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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间刚过凌晨。
她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将玻璃窗吹得轻微颤动,风声里似乎杂了东西,有一种细沙似的雪声。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落雪了。
卧室里窗帘严严实实拉着,床头开了橘色的照明灯,空调温度刚刚好,很是暖和。
林懿丘是小腹疼醒的。酒意已经完全褪了,脑袋还有点疼。
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她翻身下床去厕所。
也不知道他在哪个房间,路过走廊只能小心放慢脚步,怕打扰他睡觉。
悄悄挪进卫生间褪下裤子,上面赫然一块血渍。
生理期。
她动作僵住,宛如有道惊雷狠劈下来,心里暗叫不好。
又低头去检查裤子。
果然里里外外全沾上了。
那刚刚她还睡了顾承林的床……
方才下床时她没注意,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弄脏。
可瞧瞧她裤子的一片狼藉,床单上怎么可能没有……
林懿丘忽然觉得世界一片寂静——
她的行李物品全部都在和班级一起订下的酒店房间里,她现在怎么可能拿得到卫生棉啊!
自己穿衣服出去买?
那还得去找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可关键是……她怎么出去?
裤子全脏了。
她脑袋发懵,这次是真傻了眼,杵在原地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呆立良久。
“小丘?”门外响起敲门声,是顾承林。
林懿丘一吓,她立刻从马桶上“腾”地站起来,眼神透过磨砂玻璃门盯着外面。
走廊灯光勾勒出男人模糊的身形。
“小丘?”顾承林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回复,耐心所剩无几,“我开门了。”
随即,门锁转动,林懿丘惊呼一声,没等他视线望进来,直接扑上去,猛地阖了玻璃门。
“哐”地一声,顾承林只感觉些微暖风扑在自己面上,玻璃门差点撞上他鼻梁。
“……”
方才他从书房出来去楼下拿东西,瞧见浴室卫生间的灯亮着,安静得一点声响也没有。
怕她在里面出了什么事,开门的动作才急促了些。
顾承林这才察觉自己太过失礼的举动。
手从门把上移开,仍旧站在玻璃门前:“怎么了?”
“……没,没怎么。”里面传来惊慌失措的声音。
林懿丘用背死命抵着门,双腿微微打颤。
她脸憋得通红,一副即将赴死的悲壮。
他总觉得她这语气像是出了什么招架不了的大事儿,斟酌问:“是哪里又不舒服?”
“……没,没不舒服。”
“真没有?”
“没有!”林懿丘要急到跺脚了。
这声否定里含着满满的羞恼。
深夜空旷的别墅里,只有他们两人隔着门彼此站着。
看不着面孔,听不着呼吸。
一个躲闪一个试探,阒寂的空间里,细枝末节的颤动都能无限放大。
顾承林第一次觉得有些棘手。他望一眼里面敞亮的灯光,除去犹疑,心底还莫名涌出些许陌生情绪。
一闪而逝。
听着脚步声远去,林懿丘看着镜子里自己狼狈的模样,总算舒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吐完,她又听见顾承林走回来了。
“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这次男人的声音笃定不少,问法也十分微妙。
林懿丘呼吸一滞。
他这是猜出来了?
“嗯?”
顾承林平淡如常的语气里带了不易察觉的安抚。
方才,他走回书房,留了个心眼,往刚刚小姑娘睡过的自己的卧房去。
房间一切如旧,照明灯还微弱地亮着,点亮小小一角。
视线随意瞥着,很快就注意到掀开被褥的洁白床单上,浸了一点深红血渍。
顾承林一顿,总算知道她刚刚话里话外的抗拒是为什么了。
没听见那头回答,他清咳一声,掩饰这似是而非的尴尬。
又抬手敲一下门:“你先洗澡,等我买东西回来。”
林懿丘手指交握扣着,心里恨不得原地升天。
现在的她,是不是在他面前全然透明,一丁点儿隐私都没有了。
连生理期他都知道了……
“嗯……好。”
她话语呜哝,带着不情愿但也实在没办法的窘迫。
顾承林总算听见回复,他转身下楼。
林懿丘靠着瓷砖墙壁站了许久,等完全确定顾承林是走掉了,她才敢回身稍稍打开一丁点门缝。
长直的走廊空荡,地上铺着古典派欧式纹样的地毯,卧房和书房的门都半开着。
光从房内投出来,很是灯火可亲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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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承林回来时她还在洗澡,顺带把自己弄脏的裤子一并洗了。
听着浴室里水声关停,他拎着袋子走到门边。
不紧不慢地敲门:“小丘。”
林懿丘“啊”地应了一声,手上动作加快,“等一下,马上就好。”
她将手擦干,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浴巾是不是裹好了。
心里有些紧张,她下意识一手放在胸口,一手去开门。
外面侵进来湿寒冷气,是从男人大衣上飘过来的。
林懿丘被刺激地打了个寒噤。
顾承林背对她站着,一手插兜,一手拎着一大包塑料袋。
很是绅士周到的一个动作。
察觉到门开,他保持着当下姿势没动,手提着东西递过去。
沐浴的热气扑过来,清甜温香毫无防备地打在他手背上。
林懿丘看他穿戴整齐的板正背影,脸蓦地一红,赶忙接过。
“……谢谢承林哥。”
声音都像是溶了热气。
再次阖上门,林懿丘低头去瞧鼓囊囊的塑料袋。
里面物什齐全,一次性短裤、浴袍,以及……种类齐全的卫生用品。
是真的种类齐全,日用、夜用……甚至连卫生棉条和安心裤都各有一盒……
林懿丘两眼一黑,脸“噌”地一下瞬间从耳根红到了脖子。
她手抖着,真的很难想象,顾承林这样一个清绝形象,驻足于女性用品货架前,把各类产品依次拿了个遍的场景。
利索地收拾好自己后出了浴室。先将自己的衣物扔进洗衣机,她才趿着拖鞋往回走。
顾承林的书房门开着,暖黄光线散射出来,他在留灯等人。
林懿丘抱着塑料袋里剩下的卫生用品站在门边,踌躇几番,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怎么光在门口站着?”
男人从笔记本电脑后面抬头,目光透过镜片望向门边。
小妹妹穿着白色浴袍,手里同样抱着白色塑料袋,头发黑缎一样垂着,站在明暗交界的光边处。
林懿丘抿抿唇,经过方才一系列难为情的“深切”交流,她只敢低头看着地板往里走。
“门带上。”
“哦。”她转身照做。
这间民宿的书房格局宽敞,老式的欧洲宫廷风,红木板配丝绒地毯,三面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一旁还配了可供拿书的梯子。
靠窗的地方摆了小桌和几座单人皮沙发,另一头是同色系的实木弯腿书桌,上面亮着澄黄的布艺台灯。
林懿丘将塑料袋放在沙发上,人顺势坐在窗边,白色窗帘虚虚拉着,只留了中间一条黑线。
封闭的房间温暖干燥,室外风声和空调运作声中,杂着细碎的敲击键盘声。
她这才去看顾承林。
男人鼻梁上戴了金属细框眼镜,他没有留刘海的习惯,五官清峻立体,当他认真做手上事情时,则会流露出蛊惑人心的成熟。
林懿丘忍不住出声:“承林哥,你是被我吵醒的,还是一晚上根本没睡觉啊?”
顾承林微一点头:“事情没做完。”
她面上微窘:“……给你添麻烦了。”
闻言,顾承林视线从笔记本屏幕上移开,瞧她双腿并拢双手搭膝,隔老远拘谨地坐着。
“坐那么远做什么?”
林懿丘被他问得一愣,她询问似的回望他。
脚下犹豫,但还是站起来,坐到了离他近一点的那侧沙发上。
看他的眼睛像是在说:喏,已经最近了。
顾承林失笑,遂手指点点书桌侧面的座位。
“坐这边来。”
她睫毛一颤,走到他指定的地方坐下。
红木桌面上摆着一摞摞的文件和原文书,钢笔摘了笔帽放在一边,一旁白色马克杯冒着湿热雾气。
她闻见一股熟悉的甜腻味道。
顾承林将杯子往她那边推:“喝了去睡觉。”
林懿丘意外,这是给她准备的?
往里一瞧,她脸又招架不住地红了。
“这……你在哪里买的啊?”
杯里掺了红糖的水色泽偏深,升腾的白气里溶了很淡的甜香。
伸手摸一下杯壁,水温正好。
她是真没想到,他这“一条龙”服务,也太全面了……
“去便利店时瞧见华人超市还在营业,顺手拿的。”
顾承林语气平淡得很,像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强调自己是真的顺路帮忙,而不是有意为之。
林懿丘两手捧住马克杯,忍不住拆穿:“是么……”
可她怎么记得,镇上唯一一家华人超市在中心街,来回差不多半小时车程。
顾承林不咸不淡地递过去一道目光。
小姑娘立刻闭嘴了,她捧着马克杯一本正经地喝一口,两眼弯弯,顺着他的话说:“嗯嗯,顺路,顺路。”
“……”
顾承林懒得理她。
林懿丘则太爱这种待在他身边自娱自乐的时光了。
她脑袋往下枕入臂弯里,在灯光下偷瞧他,黑亮的瞳仁清澈如溪,沐浴后柔顺的发丝被压得弯起。
男人瞧她一眼,她便下意识朝他吐一下舌头。
顾承林无奈:“怎么这么兴奋?”
林懿丘也跟着笑,她瞧着水杯里漾出的涟漪,红褐色的水倒映出自己现下的影子。
其实谢忱昨天说的那些话她还记着,但确实没有刚听见时那么伤心了。
虽然有人从中作梗,但冯又谦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自己也的确没跟她提过,在这一茬上,是她做得不对。
林懿丘吹开白气喝一口:“承林哥,我给你说个故事。”
顾承林眉头微挑,莫名有一种身份对换的错觉。
“我上初中的时候交朋友……”
那时,徐至诚刚和林佩离婚,林家联姻失败,上上下下视她为罪魁祸首。
学校初二重新分班洗牌,她成绩排名不尽如人意,通关系进的重点班。
她林家大小姐的名号摆在这里,班上自然不缺所谓的“跟班”和“朋友”。
可在“朋友”面前,她却从来不被赋予难过的权利。
“每次,只要我稍有情绪,她们常见的安慰就是——你看开一点,你都这么有钱了怎么还每天愁眉苦脸,你有什么资格心情不好……”
林懿丘眼睑垂敛着,语气已然带上了一种认命般的低郁。
比起这些人,谢忱可真诚了太多。
她记得自己当时刚到B市,缴学费、买保险……一系列事下来,谢忱是真的一点一滴都在帮她。
顾承林听着,手上收尾最后的工作,笔记本关机后散热声止息,她的叙述也恰好结束。
一霎间,仿佛沉入深海寂静之中,桌角的灯光像是质地朦胧的纱,填充进静默空间里。
男人身体微微往她那边侧了点,双腿交换着叠起,他伸手取下眼镜放在一边。
没了金属细框,他一双眼显得分外幽暗,侧脸被光源照着,轮廓锋利而五官深邃。
很奇妙的一种平衡,明明是清峻斯文的长相,可气质上总是存着几分不着痕迹的侵略感。
林懿丘莫名嘴有些干,她舔一下上嘴唇,头埋下去一口气喝了一大口红糖水。
甜热的液体由口入心,最后积蓄在胃里。
很暖。手脚都是暖的。
顾承林看她半张脸埋在马克杯里,微翘的睫毛垂着,视线没有看他。
等她抬头,他才缓缓出声:“人与人之间总存在不可避免的偏见和不理解。”
他朝她伸出一根手指,语气循循:“你不妨换种思路,那些针对你的人,往往不会这么苛责自己。”
“一套标准若为谁量身定做,那只能称之为绑架,”顾承林声音很定,他看着她的眼睛,“你没有必要,拿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来圈禁自己。”
“乱七八糟……”林懿丘被他逗笑了。
他说话真是永远一本正经却又永远漫不经心。
但说实话,她很吃他这一套。
顾承林见她头歪着困在手臂上,下半张脸埋在衣袖里,遮住抿唇上扬的嘴角。
一双眼弯起来,略深的内眼角,将她显得更加鲜活灵动。
“越是有人这么说,那就越表明,她们羡慕你。”
林懿丘一愣,语气垮下去:“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若可以,我宁愿交换——”
顾承林立刻抬手打住,笑说:“后面就别乱发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