
“你将我放下来。”
他没有要放下的意思,仿佛为了她方才轻蔑地语气、跟她较上劲了一般:
“搂紧我的脖子,小心摔下去。”
“我可没有抱女人的经验。”
江时雨不肯,仿佛在死守最后一丝防线。怕跌下去的本能,最后还是揪紧他胸前的浴袍。
语气软下来,到底服了软:
“小叔,你让我自己走,我的身份不合适。”
她可不好意思就这样挂在他身上,穿过汴京,怕是明日汴京会沸反盈天。
让她惊讶的是,这个时候,她先想到的竟是小叔的名声,而不是坏了自己名声。
她不想其他人妄议小叔。
江启决全然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爷在西北领兵,又在朝廷为官,圣上心腹肱骨之臣,莫说捡个民女回去,就算强抢臣妇,谁还敢说个不字。”
“小叔……”她将他胸前的衣裳揪得皱皱巴巴:“是我不想给人妄议。”
其实是听出来这个男人嘴硬,也知他一向行的正走的端,不想因为自己,让他被人误会,身上留下污点。
听见这话,江启决自是不想为难她,抱着她走快了两步,将她扛起来,坐在自己肩头。
“去,爬到爷的马上去,我带你回家。”
江时雨连忙离开了他的肩膀,坐在他的马背上,还未取过缰绳,便被他一把夺过:
“我为你牵马。”
“小叔不可。”江时雨不愿看见他这样作践自己,也怕他的那些属下将来怎么看他。
“若是被部下看见了,以后恐难服众。”
只有在她身上屡屡受挫,提起自己在西北带的兵,自是神采奕奕:
“爷又不靠装腔作势和吼声带兵。”
他从不需要凹什么人设,就算他今天背着她从长街走过,来日号令三军,也没哪个敢不服。
江时雨坐在他的马上,未敢直起腰来、昂首挺胸,往事蹁跹、直往脑子里灌。
她不是头一遭骑在他的马上,甚至可以说,她就是在这上头长大的。
从前在这马上,身后便是小叔宽厚的背。
如今她长大了,他不能再像她小时候那样抱着她,那便为她牵马。
“我若去了将军府,小婶又不得安宁了。”她真怕周清浅将房盖掀开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想因为我,引得你们吵架。”
江启决牵着马,因为不是过街老鼠,所以并不着急。慢吞吞的走,宛如散步,好似极其享受这样久违的心无芥蒂。
这样放松的眯起眼睛的神态,却因她这句话,而重新绷紧了下巴。
“爷的事你少管,又不是那操心的命。”
江时雨被噎了回去,心底却在想着,在小叔这里打尖歇脚、小住几日,缓冲一下,便启程去她该去的地方。
也许路途遥远,得需长途跋涉,但总好过待在小叔这里。这不是她的家,也不是她的亲人家,甚至连她过路都要战战兢兢。
去哪里都好,但不可一直一直留在这。
抵达将军府时,周清浅抿着唇瞧他牵马,将这个丧门星带回来,捡个别人不要的破烂当宝贝疙瘩似的揣起来,便觉得想吐。
奈何先吐得不是她,她还没有作呕呢,江时雨翻身下马,找了处树边的池子吐得昏天黑地。
江启决皱着眉,跟在她身后,问向一路过来同行的葇荑。
“她怎么了?”
他一度怀疑这傻孩子是不是被翟显亭打得落下了什么毛病,这么想着便咬得牙疼,后悔放他一马了,虽然现在吩咐几个亲兵去半路上把他杀了也来得及。
杀了他如同踩死一只蚂蚁,明明命垂一线,性命被捏在自己手上,还敢跟自己心尖上的侄女动手,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葇荑也不大清楚,从前在侯府倒是不怕将军,这次到了他的宅子,既是寄人篱下,便不能那么不懂眉眼高低。
便垂着眸,答了句:“婢子也不知。”
江时雨近来没怎么用膳,吐出来的也尽是水。即便是水,也觉得好似五脏六腑都被呕出来了。
肩膀上搭了一只手,顺势抚过她的后背,是小叔。
他的掌心还有一层茧,滑过她的脊背,让她忍不住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脏。”她用帕子抹了嘴,直起腰来,闪了闪身。
既将脏物挡在身后,又避开了他那只手。
江启决不以为意,随手拎过来一只从前行军打仗、挂在马背上的水壶,给她漱口。
“有什么脏的?”
从前在边关风霜刀剑什么没见过,有时和衣而眠,有时几天几夜不能浣洗。
即便从前有汴京纨绔的富贵病,也都在凉州领兵的时候治好了。
而且,他什么时候嫌弃过她脏。
“你小的时候就是我一手带大的,什么不曾见过,我怎么会嫌你脏。”
他不必言明,她也知道小孩子短手短脚,有时难免磕磕碰碰,摔了脏了,确无整洁可言。
可是,现在的她早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小孩子了呀。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水壶,漱了漱口。
没有交还给他,想着拿回去洗干净再还,或者干脆不还了。
谁料,却被他一只手扯了过去。
“先回去,我请郎中过来。”
她“嗯”了一声,静默无声的跟在他身后。
不知他是临时起意,要自己过来小住,还是蓄谋已久。
若是蓄谋已久,大概已经首饰好给她住的客房了吧。
哪知道他吩咐过来的小厮,直接将他带到将军平常休息的卧房。
她连坐都没有,更别说叫葇荑把包放下了。
只抬头瞧着小叔:“这怎么行呢?”
江启决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忙叫她放宽心:
“我很少留在府上,皇上时常叫我进宫。”
这倒是真的,有时候退朝了,根本不允他回去。
不过他没说:自翟显亭被贬官流放,他将她接过来,就自请少往宫里请安了。
而皇上也是一脸都懂得神情,让他且放心去吧。希望他能抱得美人归,不,是抱得寡妇归。
第 61 章
也不对,准确的说是抱得臣妇归。
江时雨似乎还是不大放心,毕竟这于礼不合。
“小叔,如果允我在这小住,就请另置客房给我吧。”
江启决不知是哪根执拗的筋作祟,没接她的茬:
“安心。不留在宫里的日子,我也不过来歇息,一般在书房就睡下了。”
江时雨总觉得自己不好鸠占鹊巢,几次欲言又止,都被他堵了回去。
“安心。”
他只说安心,是想叫她安心,不要东想西想,虽然知道她心理包袱很重。
“嫁人了,就不能再回娘家了吗?”江启决这一句将她问得哑口无言。
只嗫嚅道:“可这里不是我的娘家。”
“那哪里是?”他反问。
“哪里都不是。”她语气淡漠。
“那我这里是什么?”江启决又问。
她答不上来,两个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江启决突然笑了。
他怎会不知她为何难受不适,因为她心里有鬼所以心虚。
窥探了这个秘密的他心情大好,不再与她多言,只叫她先安置好自己。
江启决退了出去,葇荑整理好东西,便瞧见院子里站着两个将军指派过来伺候的丫鬟。
一同而来的还有郎中,葇荑好生将人请了进来,方才去安置那几个伺候的丫鬟和小厮。
江时雨请郎中坐,应他号脉。
郎中搭在她的腕上,沉思半晌,细不可查的挑了挑眉。
终于收回手,故作老陈。
江时雨一向不拘小节,对自己身体也是得过且过,没那么珍爱自己。
看见他这副神情,只觉得大事不好。
就算是自己得了绝症,也该有知情权。他好歹给个痛快话,是配合治疗,还是收拾收拾埋了。
她不怕治疗过程中的痛苦,也好过这么吊着她。
虽然看郎中的神情,也不大像得了不治之症。
“怎么样?小姐还好么?”葇荑跟小姐同心同德,也被这江湖骗子的故弄玄虚、弄得心悬了起来。
“不碍事。休养几天便好。”郎中起身告退,葇荑一路将他送来出去。
因着翟家被抄,出来未带多少银子在身上,从前出手阔绰,不知今后跟着小姐是否需要风餐露宿,便未给赏钱。
郎中也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他同将军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过来行医也不是为了赏钱,何况将军已经给了足够的盘缠。
即便将军不给,凭着将军对他和家眷的照顾,也愿为将军肝脑涂地。
就像此刻,他除了屋子,却并未直接离去,被将军叫到跟前询问病因,却跟在江二小姐跟前说得大相径庭。
“小时还好吧?”江启决放下军务,没有丝毫敷衍,极其认真的问了句。
郎中方才留了个心眼,这会儿在将军这便不再藏着瞒着,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的全说了。
“二小姐有孕了。”
冗长的沉默后,是江启决一双染了霜的眸子,将郎中也冻住了。
最后还是郎中提醒他,他方才如梦初醒。
没了平常一贯随和谦逊的模样,只叫管家给了赏钱将他送出去。
郎中出去后摸了摸额头上冷汗,陡然发觉将军冷脸的时候,还是有几分可怖的。
想来是他平常不装得冷酷无情,大多时候平易近人,便让人这是个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杀敌的煞神。
江启决一个人书房幽坐,将身体深深嵌进藤椅中,仰头闭目。
他不愿去想小时是如何跟另一个男人颠鸾倒凤的,可是他的脑子仿佛不听使唤一般,闭上眼睛,都是那个狗东西跟小时云朝雨幕时的情景。
她是怎么怀上这个孩子的,他不想知道。
他是她的夫,她有了他的孩子,天经地义。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狗东西不珍惜。对于跟自己欢好、又为自己孕育子嗣的女人能下得去手。
男人的拳头不该冲向女人。
江启决一个人在书房自虐般的想了很久,似有些承受不了的,晚起腰,痛苦的将头埋下。
小时有孕了,他该如何跟她说。
他知道她有知情权,可是他好不容易将她留在身边,还来不及跟她修缮和培养感情,她会不会因为这个孩子再度离开自己?
江启决起身,想出去透透气,还未出去,便有一盏灯探进来。
是那个让他心乱如麻的始作俑者——江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