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也没料到黑成这样。
微弱的光亮开, 照出了脚下的半寸之地, 严二小心翼翼地盯着身边的那筒靴,两人无声地跨上了暖阁前的几步台阶。
房门紧紧, 门前无一人守夜。
严二又抬起头,从夜色中瞧了一眼身旁的那团黑影子, 瞧不见脸色,但也感受到冰雪天所带来的阵阵寒意。
严二转过身,吸了一口气抬手敲门。
“咚咚”地声音,落在安静的雪夜, 闷沉又醒耳, 然半晌过去, 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
严二便也确定了,主子今夜是被夫人关在了门外。
自打严二跟着范伸后,范伸就一直住在东院,如今十几年过去,还是头一回进不了自己的门。
严二又试着唤了两声夫人。
没见回应后,只能硬着头皮转身道,“夫人许是睡死了,大人要不上……”书房两字还未说出来,便见范伸往后走出几步,从门边上,拉出了下人们守夜时用的小木凳,一屁股坐在上面,不慌不忙地吩咐道,“叫人过来掌灯。”
严二紧张地吞了一下喉咙。
知道今儿晚上八成又不得安宁了。
严二脚步下了台阶,身后的人又添了一句,“把府医也叫起来。”
***
外头的叫门声头一回传进来时,屋内姜姝躺在床上,睡得正熟。
“咚咚”几声响,甚是吵闹,不觉翻了个身,继续闭着眼睛,隐隐听见了有人在唤,那声音也如同从遥远的梦里传来。
压根儿没想到范伸还会回来。
黄昏那阵,府上的表姑娘来过,拿了几盒胭脂来,说是自个儿调制的,送给姜姝当新婚的贺礼,姜姝将其请进了屋,一番招待,表姑娘便对其交了心。
见贾梅的神色似乎欲言又止,姜姝出声一问,贾梅便也将梗在心头的那事说了出来。
贾梅在府上住了几月,对府上的一些事物和习惯,多少也了解了些,世子爷若是进宫或是去大理寺当值,乘坐的马车便是那匹棕色的骏马。
平日里出去,则是偏黑色。
今儿范伸出门时,表姑娘贾梅亲眼瞧见,就是那匹黑色骏马。
她多了个心眼,偷偷地跟了一段。
世子爷去的是百花楼。
从打定了主意要做小之后,贾梅便仔细地去打听了范伸的事儿。
主母她没资格争抢,但若是做小,就凭她这表妹的身份,应也不输她人,旁的还好,就百花楼的苏姑娘,让她心生了介怀。
虽是官妓,但好歹之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况且还生的美。
若是被世子爷当真领回后院,赐个妾室,将来便能威胁到她头上。
是以,她才来找了姜姝。
新婚第二日夫君上花楼,没有哪个女人不介意,贾梅想在姜姝跟前讨个功,若是能借姜姝之手断了那苏姑娘的路,就再好不过。
贾梅先隐晦地同姜姝说了一句,“世子爷今儿好像出去了。”
见姜姝没有什么反应,过了一阵又才凑近她说的明白了些,“表嫂子,这番话妹妹本不应说,可想着表嫂子昨儿才进门,今日那苏姑娘行事着实不妥了些……”
姜姝想了好半晌也没想起来苏姑娘是谁。
贾梅便提醒道,“表嫂子心胸宽阔,表哥虽不是那风流之人,但难免外头那些个狐媚子心思不纯……”
这回姜姝倒明白了苏姑娘是谁。
韩凌曾说过,苏桃生的狐媚。
一时倒挺佩服起贾梅那张护短的嘴,当真能说。
分明是范伸自己要去买。
反倒怪起人家姑娘是个狐媚子了。
姜姝笑了笑,便道,“表妹也说了,世子爷一身正直,并非那风流之人,就算那狐媚子当真起了心思,世子爷必定也是坐怀不乱,世子爷公务一向繁琐,去那地儿应酬一二也实属正常。”
贾梅愣了愣。
还没见过,如此心大之人,她不过是说的隐晦,她还当真为其开脱了。
贾梅虽讨了个没去,也不好再说。
说多了,倒显得她是那乱嚼舌根之人,败了自个儿的印象。
“那表嫂子好生歇息,妹妹改日再来瞧表嫂子。”
贾梅一走,姜姝整个人都舒坦了。
有了昨夜那事,她还在发愁今夜该怎么熬过去,苏桃就替她出了力。
那狗东西这个时辰去百花楼,夜里定在那边过夜。
姜姝倒希望那苏桃,能使出周身的本事,多留他几日,她也好生过几日舒坦日子。
天色一黑,姜姝便不再等人。
睡觉时她自来习惯身旁无人,也不喜欢有灯火照着,知道今儿范伸不会回来,便打发了守夜的丫鬟婆子,顺便让人将屋前挂着的一排灯笼都熄了。
春杏累了两日,也回了牙房。
姜姝将门一拴,一人躺在床上,睡得香甜。
梦里那几道绕耳的嘈杂声安静了下来,姜姝又跌入了梦乡。
直到眼前突地照进了一片灯火,耳边的嘈杂声比之前更甚,迷迷糊糊听到一声,“夫人可得挺住啊,奴才就这破门……”终于惊醒了过来。
暖阁前,照的跟白日似的。
姜姝挡着眼睛,适应了跟前强烈的光线后,才慢慢地睁眼。
门前已经传来了撞击声。
“夫人,夫人开门,世子爷回来了……”
是春杏的声音,姜姝瞬间一个机灵,翻身爬起来,便往门前走。
一面开门一面暗自怨那苏桃也太不敬业。
人居然没留住。
姜姝急急忙忙地将那门栓打开,头一个瞧见的便是府医,府医额头是汗,“夫人能醒着就好……”
姜姝顶着强光,懵懵地朝外望了一圈,便见到了坐在屋檐底下的范伸。
风雪卷起了他的衣袍。
那翘起的一只黑色筒靴上,已有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姜姝心头一凉。
范伸便回头,黑眸平静地定在姜姝脸上,勾唇笑了笑,“醒过来了?”
姜姝再迟钝,这会儿也明白了是什么情况。
神色木讷地张了张嘴,就在范伸以为,她要过来如何致歉说自个儿无辜之时,对面那双眸子里的惊慌和心虚一瞬敛下,竟是哭了出来,“你倒是知道回来了,姝儿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才让世子爷如此生厌……”
第31章
范伸的黑眸明显的一顿。
反应须臾后, 唇角的笑意更深。
缓缓地从那小木凳上起身,负手渡步走到了门槛边上,脚步沉沉地压着姜姝往后退了几步, 才俯下身盯着那张脸。
一直盯着对面那双水雾蒙蒙的眼睛,当着他的面掉出了几滴委屈的泪珠子,才扬唇问道,“你说说,我怎么厌你了, 嗯?”
范伸那一弯腰, 脸凑到了姜姝跟前。
姜姝心头一跳,攥紧了手指头, 只觉跟前那脸上的笑意与以往不同。
是明明白白的皮笑肉不笑。
眼里到底是有了惊慌。
片刻后那抹惊慌便越来越甚,如同林间惊慌的小鹿, 突地抖了抖两下肩头,颤声回答道, “世子爷不喜欢姝儿了。”
范伸笑意一收, 生硬地道, “是吗?”
姜姝一瞬紧闭着嘴。
似是又被他的模样唬住了一般,身子往后一缩, 怯生生地看了他一阵后,好一番隐忍终是没忍着, 突地撅起了嘴角,控诉道,“世子爷凶姝儿……”
还当真哭起来了。
范伸抿住唇,直起了身子, 细细碎碎的抽泣声入耳, 心头莫名的开始烦躁, “我没凶……”
“怎么没了?世子爷就是嫌弃姝儿了,可怜姝儿念着新婚,日饭不吃茶不思地呆在屋里候了夫君大半日,从天明盼到天黑,没将人盼到屋里来,却得知了世子爷去花楼的信儿……”姜姝背着房门,远远地看着从雪地里赶来的侯夫人,呜咽声更大了些,“姝儿纵然有万般不对,世子爷同姝儿说了,姝儿改便是,如今这般羞辱姝儿,往后我还如何做人……”
哭诉声真切悲恸。
周遭的人均不敢出声。
范伸眼眸往上一掀,后退了两步,极为烦躁地捏着眉心问,“谁告诉你……”
话还没说完,身后便响起了侯夫人的质问声,“大半夜的,这是怎么了?”
得,他惹不起。
范伸回过头,立在门前,静静地候着侯夫人来主持公道。
“都给我散了。”侯府人头一声先屏退了下人,之后才踩着积雪,走到了两人跟前,先是瞧了一眼满脸是泪的姜姝,随后便紧紧地盯向了范伸,“你……”
适才姜姝哭诉的那话,侯夫人听的一清二楚,新婚第二日,去花楼,他可真有本事。
范伸摸了一下鼻尖,一脸平静无波。
侯夫人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回头便安抚起了姜姝道,“姝姐儿可别同这混账东西动怒,自个儿的身子骨要紧,你放心,今日之事,母亲替你做主……”
姜姝顺着台阶便下,哭泣声慢慢小了下来,轻轻地点了点头,“儿,儿媳听母亲的。”
多乖的孩子。
侯夫人叹了一声,见其眼眶红成了桃子,满脸心疼,“外面风雪大,你赶紧进屋去躺着,其他事就交给母亲。”
侯夫人让阮嬷嬷和春杏,跟着进屋伺候姜姝,自己则留了下来。
一时东院的门前就只剩下了侯夫人,范伸,和严二。
侯夫人没问范伸,而是转头问向严二,“你来说,今儿你家主子去了哪儿,都见了谁。”
严二心头一凉,瞬间挺直了身板子。
神色一阵躲躲闪闪,“属,属下……”磕碰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侯夫人岂能还不明白,也没再为难他,“你先下去。”
严二捡回一条命,赶紧离开了是非之地。
只剩下侯夫人和范伸了,侯夫人才一把拽着他拉到了旁边的长廊下咬牙问,“你是怎么想的?当初人是你可是你自己挑的,并非母亲逼着你上梁山,这好不容易娶进门,才过了一日,你就不想让母亲过清净日子了?”
侯夫人说完,见他扭过了头,不死心地又将他揪了回来问,“你说说,今儿是不是又上百花楼,去找苏桃了?”
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儿子还能不清楚,花了一万两的高价,将人买了下来,原本以为他会将其带回府,她甚至都想好了,若他当真喜欢那苏桃,收了做个妾事给人家一个名分也不是不可。
谁知一年过去,半点动静都没。
不接回府,也不断绝关系。
三天两头地往那烟花地儿钻,侯夫人这回不打算再让他拖下去,“你要真喜欢,等过了这阵新婚,就将人接进来,世子夫人也不是那等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狭隘之人,如今被你大半夜的闹得沸沸杨杨,你外祖母今儿一天的情绪都极为不稳,你偏生在这接骨眼上去欺负人……”
范伸胸口烦闷,“我同苏桃没关系。”
侯夫人一愣。
范伸便掰着侯夫人的肩头,往门口走去,“儿子没碰她。”
“那你……”
范伸也没再瞒她,“当年之事,首辅苏大人,曾替家母说过话。”
范伸记在了心头。
是以,能照拂的他尽力照拂。
一万两报答一句话,本想给苏家姑娘留一个清白的身子。
但她自己选择了不要。
侯夫人听完便也不说话了,两人从那长廊上沉默地走了一阵,侯夫人突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紧紧地握了握,“椋哥儿,可千万要小心些……母亲最近常常做梦,梦里总是找不着你人,母亲跑去了裴家院子寻啊寻啊,好不容易见到了个人,却永远只能瞧见一个背影,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你……”
侯夫人声音哽塞。
范伸的手掌轻轻了拍了拍侯夫人的肩头,“母亲放心,儿子知道。”
过了一阵,侯夫人平复了情绪便道,“今儿让世子夫人先好好歇息,明儿一早,你好生同姝姐儿赔个不是,甭管你有没有碰那苏桃,今日世子夫人的情面,都被你给臊没了,你去当面低个头,往后她在府上也好做人。”
范伸应道,“好。”
将侯夫人送出了东院,范伸才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立在那,看着跟前那间自己住了十几年的暖阁。
突地,气笑了。
谁闹?
但母亲说的没错,人是他自己选回来的。
倒也不会让她成为蒋大人口中那位被逼自缢的宋家娘子。
范伸听了侯夫人的话,没再回暖阁,去了书房,洗漱后便歇在了书房内,也没去打扰姜姝。
翌日清晨起来,范伸先处理了大理寺几件紧急事务,才赶往暖阁。
去之前,特意让严二去库房挑了几根珠钗。
一进门却已是人去楼空。
“夫人呢?”
屋里的丫鬟赶紧回复道,“夫人适才去侯夫人跟前请完安后,侯夫人便放她回了姜府,估计今儿个不回了……”
范伸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然,没过多久云姑便过来传话,“世子爷,夫人回了娘家,人才刚走,侯夫人说世子爷这时候追上还来得及,横竖明儿也该回门,今夜世子爷同夫人住在姜家也行……”
第32章
昨夜闹了一番后, 姜姝后半夜一点也没睡踏实。
生怕范伸突然杀回来,懒得同她废话,直接抹了她脖子。
那会儿为了保命她不得不壮着胆子倒打一耙, 事后越想越害怕,那双眼睛在她跟前,还是头一回明明白白地露出了凉意。
姜姝又想到了朱澡脖子里插进去的那只剑,喉咙一阵阵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