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铮视线落在那张低垂的安静脸上,应了声:“跟我出去一趟,咳咳……”
他挺了挺腰身,青色锦袍合体。说着,抬步往大门迈去。
“主子!”刘盖赶紧颠着步子上前拦住,“改日吧,你的……”
在人阴凉的眼神中,他无奈的退开,叹了口气。
沈妙意不知道这主仆俩怎么了,也不想知道。她现在就是忍住,不再和殷铮起什么冲突,忍小得大。
她听话的跟在殷铮身后,眼神不由就落去他衣料上好的衣袍,随着他的步伐而变形。可总觉得他走路不太对劲儿,有条腿是拖着的,灌了铅一样……
出门后,上了侯府最华丽那辆马车。马鞭一响,车身前行。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静静的坐着。
“咳咳……”殷铮咳了两声,随后他抬手喝了一盏茶,压下了咳嗽。
沈妙意偷瞄了眼,吓了一跳,殷铮的脸色很不好看,苍白得很……
收回视线,她没再管,晃晃悠悠着一直到马车停下。
“侯爷,到了。”车夫在外面唤了声。
两人从车里下来,沈妙意踩上路面,抬头看着眼前高门上的门匾,赫然两个大字。
“韩家?”她不禁念出声来。
第29章
高门大宅, 两头雄伟的石狮子立在厚重的朱门外。坐北朝南,从正面看着,韩府还是昔日的威严。
可是府门外站着的两排兵士, 使得外面的人进不去, 里面的人出不来。
殷铮走过去,为首的将领便站到他身旁, 腰身微欠,低声说着什么。
沈妙意拢了拢披风, 已经意识到此趟来这儿是为了什么。微微叹了口气,也行吧,殷铮也好,沈家也好, 都想她退掉婚事。
“走了。”殷铮回过头来唤了声。
沈妙意走到人身后,跟着上了门前石阶。无人洒扫, 只这短短几日功夫, 门前已经脏乱落魄。
守卫开了一扇侧门,阴闷天里发出刺耳的门板吱呀声,
跨进门槛去,那扇门很快被关上了, 领头将领跟着进来,守在大门处。
殷铮走在前面, 迈下阶梯,长长斗篷从台阶上扫过,脏了绣纹精致的边缘。
“咳咳!”
沈妙意觉得殷铮今天不太对劲儿,不爱说话,好像换了人一样。但是也没多想,只是安静的跟着。
“妙儿, 知道来做什么?”殷铮开口,停步在正厅外。
沈妙意低着头,淡淡应了声:“知道。”
“好,你什么也不用做,一切我来。”殷铮没再说什么,抬步进来韩家大厅。
厅堂正中是一副山水图,气势滂破,风起云涌,那手笔一看便是大家之作,彰显着此家的地位。
沈妙意站在门边,她以前来过韩家几次,是母亲带着。对韩家的几个女儿也算熟悉。
现在的状况,恐怕府里只剩女眷了吧?那几个姑娘以后的路也是艰难,相对比,她居然不算悲惨……
嘴角浮出一抹讥讽,一会儿该怎么面对她们?
正想着,后堂有了动静,没一会儿,就有人走出来,到了厅堂。
出来的是韩夫人,她见了来人微微一怔,随后收了眼神,已然猜到殷家这边的来意。
“殷侯爷大驾,是来看韩家倒没倒?”往日端庄的夫人,此刻再也维持不住,出口的话也带着刻薄。看去沈妙意的眼神也不再温和,好似看着一个煞星。
殷铮不理会人口里的阴阳怪气,施施然坐去一旁椅子上,伸手对主座比了比:“韩夫人,还是坐下说话吧!”
韩夫人嘴角一抽,嘴角送出一声冷哼:“不用客气,这里还是韩家的地方。”
“夫人说的是,”殷铮颔首,丝毫没有争辩的意思,“令郎没跟着一起过来?”
他往后堂扫了眼,一手搭上身旁茶桌。
沈妙意心中一跳,不由也看去那入口。令郎?韩夫人只有一个儿子,韩逸之。可人不是关在牢中吗?
她往殷铮看了眼,可是对方没有看她,好像更中意那副山水图。
韩夫人一身深色衣裳,衬着脸色更加暗沉,嘴角下垂着:“怎么,侯爷还想把子惑在抓回去?”
殷铮翘翘嘴角,指尖扫开斗篷的系带:“哪里话,令郎眼下看来没有错处,说不定韩家也只是有人陷害,皇上会查清楚的。”
已经走成这样,也没必要客客气气的,他直接开门见山,从袖口中掏出一张红纸,摊放在桌上。
韩夫人眼中利光一闪,心里清楚那是何物,可笑当年是费尽心机定下这门亲事。
“侯爷这是……”
“我家妙意恐与令郎无缘,今日就把定下的亲事退了。”殷铮食指点了下那张纸,发出嗒的一声。
“退亲啊?”韩夫人皮笑肉不笑,眼神怪异的看去沈妙意,“妙意,人都说十世修姻缘,你倒也断的干脆,可怜我家子惑了,一片痴心……”
沈妙意低着头,对方的话语像利刃一样刺进胸口,让她喘不动气,根本开不了口。
“呵!”殷铮冷笑一声,眼神染上冰凌一样,“我家妙意倒想好好地,怎么夫人觉得让她跟着你家受罪好?你可怜你儿子,那我也心疼她呀!”
韩夫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旧恨未除,今日还上门来羞辱,额上的青筋根根凸起。
殷铮见人迟迟不动,生了不耐烦:“烦劳韩夫人快些。”
韩夫人袖下双手成拳,低低笑了声:“这是认定我韩家完了?我们行的端做的正,今日你退亲,一辈子也别想嫁人,而我家子惑到时候,还是什么姑娘都可以娶。”
她句句话针对沈妙意,眼中哪还有之前的一点情意?
沈妙意抬眸对上去,明明是那个对自己说着疼爱的长辈夫人,以前的每句话都是称赞,现在成了针锋相对。可是,韩家这样,并不是她造成的。
“够了!”殷铮站起来,挡在沈妙意面前,眯眼瞪着韩夫人,“把她的半张订婚书拿出来,她过得是好是坏用不着你担心!”
两人这样相对,韩夫人身形一晃,好似寒风中的枯枝,手指甲几乎掐透掌心。
“不行!”后面传来一道声音。
很快,一道身影从后堂跑了进来,是韩逸之。
他看到了站在门边的身影,想要跑过去,眼看就要到她的跟前,一条手臂将他拦住。
殷铮抬手隔断韩逸之,扫了他一眼:“韩公子,注意点风度,把妙意的半张婚书交出来,你俩的亲事作废!”
“什么?”韩逸之眼眶发红,清俊的脸上冒出了胡茬,较以往憔悴不少,没了那股子意气风发。
沈妙意听到韩逸之的声音,莫名的心虚,她已经把自己给了殷铮,无奈生出些无颜相见的凄凉。
韩逸之发狠着想扫开殷铮的阻拦,可站在外面的将领闻声而动,几步跑到门外,手里蹭的拔出腰间佩刀。
韩夫人赶紧上前拉住儿子,摇着头哭泣:“子惑我儿,为这种女人不值得,她既不能跟你同甘共苦,还惦记着她作甚?”
沈妙意脑子翁的一声,不能同甘共苦?不值得?
殷铮一把推开韩逸之,嘴角挂着讥讽:“韩逸之,你要谢谢妙意,不然你以为自己真能回家?以此作为当初你救她之恩,你俩之间再不相欠。韩家的哪个人都没有资格说她!”
“妙意!”韩逸之身子一个踉跄,眉间深皱,“这些可是真的?你说!”
沈妙意抬起头,对上那张瘦削不少的脸,微抿唇瓣:“是!”
说出这句话好像用尽了周身气力,脑子里空了一般,什么也记不得了。她直直看着韩逸之,竟生出陌生感。
韩家人同东番海寇有联系,仅这一桩,她就会拒绝,在关于母亲的事上,绝不会退让。
韩逸之脸色一变,往日的温和尽数不见,抬起手指指着殷铮:“不会,是不是他逼你?”
“不是,”沈妙意道,既然走到这一步,就彻底了结好了,对谁都好,“像韩夫人所说,你以后还会……”
她顿住了,以后会怎样?她不知道。何时她也要说这种虚无的话了?
“就这样吧。”她送出四个字,不再说话,转而看去殷铮。
殷铮立在厅堂正中,微微仰脸看着高挂着的牌匾,上面四个烫金大字,“清明世家”。
“时候不早了,快些了断。”他清淡开口,“这宅院不错,那些将士冲进来,可没有韩公子这样体面!”
话中的威胁,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明白。
家里到底只剩女眷,到时候那些粗鲁汉子冲进来,真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罢了,”韩夫人咬牙切齿开口,字字带冰,“老天有眼,我韩家不会倒下。”
说完,她对着跟在身后婆子是了个眼色:“去房里把东西拿出来。”
婆子应声退下。
“娘?”韩逸之不敢置信的看着韩夫人,“我不……”
“闭嘴!”韩夫人狠狠打断儿子,“身为男儿当顶天立地,何需为一个女子哭哭唧唧?你肩上是整个韩家,要明白自己的责任。”
韩家母子相互对视,韩逸之终于垮了肩头,世家公子到底露出了颓败之感。
没多久,那半张属于沈妙意的红色订婚书交到了殷铮手里。
他低头看了两眼,在署名处是三个秀丽的小楷,一笔一划规整,像字的主人一样,带着灵气。
“好了,回去了!”那张纸在手里被撕成万千碎片,手轻轻一扬,纸片在空中飞开,下着一场红色的雪。
韩逸之双目圆睁,看着片片飞扬,失了心神一般。
殷铮走到沈妙意身边,瞅了她一眼:“走吧。”
沈妙意机械的转身,再没看韩逸之一眼,抬步出了厅堂。
将领打开了侧门,两人出了韩家大宅。
街道冷清,沈妙意站在石狮子旁,一手搭上冰冷的石头。
她仰起脸,两只明亮的眼睛半眯着,看着空中飘下的星星点点。
车夫早早摆好了马凳,走过去恭敬地弯腰:“姑娘上车吧,一会儿雪要大了。”
沈妙意看了看人,随后一句话不说,直接往大街上走去。
“姑娘,车在这边。”车夫赶紧提醒。
“随她去吧!”殷铮挥挥手,遣退了车夫,视线一直跟随着女子身影。
天气不好,路上行人不多,沈妙意一直往前走着,她知道殷铮在后面跟着。
脑子里翻腾着无数东西,比起嫁人那日的情势突变,今日的退亲反而让她觉得没那么不能接受。是不是已经痛的麻木了?
街道两旁是各式的房屋铺子,长街这样看着,不知道头再哪里?
“退了也好。”她喃喃着四个字。
雪絮沾上了她的眼睫,慢慢融化润湿了眼角。好像车夫说的很对,这是一场大雪,腊月了,的确也该冷了。
殷铮落在沈妙意身后两丈远的地方,一直跟随着她的速度。对于她的失魂落魄,心中不免生了恼火。看她的样子,是想一直走到镜湖,跳下去?
他忍住像把她抓回去的念头,拖着步子跟上。
一直到天暗下来,雪势加大,路上再没了行人,沈妙意终于走不动了。
她抬手接着落下的雪絮,看着掌心里溶成的一点水滴。
殷铮走了上来,站在人身侧,修长的身躯挡住些许风寒:“怎么不走了?要不要给你一匹马?”
他皱眉,想着她这样子是因为韩逸之,心中抑制不住的想发疯,把她拖回去。她是他的,心里怎么可以有别的男人!
不行!
“走不动了,我饿了。”沈妙意抬脸,眼睫扇了两下。
殷铮面上一怔,没想到她会这样回他。他以为她会哭会闹,会骂他混蛋,可唯独没想到她会对他这样简单的说话。
那双眼睛清亮,如清透的晶石,竟是带着记忆中的天真,是那个雪天里为他送吃食的小丫头……
“好,”他颔首,“我们去吃东西。”
沈妙意环顾四下,摇摇头叹气:“都没有店铺开门。”
她语气软软的,带着稍稍的哑意,因为天冷,鼻尖上染着一点红。
殷铮伸手为她扫落发间的落雪,用指肚拭去水滴,随后拉起她落在肩上的兜帽,为人搭去头上。
手掌在娇生的脸上停了一瞬,口气变温:“有的,你想吃什么,我都带你去。”
只要她开口,哪怕是天边深海,他也会寻来,双手捧着给她的。
马车停在身旁,殷铮弯腰把人抱上了车,他的手实实在在的拥住她的时候,心中起了异样的柔软。
第一次,她没有浑身的抗拒,而是乖顺的靠在他胸前。
车帘落下,殷铮把人放在软垫上,让她枕在自己腿上:“先睡吧,到了我叫醒你。”
他不想再提今日韩家退亲之事,就想这样两人安静呆在一起,哪怕一句话不说,便觉得空洞的心填满不少。
沈妙意闭上眼睛,身子蜷了下,勾成一团,像只累了的猫儿。
马车再风雪中前行,车后跟随着一支骑兵队,铁蹄哒哒的响彻整条长街。
。
镜湖苑。
沈妙意站在望月阁的三层平座,素手抓着栏杆远眺,整座湖面被黑暗笼罩。
没了白日的明亮,镜湖边的深沉黑暗,好像隐觅巨大的怪兽,让人害怕。
原以为退亲会是多么的撕心裂肺,可现下只觉得松了口气。对于韩逸之,她也不算亏欠了吧?
殷铮那人很坏,可到底也兑现了诺言。只是又一个疑惑一直困扰着沈妙意,那就是韩季同是否真的勾结东番的海寇?
算了,这些要她一个女子来操什么心?这一切了结了,接下来就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