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边的女人们依旧站在那儿,手里紧握着工具,同样一副不妥协的样子。
雨大了,夏日的单衣很快就淋透,院子里诡异的安静。
韩逸之眉间深皱,本以为这事儿不会难办,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他需要这药草作坊,可若是没了做工的人,一座空作坊根本没用。况且,现在根本不能耽搁……
“大人,凝云兰一刻钟内不处理,可就要烂掉了。”沈妙意道,她往那烘干房看了看。
她在赌,赌韩逸之需要凝云兰,赌他会妥协!
“是,暮先生的妹妹怎能被人欺辱?”韩逸之淡淡看去娉娘,“那,杀了她?”
沈妙意心中唏嘘,还记得昨夜里,韩逸之同这娉娘的你侬我侬,事事顺依。即便不是妻子,到底同枕过,现在随口就回将人杀了。
她不是同情娉娘,而是觉得韩逸之实在无情。莫名想起殷铮,他那样坏,可对着她,他愿意妥协,愿意退让,从不让人欺负她……
那边,娉娘闻言尤遭雷击,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郎君,你别吓奴家!”
她的声音吓得失了声调,踉跄扑倒在韩逸之脚下,双手抱上他的腿,声泪俱下。
“郎君,我跟了你半年了,求求你饶了我!”
韩逸之本就烦躁,被娉娘这样哭闹更觉怒火上涌,一抬脚便将人踹了出去。
娉娘哪堪这样?沙袋一样在地上滚着,嘴里“噗”得吐出一口血,晕染在泥水坑里。
“刚才娉娘说什么来着?吊在树上?”韩逸之低头,轻扫几下袍角。
“你……”娉娘趴在地上,抬起一张脏脸,狰狞的想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你好狠的心!你做的那些事,我可都……”
话还没说完,韩逸之两步上去,伸手钳上娉娘的下颌,指间用力。
只听“咔嚓”一响,是骨头的碎裂声,那娉娘的下巴已经被卸了下来,再说不出话。
“没听见?”韩逸之狠狠瞪着几个手下,抬手指着头顶一截粗壮树枝,“把她吊上去!”
手下闻言而动,上前来将娉娘用绳子套住,几下子就挂到了树枝上。
沈妙意抬头看了眼,就在方才,这女人还趾高气昂,一身华贵,恨不得所有人都跪下来哄着。可现在,就像一具没了生气的木偶挂在那儿,浑身是泥,头发盖住了脸,鬼一样……
“大人,请去账房稍等,我让人回去上工,”沈妙意稳了稳情绪,声音平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还是你想去烘干房看看凝云兰?”
她不同情娉娘,在对桃谷做出那等恶劣之事时,这个人就该死;对于韩逸之,她认为这才是应该好好应付,而就目前看来,他的确是在意凝云兰。
韩逸之瞅着沈妙意示意的那间屋子,又回来看了她一眼:“好。”
沈妙意压下心里恶寒,对着韩逸之微微弯腰:“大人请便,我把人安排好就过去。”
说完,沈妙意转身,向女人们走去,也就又抬头看了看娉娘。心里居然生了一丝庆幸,当年没有嫁给韩逸之。
“大家伙儿都回去干活吧,这里没事儿了。”沈妙意道了声,然后目光落在人群里的桃谷身上。
桃谷已经稳定下情绪,从一群女人之中站出来,上来拉住沈妙意:“青梳姐姐,你别信他的话,他不是好人!等我哥……”
“桃谷,”沈妙意手搭去桃谷的肩上,打断了对方还未说完的话,“你不是我们作坊的人,还是回去吧。吴阿婶会担心的,她不是去了城郊海神庙吗?”
桃谷本不想离去,听到后一句话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因为吴阿婶哪儿也没去。再一细想就明白上来,沈妙意这是在让她去给殷铮送信。
“那好,我回去了。”桃谷点头,抬头狠狠地瞪着挂在树上的娉娘,“姐姐,那你小心!”
沈妙意点头,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殷铮会带着穆崈进城,到时候真的是没办法收拾。殷铮是东陵之主,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让他在东番出事,到时候东陵怎么办?
现在见桃谷想通了,心弦松了一分。再看看已经进去烘干房的韩逸之,想着要如何应付。
桃谷离开后,女人们开始干活,雨水仍是不急不慢。
作坊里安静着,就像以前的每一天,可是院子里的凶狠侍卫,紫檀树上吊着的女人,说明着一切都变了。
账房里,沈妙意点了一炉新香,清新淡雅,袅袅烟气子镂空的青铜盖里飘散出来。
她低着头,重新扣好香盒,手里精巧的小镊子用巾帕包好,同盒子搁在一处。
韩逸之坐在椅子上,手里转着一枚凝云兰,半干未干,还未成型,如此也算是毁了。
“你这香,让我想起一样东西。”韩逸之将花仍在桌上,稍稍直了下身子,“当年你的及笄礼。”
沈妙意闻言一怔,好像是忆起了往昔,眼里淡淡的光芒,如一对儿星光宝石:“紫玉香枕?”
她的声音温婉柔软,像春日里最柔和的风。
韩逸之印象中,沈妙意就是个听话乖巧的女子,美好而又遥远,是那碧潭中无法触及的清莲。现在看,似乎还是原先的性情,只不过脸毁了。
“难为你还记得!”
“大人,”沈妙意疏离的唤了一声,“还是说说,你想让作坊为你做什么?”
她无意于同韩逸之续什么旧,仅凭他是海寇这一点,就没什么话好说。
韩逸之嘴角一侧勾了下,心中暗笑一声。他在在意什么?现在在他面前的早不是那个美如画的未婚妻了。
“这么说吧,娘子这作坊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女工、伙计,这些都用着。你呢,该怎么做买卖就跟以前一样,挣多少银子,我也不要你的。”
沈妙意站在靠窗的位置,听得见清晰的雨声:“我不明白?”
她不信韩逸之如此折腾,就是让她们一日既往做药草香料?
“我要留一位先生在这里帮你,”韩逸之开口,目光在沈妙意脸上一扫而过,“过几日,也派几个伙计过来。听说你这作坊要再扩大,我给你找了新的去处,比这大许多倍。”
沈妙意从不相信什么好事会无缘无故的落到自己身上,心里确定韩逸之是有什么阴谋,可是她现在想不通。
正在这时候,一个黑衣男人走进来,身材偏矮,方脸小眼,厚嘴唇上两撇胡须。
男人对着韩逸之行礼,看样子比那些院子里的喽啰受重视许多。
“娘子出去吧,我同先生说说话。”韩逸之身子后倚,示意沈妙意出去。
沈妙意从账房里出来,关门时候,又仔细打量了那男人一眼。
外面院子,同样弥漫着一层看不到的紧张气。这么快,青山镇就失去了平静。
。
一天过去,沈妙意撑伞回家,后面跟着两个伙计打扮的人,不知道的以为是她家的伙计或是护院,只有她知道,是韩逸之派来跟着她的。
这样想着,恐怕家里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只希望桃谷能把穆崈给带出去,无论如何,她绝不会让孩子继续留在青山镇。
天色暗沉,这样的天气令很多人的心情也很不好。
“娘子,这到底如何是好?”秦嫂跟在身旁,套头叹气,“也不知道小公子这会儿怎么样了,他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你的……”
沈妙意余光中,身后的两个人总是在五步以内,她们两个女人跑是跑不掉的,再说还有作坊里的其他人,总不能不顾他们的生死。
“趁着天还没黑,去码头上看看有没有东西可买,晚上还要吃饭不是?”
秦嫂张张嘴,终是叹了口气,始终就是想不明白,他们这作坊要用来做什么?
“娘子,你觉不觉得那黑衣男人有些瘆人?身上一股子药味儿,又掺着腐臭味儿。”秦嫂道,“我无意中看他拿着凝云兰泡在什么臭水中,真不知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闻言,沈妙意蓦然怔住,嘴里念叨着:“凝云兰,泡臭水。”
一个可怕的想法浮现在脑海中,心惊之余,她强压镇定,小声道:“秦嫂,我要出镇子。”
几人往渔港方向走着。
这时,斜刺里突然走出一个人,浑身酒气,拦住沈妙意,嘴里骂骂咧咧:“臭娘们儿,今日落到老子手里了!”
杜三儿!
说时迟那时快,沈妙意转身就朝跟着的俩男人跑去,指着朝她扑过来的杜三儿大喊:“他要杀我!”
两个喽啰哪敢怠慢?冲着杜三儿就打了过去。
那杜三儿本就是个酒囊饭袋,根本不抗打,几下子就瘫在地上动不了了,肚子里的酒尽数吐了个干净,像一只虾子般勾在地上。
那俩男人再回头时,早已不见沈妙意的影子,登时察觉不对,拔腿就追。
沈妙意往渔港的方向跑,衣裳淋湿。比体力,她不行,所以要找一条船,她要出去。
只是再努力,她还是被追上了,在这处空旷的地方无处可躲。眼看着那两个男人抽出了刀来,闪着寒光。
离着两丈远的时候,突然一个身影跳出来,挡在沈妙意身前。
“跑,避风塘里有条小船,你跳上去,快走!”
是殷铮,他的衣衫尽湿贴在身上,手里握着一柄长剑,身子前倾,一副蓄势待发。
沈妙意跑的太厉害,心里焦急无比:“你回来做什么?”
殷铮没有回答她,只是留给她一个字:“走!”
说完,他提剑迎了上去。
兵刃相交,在雨水中迸出火花,瞬间三人战作一团,殷铮以一敌二。
沈妙意明白自己留下来只会添乱,便想着跑出去一些,只是没跑几步,身后响起“嗖嗖”声,然后,天空绽开了一朵蓝色的花。
那是倒下贼寇,凭最后一口气发出的。
“不好,是信弹!”沈妙意抬脸,雨水砸在脸上。
第62章
避风塘里, 小船飘摇在水上。
沈妙意不敢迟疑,上前解了绑在岸边的绳索,起身跳上船去。在海边这三年, 她学会了不少东西, 包括划船。
她摇着船桨,朝着避风塘的出口划去。
这处避风塘不算大, 停的全是渔船,一条长长的石头垒砌的海坝, 挡住来自大海的风暴浪涛,给了这里一片安稳。
快到海坝的时候,沈妙意回头看去岸上。
天色朦胧又下着雨,就看见几条人影朝殷铮围过去。原先的两人已经倒在地上, 如今又来不少,他一人单剑恐怕很难应付。
回过头, 沈妙意继续往前划, 直接出了塘口。
船这算上了海,明显的浪涛大了, 起起伏伏的像要把这叶小舟掀翻一般。
沈妙意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不顾酸痛的双臂, 在不稳的船身上站起。
她看见殷铮又干掉几个人,铁器碰撞得刺耳声让人心惊肉跳, 又一朵信弹绽开在夜空,蓝色的仿佛幽冥之火。
“快走啊!”沈妙意手里紧抓船桨,对着跑来的殷铮喊了一声。
再看去刚才的地方,果然又有人跟了上来。不由心惊,韩逸之到底是带了多少人来青山镇?
这次追来的人显然更为厉害,一支支箭矢破空射出, 擦过雨水,直朝着海坝上的人影。
殷铮手里长剑滴血,脚下踩着不平的各种乱石。海风卷起他的衣衫,发梢滴水,汇聚在脸颊。
海中,叶子一样的小舟还在等着他,摇船女子身型单薄,正在极力的用船桨稳着船身。
后面追杀而来的人越来越近,嘈杂的脚步声混着风雨,带来一片血腥。
殷铮纵身一跃,右腿一蹬离了海坝。恰就在这时,右肩上中了一箭,身形突然一跄失去平衡。
只听“噗通”一声,海水起了一片很大的水花,再看哪里还有殷铮的身影?
沈妙意扒在船边,水花很快消失,只剩下起伏的黑暗的海面,周围淅淅沥沥的落雨声,海风擦过怪石,呜呜的响着,鬼哭狼嚎一样。
“殷铮!”她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小船被海浪卷着往深海里去,离着海坝越来越远,根本再分辨不出殷铮在哪里落得水?
这时,那群人也冲上了海坝,纷纷举起手中箭弩,对准了海里的小船。
“嗖嗖嗖”,箭矢齐发,在黑夜中留下一道阴凉地寒光。
沈妙意本能的弯起身子,藏去凹着的船身里,那箭矢几乎擦着头皮飞过。
这种时候,她根本没法动弹,手连船桨都无法碰到。如此下去只能等死,那些人划了船过来,她根本跑不了。
正如此想着,突然船身动了,不是海浪卷着那种动,而是被什么牵引着一般,径直往未知的海里去。
沈妙意能感觉到小船离开了箭矢的射程内,偶尔飞过来的几支也轻飘飘的落在水中。
她爬起来,身子移到船头,看着那条引船的绳索绷得紧紧的,再往前看,就见着海水里,一个人往前游着,凭力气拽着这条小船前行。
沈妙意捞起船桨,不顾船身被箭扎得像刺猬一般,拼力往前划着。
“你上来!”她喊了声。
可水里的人好像没听见,就那样继续往前游。
沈妙意急了,伸手抓着绳索就往回拉,嘴里边喊着:“快上来,水里有鲨鱼啊!”
就算看不到,她也确定水里的是殷铮。鲨鱼对血腥气很敏感,一点点的味道就会引它们过来,人在水里再厉害也比不过它们。
绳索终于有了松动的痕迹,沈妙意却听不到回应,心里起了慌张。她回头看避风塘,怕那些人乘船来追,手里赶紧往后手绳索。
人就是这样,越是发急就越觉得自己动作慢,沈妙意亦是。
等她手忙脚乱的把绳索收回来,也就看见了飘在海上的殷铮,更确切地说现在已经认不出他是谁。
沈妙意力气小,根本无法将殷铮拉上船,急得拿了船桨伸给他:“抓住,快上来,他们要追来了。”
她看见了避风塘边的星火,此时是夜里还下雨,他们应该找不到船夫,倒是为她和殷铮争取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