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铮一只手搭上船沿,半个身子出了海面,浪涛拍打着他的脸,身上的疼痛让他的脸变得扭曲。
两条腿僵硬的打着水,半边身子用力,想要从海里出来。奈何刚才力气用光,根本上不去,加上船身插满了箭,更是让他找不到施力点。
“把手给我!”沈妙意伸手去拉,视线落在那条绳索上。
原是殷铮把绳子盘在了自己的腰上,这样才在海中拖了船走了好远,而他的右肩上还插着一支箭。
好容易,小船几乎在海里翻了,殷铮才从海里出来。
“给我!”殷铮还未站稳,便一把从沈妙意手里抢过船桨,没来得及喘一口气,便弯下腰去划船。
背上的羽箭随着殷铮的动作儿动着,能听到他嘴角若有若无的吸气声,可他仍旧单膝跪地,将船滑向黑暗中的大海。
“你知道路吗?”殷铮问,没有回头,双眼盯着前方。
沈妙意回神,看看茫茫黑夜,根本辨不清方向。
殷铮回头看了眼,嘴角扯了下:“不怕,我知道。”
说完,他重新看去前方。
直到后来,沈妙意才知道,殷铮也不知道路,他本不是东番的人,说那些不过是想安她的心。
半夜,雨停了。
空旷而黑暗的海面上,安静又诡异。褪去乌云,一轮巨大的圆月挂在半空,仿佛触手可碰。
小船飘飘摇摇的,也不知道现在到了何处?
殷铮倒在船头已有一会儿,一动不动,手里紧握着船桨。
沈妙意蹲过去,不敢轻易去动,看着殷铮肩上的伤,她想起了殷雨伯。当年殷雨伯也是被箭伤在肩上,那箭上却有毒,海寇惯会是这些下作手段……
想到这儿,她慌了。
“你醒醒,殷铮,殷铮……”
沈妙意去晃着殷铮握桨的手臂,碰触上他的皮肤,又冰又凉。
耳边有一声海鸟的鸣叫,这代表离着海岸很近了。
“殷铮,你起来!”沈妙意大了力气,想要帮殷铮翻过身来。
“咳咳……别,别晃了。”殷铮身子一抽,嘴里含糊着几个字。
沈妙意手一顿,随即赶紧松开,紧张的低下头:“你怎么了?藏着脸做什么?”
殷铮将脸埋在手臂里,调整着呼吸,虚弱笑了声:“藏着脸,就不会让你看见我哭了,身上很疼啊!”
手里一松,殷铮把船桨放在船中,依旧不动。
沈妙意往回坐,倚在船边:“谁让你冲出来的?现在嚷嚷着喊疼?”
浪花轻抚着船身,月光如霜,洒满一片海域。
良久,殷铮叹了一声:“我不能让他们欺负你……”
沈妙意没说话,捡起一旁的船桨,慢慢朝着岸上划去。
她本来没想要跑出来,毕竟作坊的一切都是她一点一点做出来的,还有遍布东番的那些香料铺子,与她一同相处的那些人们……
。
一夜过去,沈妙意找到了一处山洞。
殷铮脸色很不好,肩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恶化,阴潮天很容易溃烂、蔓延。
所以他要把箭取下来,缓上一点力气就蹲在一处生火。潮湿的柴火不容易点着,呛得他直咳嗽,然后就牵动了肩上伤口,疼得勾了身子。
“你饿不饿?”殷铮问,好看的嘴唇早就泛起清白。
沈妙意摇头,干脆站起来走过去,蹲在殷铮对面。
“这样容易点。”她把柴草弄得松散有空隙,一根细枝挑了挑,原本灭掉的火星子重新亮起来。
沈妙意弯下腰,对着火星子轻吹着气,一点点火苗燃了起来。
殷铮一瞬不瞬盯着沈妙意,现在就连喘上一口气都浑身疼,可心里很暖。
山洞阴冷,衣裳粘腻,两人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灰扑扑的脸上很是好笑。
“我当时跟着你,没想到你突然间就跑,为什么?挂念崈儿吗?”殷铮问,一边把利剑放进火堆里。
沈妙意深吸一气,扔掉手里枝子:“崈儿,他在哪儿,还好吗?”
想起昨日,在跟桃谷示意的时候,沈妙意就想过,殷铮会把穆崈带走,带着回去东陵。毕竟,他怎会看不出,那是他的孩子?她没想到他会再回来。
一度,她也认为,殷铮留下来最大的可能就是为了孩子。要说是为她,她不觉得这副丑八怪的样貌,会让殷铮牵挂。昨日的韩逸之就是,看到她脸的时候,眼里闪过的大多是厌恶。
“他很好,我保证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了他的。等出去了,我就带你去见他。”殷铮说着,目光盯着火堆,看着逐渐烧红的利剑。
沈妙意往后,坐在一块石头上,耳边能听见海浪声。
“你真的愿意把他还给我?”她看得出,殷铮很疼爱穆崈,那双冰冷的眼中,在对着孩子的时候,难得是柔软的温情。
殷铮左手解着领边的盘口,嘴角一平:“你是他的娘亲,不给你给谁?”
沈妙意双手抓紧湿硬的衣角,低头嗯了声。
洞里静了,火堆偶尔的噼啪声,温暖了这一处地方。
殷铮够不着后肩上的箭,试过几次都不行,如今半边身子牵连着变得麻木。
“我来吧!”沈妙意站起来,走去殷铮身后。
肩背上那处肿的厉害,伤口被海水泡得发白,甚是骇人。
“嗯……”沈妙意手指轻碰箭矢,就发觉殷铮浑身紧绷,“怎么弄?”
殷铮噗嗤笑了声:“双手攥紧了,用力扒出来就好……”
他顿了顿,语气又认真道:“你闭上眼吧!”
沈妙意搓搓双手,让手指灵活起来,然后紧紧握住细细的羽箭。尽管心里坚定,可毕竟未做过这些,指尖难免发抖。
于是,她就在心里想,殷铮这样的坏蛋受皮肉之苦算什么?可他到底救了她……
“嗤”的一声,羽箭拔出,连带着勾出一片肉来。可能是时间太长,竟没有多少血喷出。
“嘶……”殷铮吸了一口冷气。
沈妙意愣住,手里的残箭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很快,她的手里被塞进一把剑柄,剑尖处已经烧得通红。
“把它烙上伤口。”殷铮道了声,嘴角一抹苍白的笑,“没事儿,就当你是在做菜,或是熨衣裳?”
沈妙意心一横,到这步田地了,也明白这红铁烙下去,才能阻止伤口炎症。
“滋啦”,剑尖处冒气一层白烟,伴随着一股烤焦的味道……
殷铮突然笑出声来,头微侧一下,看到了沈妙意苍白的脸:“好奇怪,我居然想到了烤肉。”
“当啷”,剑落去地上,砸起一阵尘土。
沈妙意转身就往洞外跑,一眼都不敢再去看那伤口。
海风吹来,沈妙意倚在洞口的石壁处,大口喘着气。不管是看到的,还是闻到的,她都想忘掉。
天又下雨了,这样的天气会持续一个月,总是无穷无尽的阴雨连绵。
沈妙意坐在洞口许久,身旁一处小石洼里积满了水,她蹲下去洗了手脸,心里也慢慢平复。
这才想起自己为何要跑出来,便起身回去洞内。
殷铮倚在刚才的地方,阖着双目养神。
听见脚步声,双眼睁开:“我知道路,等我缓一缓,就出去找我的人,你在这边等着,千万别乱跑。”
说完,他又疲惫的闭上眼,那柄长剑放在手边。
“你根本不知道路,你的手下也不在这边,就算在,他们也找不到这儿。”沈妙意站在那儿,挡住了洞口进来的官。
殷铮也不争辩,只道:“反正我会带你出去。”
“现在不说这些,我跑出来是有事。”沈妙意道,语气恢复平静,“韩逸之在青山镇,他想做什么,你可知道?”
“他?”殷铮皱皱眉,“这么多年了,从你嘴里听到他的名字,还是这么刺耳。”
沈妙意真想上去捶一顿殷铮,都什么时候还说这些没用的话:“看来他不是在找你,那就是有阴谋。”
闻言,殷铮睁开眼,支撑着身子坐正:“你发现什么了?和你的作坊有关?”
沈妙意摇摇头,眼中半疑半惑:“有些不对劲儿,我觉得他要用我的作坊做坏事,针对的可能是大盛!他带了一个巫医,安排在作坊,那巫医用凝云兰在泡什么药水?”
“凝云兰?”殷铮咬着这三个字,“皇家贵族十分偏爱,东番巫医……原来是这样?你说韩逸之控制药草作坊,然后将香料变毒料?”
如此也就说通,为何韩逸之会盯上一个香料作坊,因为往大盛的名贵香料,多出于此。
是想借香料来杀人!
第63章
沈妙意趁着雨小的时候, 出去看了看周围。
这里很荒凉,没有人烟的样子。
回来时,殷铮还躺在原先的地方, 脸上是不正常的红。
“我在外面摘了些果子, 你吃些?”沈妙意兜着衣裳,将摘来的野果一股脑儿的倒出来。
殷铮嘴角动了动, 睁开发红的眼眶:“你真的想毁掉作坊?”
沈妙意捡了个熟透的果子送去殷铮手里,眼睫半垂:“是, 我不想用那些东西来杀人。”
虽然是三年的心血,可是她从没想到那些会帮助人的东西,会变成毒药。韩逸之具体怎么做,她不知道, 只知道那些凝云兰要毁掉,那些香料方子不能让韩逸之找到。
可现在困在这里, 又是一个困难, 该如何回去?出去了,碰上韩逸之的人又怎么样?
“你能不能走?”沈妙意问, “我们往前走走,看看有没有渔村?”
留在这里不行, 怕被人找到,再说殷铮的伤还是需要有药才行。
殷铮半开的眼里闪过什么, 嘴角无力的翘了下:“妙意,你其实一点儿都没变。你没丢下我……”
后面的话实在说不出来,总被过去的伤害牵绊。
昨夜在海里的时候,他拼命在海里划水,心里只想带着她出去。那一刻突然觉得,她活着就好, 如果她开心,那他就放手……
想到这里,心里一阵锥痛。还是喜欢,想听她的声音,感受她的气息。
“妙意,回大盛吧,有个人在等你。”殷铮倚着坐起,身子侧靠着石壁。
沈妙意坐去旁边,手里擦着一个果子,抬了眼:“等我?”
除了沈氏,没有人知道她活着,又有谁等?
殷铮调整了气息:“三年前,我跟你说过,我有办法了。出征东海前,还说会给你一个惊喜的。”
“不是东珠吗?”沈妙意道,心里微微波澜。
“不是东珠,是一个人。”殷铮皱了下眉,抬眼看着洞顶,“你的父亲,沈奉,他还活着!”
一瞬间静寂,海浪声清晰传进洞中。
沈妙意攥着果子,指甲不知不觉扎进果肉里:“你说什么?”
她三岁的时候,父亲沈奉就去世了,怎么可能活着?后来亲娘也接着病故……
“沈奉幼年好学,博览群书。当年沿着沧江源头开始,绘制江图,沿岸高山、平原,一路到达东海之滨。”殷铮开口,“到了海上,就再没了消息,说是他的船遇上风暴,沉在海底。”
沈妙意听着,这些她都知道,尽管那时候的她并不记事儿。
殷铮看着沈妙意:“沈奉他没死,只是被海寇抓去了。”
“不可能!”沈妙意摇头,这种事情实在不可思议。
“真的,”殷铮眼神确定,长出一口气,“当年的猴头山剿匪,我得了一点线索,知道他可能还活着,就囚在某一座海岛上。”
沈妙意对沈奉没有一点儿的印象,那时候她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
“海寇为什么抓他?还没伤他?”
殷铮咳了两声,继续道:“沈奉手里有一张沧江流域图,他一笔笔画出来的,以及东海诸岛,沿海各处地势,海寇想利用他。”
沈妙意不说话了,以前听殷雨伯说过,那些东番海寇明着是海上的盗贼,其实背地里就是东番在支持。这样看,父亲真的还活着?
“知道你不会信,”殷铮叹口气,“可的确是真的,找到沈奉的时候,他……”
他语气一顿,似乎在酝酿着怎么说?
“他怎么了?”沈妙意问。
“病得很厉害。”殷铮道,至于如何厉害他没有说,“你信吗?”
沈妙意低头,转着手里的果子:“是你救了他?”
说不出现在到底什么感觉,她自小没有父亲这个概念,甚至一点儿的影子都没有。
殷铮没正面回答,只道:“没骗你,他活着。你放心回去找他吧,他不在东陵。”
说完,他从地上撑着站起来,手里提起长剑,一只手扶着洞壁,往洞口外走。
沈妙意追上去,光线从洞口进来,殷铮的背影很瘦。
“阿兄!”
殷铮站在洞口,凉雨洒在脸上,闻听这一声叫唤,脊背一僵。多久了?这个称呼只出现在梦里。
“谢谢你!”沈妙意对着殷铮的背影道谢。
殷铮仰起脸,苍白的脸上带着笑:“你知道,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去做。”
说完,他走进雨中。
一只黑鸦在空中盘旋,嘎嘎叫了两声,浑身的羽毛油亮,丝毫不惧落雨。
沈妙意看着,突然快步跑着追上殷铮。
“你看!”她指着跟在头顶的黑鸦,脸上难掩兴奋。
殷铮紧攥剑柄,皱眉看着那只黑色鸟儿。在大盛,鸦视作不祥之物,常常认为是代表着厄运、死亡;可是在东番不一样,有一种可以驯化的黑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