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购买了各地的报纸,早出晚归,寻找各种租房和招聘信息,打算找到合适的就立马搬出去——做“窗”的这段时间,我攒下了一笔还算可观的钱,足够在一个新城市开始新的生活了。
“要是确定了新住址,一定要告诉我啊,”硝子凑过来和我一起看报纸,“放心,我不告诉五条。”
“没事,他要是问,你直接告诉他就行。”
我摇了摇头,有些迟疑地问旁边刚做任务回来的夏油杰:“夏油君,你最近状态好像不太好,不要紧吧?”
“嗯?我没事,谢谢林君,”正在发呆的黑发男孩恍然惊醒,朝着我露出有些疲惫的笑容,“只是因为连着做了好几个任务而已,不要紧的。”
“那还是赶快回去休息吧,好好睡一觉,睡醒就没事了。”
脑海中划过某个据说一直在连着做任务的身影,我暗暗吸气,安慰道。
“嗯,那我就回去了,再见,硝子,林君。”
“拜~”“再见。”
黑发大男孩渐行渐远,直到此时,看着他孤寂的背影,我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夏油杰开始更多地自己一个人做任务了。
不过,的确,从资源利用最大化的角度讲,两个特级咒术师搭档做任务,本来就有点浪费。
这么想着,我没有深究,继续和硝子探讨起一套看着不错的房子来。
冰山下的阴影在不知不觉变大,某个巨大的危险在悄然接近,然而所有的人都被一叶障目,没有及时看清事态正在急剧恶化。
后来再回想,我们将一切都看得太理所当然了,所以现实才会毫不留情地给了我们一个无比响亮的巴掌。
我清楚的记得,七海健人是在一个乌云密布的天气里跌跌撞撞、满脸是血地回来的。
和他一起回来的,是灰原雄只剩下半个的尸体。*
第三十九章 死亡是什么?
是再也看不见那个人笑,听不到他元气满满的声音,从此世间再找不到这样一个人,会在我最弱小的时候笑着鼓励我其实超厉害,会认真地说我有一双很坚定且温柔的眼睛,所以他第一次见面就想和我成为朋友。
那些一起躺在盛夏草坪上,吹着风,七海嫌灰原吵,灰原就吐吐舌头自己数天上的云的时光,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完整的拼图永远地失去了一角。
咒术师的世界,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呢?
即使见识上千百遍的死亡,我也依然接受不了身边人的死亡。
灰原雄的葬礼举行得很低调,他的父母只是两个人普通人,鬓角染满了生活的风霜,搀扶着彼此,含着泪感谢我们一直以来对灰原的照顾。
“那个孩子啊,总是爱说什么,‘想要尽力做到自己可以做的事,这样就会很开心*’。”
灰原阿姨脸上的笑容苦涩中带着骄傲:“他也算是死在了自己的理想里,而不是带着压抑心之所向的遗憾离开这个世界,想来一定不会感到后悔吧。”
冰冷的灵柩前,灰原雄的妹妹正认真地擦拭着哥哥的黑白相片,我看到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相片的玻璃上,又被小女孩不厌其烦地擦干净,那张相似的清秀娃娃脸绷得很紧,肩膀却很细微地抖动着。
我没忍住,拍了拍她幼小瘦弱的脊背,结果就看见,她剧烈地颤了一下,然后抱住哥哥的相片放声大哭起来。
而旁边一直故作坚强的灰原阿姨,在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中终是骤然崩溃,猛地弯下腰,双手捂脸,在丈夫的怀里泣不成声。
“我后悔啊!!!我后悔啊!!!我为什么要同意他去当什么咒术师!!!他才只有16岁啊!!!!!”
女人破了音的哀嚎嘶哑难听到了极点,就像发钝的刀一下一下捅进心脏深处,引起不停歇地抽痛。
我低下头,抹掉脸上滑落的泪水,转身快步走出了房间——再待下去,我恐怕也要跟着崩溃了。
外面很静,只有灰蒙蒙的天空和低低飞着的鸟,我靠在墙上,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桃酱,这边。”
我回头,远处的大树下,硝子朝着我招手。
女孩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烟气缭绕翻腾消失在空气里,她将另一只手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来,手心躺着半包烟:“要来一根吗?”
“不了,”我摇头,看着硝子眼下淡淡的青色,半晌,问,“什么时候学会的?”
我记得她以前明明没有吸烟的习惯。
“嗯?你说这个?”硝子扬扬拿着烟的手,耸肩回答道,“这个不用学,想会的时候自然就会了。”
大树的背面,夏油杰正靠在那里,手里同样拿着一支已经燃掉一半的香烟,他始终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闷不吭声地吸了一口又一口,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情绪都顺着烟气吞咽干净。
周围安静下来,我们三个人,靠着同一颗大树,谁都没有再说话,就这样站了好久。
打破沉默的是一个从天而降的身影,白发在空中轻轻晃动,苍蓝色的眼睛在墨镜后微眨。
“解决了。”
许久不见的五条悟目光似乎在我的身上停顿了一下,然后扭头和另外两个人说。
“悟,进去和叔叔阿姨他们说一声吧,也算是替灰原报仇了。”
一直没说话的夏油杰将烟头扔到地上踩灭,哑声开口道。
“嗯。”
白发大男孩点点头,迅速消失在原地。
离开前,这次,非常明显地,他看了我一眼。
“对了,桃酱,你已经确定要租下那套房子了吗?”
硝子吸了口手里的烟,开口问。
“原本计划今天就去下定金,不过没事,我和房东及时沟通了,她愿意再等几天。”
我收回目光,回答。
“那就好,”硝子点头,突然很轻地笑了一下,“走吧,别留在这里了,这样即使将来哪天,我也被人半个的拖回来,最起码你不会看见我的尸体。”
“其实可以的话,我希望不举办葬礼,太麻烦。”
说着死亡的少女眼下的泪痣在阴暗天空下依然俏丽非常,语气轻描淡写得好像说的是其他话题一样。
我还没来得及反驳她,让她不要这么诅咒自己,结果谁想到,旁边的夏油杰先一步爆发了。
“硝子你在说什么啊!哪有咒自己尸首不全的!如果咒术师的终点一定是惨烈无比的死亡,那我们还每天那么拼命干什么!!”
黑发男孩的声音激动到接近低吼,他迟一步意识到了自己失控的情绪,愣了一下,捂住额头放缓声音道歉:“对不起,我有些过于激动了……”
“突然想起来,我好像还有任务没做,必须赶快出发才行。”
夏油杰抛下一句话,就低着头仓促地离开了,我想要叫他,被硝子拉住,朝我摇头。
她说:“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这天,黑发男孩有些狼狈又夹杂着某种压抑情绪的背影,竟然成了我对他最后的印象。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就在灰原雄葬礼的半个月后,夏油杰做了件让大家措手不及的事。
他叛逃了。
第四十章
夏油杰叛逃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坐在高专操场老地方的台阶上,望着远处的天空发呆。
没错,就是咒术高专,半个多月了,我依然没有成功搬出去。
那套我好不容易敲定的房子,房东后来很抱歉地我说,有个亲戚要搬过来,所以不打算再外租了。
在那之后,我陆陆续续又找到了三套还算满意的,结果不是房东突然生病,就是事后改口说房子已经卖掉了。
一来二去,要是再感觉不到有人从中作梗,那也未免太侮辱我的智商——尤其是最后一套房子的屋主小姐姐,她特别不好意思地给我退了双倍违约金,然后和我说,有个大帅哥给她的房子出了个让她实在难以拒绝的价格。
五条悟,答案很明显,就是他。
虽然自从灰原雄的葬礼之后,这个人就再次消失了,但这不妨碍我猜到他在阻止我离开高专的事实。
天大地大,除了咒术高专,我发现自己竟然无处可去。
有点好笑,对吧。
“你说说他,太烦人了,是不是啊,灰原。”
我对着天空喃喃自语。
人这种生物,总是要等到失去才懂得珍惜。如今回想起那个娃娃脸的开朗大男孩,我常常后悔当初没有多和他聊聊天,告诉他,灰原其实也超棒的。
太阳花断了头,美好的拼图缺失掉一角。最近高专的大家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好像直到此时所有人才恍然明白过来,同伴的离开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同意五条悟烦人,还会夸他,”我对着天空笑了笑,小声说,“其实我早就发现了,灰原很善于发现其他人的优点呢*。”
微风拂面,四周静悄悄一片,已经不在了男孩当然不会附和我的声音。
回答我的,是一条来自硝子的消息。
刚刚接到通知,夏油杰在任务的过程中屠了村,杀掉一百余名普通人,然后消失不见了。
……
…………
什么?
发生了什么?
夏油杰?
杀了一百余名……普通人?
白底黑字的屏幕上,明明每一个字都认识,但组合起来,我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懂了。
夏油杰,那个一心将守护普通人作为理想和信念的温柔男孩,你说他叛逃我可能还会相信那么亿点点,可说他杀害普通人,而且还是大片的单方面屠杀?
骗人的吧,一定不是真的。
我合上手机,快步跑去找到了刚从教室里出来的硝子。
“是真的,”硝子深棕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一碰面,还没等我问出来,便当先开口道,“现场有夏油的咒力残秽,这个不会错。”
“不止如此,他还杀害了自己的父母。”
少女垂下眼,只能看到静止的泪痣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她低头,给自己点了支烟,说话的嗓音淡淡,听不出情绪:“上面下了命令,要求五条协助夜蛾老师,尽快将夏油逮回来,以及其他任何咒术师,只要发现叛逃的夏油,可就地处刑。”
“怎么、怎么会这样?”
我愣愣地看着硝子:“夏油君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不知道,”硝子保持着低头的动作,很轻地嗤笑了一声,“那两个人啊,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看明白了,有时候又发现根本没看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以后要是能碰见夏油,直接问问他好了。”
外面已是深秋,落叶打着旋从枝头飘落,目之所及,皆是萧索。
就在当晚,我从梦中尖叫着、满身冷汗地醒来。
即使已经睁开眼,眼前依然反复回放着梦境里的场景。被搅碎的残肢,高高喷溅向天空的鲜血,自相残杀的两个大男孩固执地不愿意后退,被埋伏在旁边的咒灵偷袭,一口咬掉了大半个身体,只留下孤零零的上半身,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倒下来,摔在冰冷的地面。
不会的,肯定不会的,五条悟和夏油杰那么强,一定不会遇到那个场景,我是在杞人忧天,是灰原的死带给我的阴影在作祟。
我不停地深呼吸,安慰着自己,可发颤的一双手始终都无法安静下来。
那一晚,我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到远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都没有再睡着。
“硝子,你说夏油杰和五条悟真的打起来的话,会怎么样?”
清早的餐厅里,我问旁边眼下青黑、显然昨晚和我情况差不多的好朋友。
“如果是以前,他们俩打起来差不多五五开吧,”硝子用筷子戳着餐盘里裹着豆沙的团子,回答,“至于现在……夏油早就打不过五条了。”
这一刻,我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表情。
曾经那么要好的两个人,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早已经在渐行渐远了吗。
得到答案的我,还以为自己今晚应该可以睡个差不多的觉了,结果不过刚刚阖上眼两个小时,我便再次从噩梦中惊醒了。
这次,我梦到的竟然是硝子的死亡。
不等我继续安慰自己,在接下来的几天,我渐渐连两个小时都睡不上了。我先后又梦到了七海健人、夜蛾老师、山田先生、九十九由基、甚至是那个在横滨街头惊鸿一瞥的绷带少年的死亡。
不管是正方的,还是反方的,亦或是中立不相干的,只要在我脑海中留有印象,统统都会以无比惨烈的方式在我的面前死去。
直到最后一晚,梦境里,我看见自己站在空旷的大街上,四周茫茫一片,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在这个世界中的一切,都离我而去了。
和前面的那些夜晚都不同,这天,我是哭着睁开眼的。
朦胧中的视线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我的床边,蓝眼睛剔透如上好的宝石,白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我们久久对视。
然后五条悟弯下腰来,擦掉了我脸上冰凉的液体。
他把手里提着的一个小纸袋子,放在了我的床头旁。
“这是护照,还有明天的机票。”
白发大男孩的声音清朗好听,一如既往,他说:“别待在日本了,桃酱,回华国吧。”
第四十一章
我曾经设想过很多次,究竟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五条悟才会愿意让我离开。
可能我们会在极度的压抑中终于爆发出无法挽回的争吵,会丧失理智地疯狂伤害彼此,过往所有的感情如江河被经年的干旱消磨殆尽,露出沟壑纵横的狰狞河床。
在我的设想中,我们的感情只会走向穷途末路,区别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所以在这个无比寂静的夜晚,当那个白发大男孩俯身擦掉我眼角的泪水,然后以一种甚至有些温暖的口吻,说着让我离开时,我的内心一点真实感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