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隙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
二少爷谢蕴所住的是谢府几个院落中最小的琼华院,不仅偏,离主院也远。等康氏带着人走到琼华院门口时,额头都有些见汗了。
“夫人您怎么过来了?”正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的谢十二一眼就瞧见了为首的康氏,见她来势汹汹,他眼珠子一转,笑着迎了上去,大声说道,“少爷这会正在温书呢,夫人您有什么事同小的说一声也是一样的。”
“放肆!”红隙在康氏身边伺候,哪里见过谢十二这样没规矩的小厮,当即上前呵斥道,“夫人来看二少爷,是你这等小厮可以代为传话的么?”
被训了话,谢十二也不恼,笑嘻嘻地躬身赔罪:“这位大姐说的是,是小的不开眼了,小的这就为夫人带路。”
康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颇为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自顾自地朝里走。见琼林院内门扉紧闭,她心中更是不屑:就这么一个性格乖僻之人,凭什么越过她的儿子去做皇子讲读?
手一用力,直接将门给推开了。
谢蕴正坐在书案边,手上拿着一卷书,案上还放了一沓纸,仿佛正在记些什么。
听见动静,他的视线才平平地从书面上移开,落在康氏的脸上,顿了片刻才起身敛衽行礼:“母亲。”神色疏离,没有半分恭敬可言。
康氏咬了咬牙,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卷翻了翻:“策论?当了皇子讲读果然是不一样了,连策论都已经看上了。”她随手将书往书案上一扔,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竟将书扔到了盛了墨的砚台里,溅起的墨汁落在写了一半的纸业上,染上了点点墨迹。
她却像是没看到一般,好整以暇地看了看指甲上鲜红的丹蔻,低声道:“只可惜,有的人生来就愚钝,就算捡到了高枝,只怕也是一辈子飞不上天的命。”
谢蕴的视线落在浸了墨的书卷上,伸手将书捡了起来,掏出块帕子覆在书页之上,好将未干的墨迹吸去。
待做完这一切,他才抬头看向康氏:“母亲若是来挑衅的,现下就可以回去了。”
他目光淡然,桃花眼中清晰地倒映着康氏的脸:“你赢不了我。”他说话的语气依旧没什么变化,可话说出口,却透着一股莫名地笃定。
他不是自信,而是确信:康氏,奈何不了他分毫。
第十八章
谢蕴坐着,她站着。本该是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可当他用清冽的嗓音说出“你赢不了我”时,康氏竟奇特地感到了一丝心慌。若不是有红隙扶着她的手臂,她怕是要忍不住退后几步,好去避开他的锋芒。
可当她对上他那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时,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许多年前,有个有着同样桃花眼的女子,巧笑倩兮地给自己编花环,一双妩媚勾人的眼睛里尽是纯粹的笑意。
她就是被那个笑容给骗了!
康氏的瞳孔猛缩了一下,被谢蕴压倒的气势霎时间好似回到了她身上,连带着背脊也挺得笔直:“温瑜,这是你同母亲说话的态度么?”
她生得本就是端庄大气的长相,这会端肃着脸,眼角微崩,瞧上去倒是真有几分威严的模样。
“夫人息怒。”帮谢蕴将沾了墨的书卷放到一旁晾干的谢十一横跨一步,站在了书案前,仗着自己人高马大,硬是遮住了康氏的视线。
他笑得温和,躬身朝康氏拱手道:“小的谢十一见过夫人,夫人一路过来辛苦了,还请夫人坐下稍息片刻,小的去为夫人泡茶解乏可好?”
康氏的气焰还没烧到谢蕴就被硬生生地掐断,一口气噎在喉咙上不来也下不去,正想开口叫这小厮让开,就听那人一脸和煦地继续说道:“啊,不过我们琼华院一向没什么好茶,怕是入不得夫人的口,请夫人不要见怪。”
他说得不紧不慢,语气里也没有丝毫不恭敬的意思,可康氏听着他的话却是别扭地狠,细品了片刻才读出其中的嘲讽之意。
想开口训斥他无礼,偏偏人一直躬着身子,同她说话时眼睛也是规规矩矩地看着地面,就连双手都始终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连一丝颤抖都无。
康氏忽地就多看了他几眼,缓缓问道:“你是福安家的那个小子吧?”
谢十一的背弯地更低:“是,没想到夫人还记得小的。”
“自是记得,当年我本还想同老爷说,将你指给大少爷做书童。”康氏的声音里不由得多了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看来本夫人眼光不错,你当真是个机灵的。”
这事谢十一却是第一次听说,心中一顿,眼中不由泛起一丝为难。
自己仿佛是火上浇油了吧?
“母亲无事不登三宝殿,请直言。”
谢蕴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谢十一微顿了片刻,侧身让开了。
没人在自己前面挡着,康氏又能瞧见她那个冷淡的庶子。她本是想过来好好奚落他一顿,却被谢十一打断了思路,如今再被他这么一问,反倒有些答不上话来。
“夫人,咱们还是回去吧。”红隙有些问难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老爷吩咐了不许打扰二少爷看书……”声音却在康氏的注视下越来越微弱。
这话她来的时候就想说,可方才康氏正气头上,她哪里敢讲?这会好不容易觉得康氏的气仿佛散了些,才鼓起勇气说出口,没想到康氏突然间一瞬不瞬地盯住了自己,看得她心里直发毛,连声音都小了下去。
康氏却没留意红隙说了什么,眼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她素来爱美,身边伺候的无一不是貌美的女子。
红隙亦是。
她故作矜持地在谢蕴对面坐下,笑吟吟地说到:“我今日来不为别的,就是想同你说一说你房中的事。你父亲啊,是个大男人,就是免不了粗心大意地毛病,叫你身边伺候的尽是些小厮。”
说着,她还笑睨了谢十一一眼,看得谢十一忍了一会才按捺下自己皱眉的冲动,“贴身伺候的,小厮哪儿有丫头尽心。也是我疏忽,你一直在庆阳道观长大,都忘了你如今已十七了,是时候在房里收个人了。”她拉着红隙的手,慈眉善目地轻轻拍了拍,“红隙这丫头,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长得也是我身边几个丫头里最好的,往后就叫她在你身边伺候吧。”
“夫人!”红隙忍不住惊呼出声,一张俏脸变得惨白,强笑道,“夫人您忘了,奴婢家中……”
“你家中的事自有我去安排。”康氏眸色一冷,目带警告地看着她,“叫你在二少爷身边伺候,难道还委屈了你不成?”
红隙被看得又是一颤,只能拿无助的目光去看谢蕴,希望他能拒绝夫人的话。
谢十一的脸色亦是沉了一些,可长者赐不敢辞,康氏作为谢家的主母要给庶子院子里安排一个伺候的人,还真是没法拒绝。
谢蕴一直没出声,也没看红隙一眼,只静静地听康氏说完,神色毫无起伏。
待康氏脸上的笑僵硬地有些挂不住了,才淡声道:“母亲说完了?”
康氏才被压下去的怒火险些又冒了上来,转念一想,又笑道,“若是红隙伺候地不好,你只管来同我说,我再指两个新丫头给你。”
谢蕴果然抬眉看了红隙一眼,叫康氏心中一喜,还来不及多说什么,就见他薄唇一扬:“你出去。”
没头没尾地一句话却叫红隙精神一振,趁着康氏还没回过神,抽出自己的手飞快地走了出去。
手中骤然一空,康氏有些尴尬地将手放在膝头:“可是对红隙不满?”
谢蕴却答非所问:“十一,账册。”
谢十一眉头一跳,扭身进了里屋,再出来时手上却捧了两本厚厚的账册。他弯腰将账册放到了康氏前头的书案上,垂眼道:“请夫人过目。”
康氏被他们主仆俩的动作搅地一头雾水,心下又有些好奇谢蕴能拿出什么东西来给自己,不自觉地就拿了一本账册翻了起来。
不翻不要紧,一翻,脸就越翻越白了。
“砰”地一声,她猛地将账册砸在书案上,声音又急又快:“这两本账册你是从哪里来的?!”
“意外所得。”谢蕴面无表情地看了那些账册一眼,“这几家铺子对我多有‘照顾’,顺便查了查。”
康氏却有些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这两本账册,一本是谢家在庆阳的几个铺子,是谢老夫人的陪嫁,当年同中馈一起一并交给她打理了,另一本却是她娘家康家的。
“我想老夫人应当不知道,她的陪嫁已快成康家家产了。”谢蕴端着茶盏浅呷了一口,“二叔母应当也不知道。”
谢老夫人的陪嫁,按理来说,在她百年之后,是要平分给大房二房的。
康氏的脸更白了,色厉内荏道:“你想如何?”
“想要个清静。”
……
“少爷,你就这么将账册交给大夫人啦?”看着康氏抱着账本近乎逃跑地离开了琼华院,一直缩在一旁不敢出声的谢十五苦着脸跑了出来,“这可是十三和十四辛辛苦苦查的……”
“你懂什么,”谢十一笑着轻弹了一下他的额角,笑容轻松,“这本就是为了遏制大夫人用的。”
谢十五似懂非懂地挠了挠头,心中却道这谢大夫人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惹得他家少爷为了有个安生日子还得特地想法子叫她闭嘴。
这大家少爷,真难当!
谢蕴却好似没瞧见他纠结的表情一般,抬手随意地将方才落了墨的纸揉成一团,又将上头空白的纸张移开。
之间在其之下,还放了几张宣纸,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仔细一看,其中还不乏修改补漏之处。
“还好有十二在门外传信,否则当真来不及将稿子收起。”谢十一笑着将谢蕴已经改好的书稿接了过来,准备和谢十五一起誊抄一遍。
他们这个琼华院一向少有人来,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才轮流在外头守着,没想到还真撞上个不请自来的康氏。
“塞翁失马。”谢蕴言简意赅地总结了一下今日的遭遇,将手下的宣纸抚平,提笔在左上角写了个“柒”字。
他要写稿,谢十一和谢十二自然不会再去吵他,捧着手转身在自己的书案前落座。
谢时写得东西不同于平日里作的文章,其中天马行空的东西太多,无法像考试时那样心有腹稿就能洋洋洒洒地写完一篇。里头每个角儿的容貌、行为、性格,都需得他细细琢磨。
思绪偶有滞塞,就可能一天都写不出一个字来。
因而平时他在作文时,几个小厮都不会打扰他,生怕扰乱了他的思绪。
谁知今日谢十五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瞪着正誊抄的手稿“诶诶诶”地惊呼了好几声,吓得正专心抄录的谢十一手一抖,在白色的纸页上留下了歪歪扭扭地一道墨迹。
不由抬头瞪他:“大惊小怪地作何?”
谢十五却没理他,抱着手稿跑到谢蕴身旁,指着其中一段:“少爷,这这这这是不是那个那个,”一时情急,竟是口吃了起来,“就咱们上次碰见的那个……”
他太过激动,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仙女!”
“……”谢十一一时无语,“什么仙女?你怎么也学起十二那颠三倒四的话来。”
说完却见谢十五扭脸看着自己,亮晶晶的双眼差点闪花了他的眼睛。
倒是将事情给想起来了。
他们刚回来那日,十二问起他路上的见闻,十五便说起到府里前在路上瞧见的事。说到最后,说是碰见京城恶霸行凶,幸得一位姑娘出手救人。
十二便问起那姑娘的长相,十五比手画脚地说了半天,又说小姑娘长得比他见过的哪个小姑娘都好看,又说小姑娘笑起来可爱,又说她将被欺负的女子护在身后时的模样有多么英勇……
太过天花乱坠以至于连一贯信口开河的十二都不信了。
十五不服,叫少爷评理。
当日少爷怎么说的来着?似乎是“你说的不是个小姑娘,是仙女”?说罢便垂眸看书了,任十五怎么说都不肯再开口。
此事便就这么作罢了。
“你是说……”谢十一迟疑道,见谢十五兴致勃勃地直点头,又有些狐疑地接过他手中的书稿看了一眼。
……好嘛,还真是那个“仙女”,而且还是个见义勇为不畏强权的“仙女”。
他低头看了自家少爷一眼,只见谢家二少不慌不忙地将污了的纸页揉成一团,声音平稳:“聒噪。”
片刻之后,又听谢蕴道:“送拜帖去封府,三日后前去拜访。”
第十九章
内务府奉旨特意为康乐公主铸造金牌的事很快便在宫中传得人尽皆知,后宫里头有孩子的没孩子的,都嫉妒地忍不住直扯帕子,又暗暗地想瞧瞧这天底下独一块的金牌是个什么模样。
得知金牌已送到寻芳阁,第二日大家都早早地到了雍和宫,准备等着康乐公主来请安的时候,哄她取出金牌供大家观赏。
可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康乐公主,等得众人没了话题,只能尴尬地对坐饮茶,却没有一个人起身告退。
“你们今个儿可真奇怪,”太后压下一口温茶,似笑非笑地往下坐众人身上打量了一圈,“往日到哀家这来一个个都恨不得赶紧走,怎么今日都这个时辰了,还在这儿枯坐着?”
“母后说笑了,能承欢膝下是臣妾们的福分,怎么会恨不得赶紧走呢。”贤贵妃掩唇笑道,眸子在凤眼里一转,自有林妃为她说话:“贵妃娘娘说得是,臣妾们是怕打扰了母后的清静,这次才不敢多做逗留。若是母后不嫌弃,臣妾们就是陪母后一整日也不会嫌闷呀。”
“听听,林妃还是这么会说话。”太后点着林妃同徐嬷嬷笑道,“有这朵解语花在,怕是上哪儿都闷不得了。”
有了话头,众人又跟着说笑了几句,瞧着气氛松快了许多,便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说起来,今日好似还没瞧见康乐公主?寻常她都是来地最早,今个儿怕是躲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