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来覆去一个晚上,见范伸没回来。
第二日一早姜姝便去了侯夫人跟前请安, 面上没有一丝哀怨, 言语之间也丝毫不提昨夜之事,只含着笑同侯夫人委婉地提了一句, “落雪天,也不知祖母腿上的风湿如何了。”
侯夫人听了出来。
昨夜哭成那样, 还能有今日的镇定,这份大气就算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也难寻出来几个, 到底是姜老夫人教出来的姑娘。
但侯夫人知道她心里不痛快。
便唤了阮嬷嬷来, “今儿瞧着又是一个落雪天,世子夫人呆在屋里也闷, 你陪着她走一趟姜府,姜老夫人怕是念叨得紧。”
姜姝起身谢恩, “多谢母亲。”
临走时又同侯夫人道,“儿媳今儿一并去铺子里拿药,恐怕要晚些才能回来。”
侯夫人答应地很是爽快,“明日本也该你回门, 这大雪天来回赶路甚是不便, 你身子骨要紧, 若是晚了今日便歇在姜家也无妨。”
姜姝点头谢过侯夫人,一回到东院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屋里的丫鬟晚翠问了一声,“夫人,这是要上哪去。”
姜姝转个身,泪珠子说来就来,咬唇道,“回娘家。”
范伸来东院寻人时,晚翠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壮着胆多说了一句,“夫人走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
言下之意是昨儿哭了一夜。
范伸眉头轻轻拧了拧。
阮嬷嬷过来传完话,范伸并没有立马追上,不慌不忙地用了早食,才去里屋换了一身私服,蓝底绣暗花的锦缎,高贵但不显冷。
还特意佩戴上了,上回范伸生辰时,姜姝送的那个荷包。
都快走到门口了,大理寺的蒋大人,风风火火地迎面跑来,一见到范伸便囔囔,“大人,不好了……”
范伸深吸一口气,凝着他。
蒋大人被他这么一瞧,又才后退几步行了个礼,照着规矩来,“大人新婚,按理说属下不该前来打扰饶,可昨儿夜里秦,秦家的那乱坟堆,又闹了鬼……”
蒋大人求救地看着范伸,原本那秦家院子闹出鬼怪后,长安城的百姓便开始传言,秦家有冤,后来有个朱澡,好不容易把风声压了下去。
谁知昨儿夜里,那朱侯爷,竟去刨秦家的土坟包。
半夜乱葬岗的林子里一排火光亮起。
鬼哭声凄惨渗人,附近的百姓都听见了,个个吓得不敢入眠,今早一起来便报了官,府衙的姜京兆已经赶了过去。
如今百姓又开始谣传,秦家有冤。
蒋大人忍不住上前两步,悄声同范伸道,“当年秦家的案子,虽是朱侯爷查办,但最后是由陛下亲自主审,怎可能会有冤情,秦将军和镇国公府的长宁长公主,不满皇上废除太子一举,走上了极端,一个挟持皇帝,一个私藏火药,最后均被抄家灭族……”
若非韩家老夫人协众臣子跪在乾武殿前,拿着先帝给的那块免死金牌,力保太子和皇后,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太子。
事情都过去十几年了,所有人都不敢提这事,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又被重新翻了出来。
“这事迟早得惊动陛下,到头来案子还是会落在咱们大理寺头上,大人以为,这世上当真会有鬼怪?”蒋大人说完,抬头等着范伸的答复。
却见其一双眼睛非笑非笑地盯在自己脸上,似乎根本就没去想那案子,而是在认认真真地打探他这个人,一时心慌,“属、属下最近是有些上火,额头生了两颗痘,已让大夫抓了药,过两日便……”
“蒋大人跑一趟?”
“乱葬岗?”
范伸看着他平静地道,“城外巫山的土匪窝,府衙一直压不下去,陛下的意思是先求和,再寻机会铲除,蒋大人口若悬河,这差事再合适你不过。”
范伸话音一落,蒋大人便僵在了那。
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臣,臣一向嘴拙……”
“收拾好东西,明日一早出发,再过几日,巫山上的那条雪路怕是不好走了。”范伸说完,没再看他发白的脸色,招了严二,改道先进了宫。
范伸走远了,蒋大人终是没忍住,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
他就不该多管闲事。
乱坟堆闹鬼,陛下找也是找他范大人,瞧把自己给急着,风风火火地跑过去,讨了这么个差事。
巫山一去,还能活着回来?
“大人……”
***
范伸进宫直接去了乾武殿,皇上也才刚得了信。
正恼恨朱成誉那蠢货,怎就不长脑子,在这风声当口,竟去刨人坟包子。
还闹出了什么鬼火,鬼哭。
上次乾武殿闹鬼,常青法师破解了谜团,说是人为,但到底是谁,至今都没查到真凶。
后来秦家院子也跟着闹鬼,查出来是朱澡所为。
那这回的鬼火又是怎么回事?
皇上如今一听到什么秦家,什么冤魂,便烦不胜烦,真相还未查不出,便先恼起了朱侯爷,“不省事的东西。”
见范伸进来,皇上忙地招手让他上前,“你来的正好,朕有件事要交给你办。”
这几日他冷静地想了想,隐隐察觉出了不对劲,朱成誉的说辞虽有颇多疑点,但无风不起浪,十几年过去,一直风平浪静,最近却频频爆出了消息。
“你去查查秦家的案宗,当年六十几口人,是否当真还有人活着。”自从秦家鬼怪闹出来后,皇上还是头一回生出了嫌疑。
范伸同以往一样,并未多问,直接领命,“陛下放心。”
范伸说完,正欲转身退下,皇上又突地道,“记得去一趟镇国公府,替朕烧些纸钱……”
自从范伸成了皇上的心腹之后,每年元夕前三日,皇上都会让范伸悄悄跑一趟镇国公府。
连着三年了。
今日又是长宁长公主的忌日。
范伸神色平静地答,“臣明白。”
***
今日的雪虽没有昨日大,依旧没有歇停。
整个长安已是一片雪海,甬道两旁高筑的红墙,宫殿的琉璃瓦上,白茫茫一片,唯有底下的甬道,被清扫的一尘不染。
范伸的马车从那甬道穿过,安安静静的路上,行人寥寥无几。
车毂轮子碾着金砖,声音空旷而沉闷。
经过东宫门前时,严二手里的剑柄,轻轻地敲击了马车三下,无声无息地走过。
一番耽搁,等范伸出宫时,已到了正午。
横竖也追不上人了,范伸干脆回了大理寺,翻了一阵秦家当年的案宗,天色黄昏时才出来,“还没回来?”
严二摇头,“夫人今日怕是要宿在姜家。”
范伸又有些烦躁。
闹了一日了,还不够?
分明知道她善用演戏,眼泪也一向不值钱,脑子里不知为何,偏生就是那双哭红了的眼睛。
范伸唇角抿了抿,“备些纸钱,上振国公府。”
回来时,顺便将人捎上。
***
姜姝上午到的姜家,侯府的嬷嬷亲自相随,一马车的东西,都抬进了姜老夫人的的院子,“侯夫人担心世子夫人一走,姜老夫人惦记,这不先将人送回来给老夫人瞧一眼,明儿就回去。”
姜老夫人起初见到姜姝,还诧异,听阮嬷嬷说完,便明白了,笑着感谢道,“多谢侯夫人顾及着我这身老骨头。”
往日人在院子里,就算一日不见,知道楼里还有那么个人在,也没念叨过。
如今一嫁,心头就跟空了一块似的,失魂落魄地过了两日,此时见到姜姝,姜老夫人才踏实下来,关心地问道,“侯府如何。”
姜姝微微低着头道,“都好。”
姜老夫人瞧见她脸上的羞涩之意,便也明白了,留着她在屋子里说了大半日的话,到了下午姜姝才同姜老夫人道,“我想去一趟陈大夫的铺子,虽说侯府也有府医,孙女这些年倒是习惯了陈大人。”
姜老夫人点头,“去吧,这回多拿几帖药,免得以后回了侯府再往外跑。”
姜姝寅时末出的门,绕了一个圈后,直接去了表公子沈颂的铺子。
上回他拖春杏给的那张票据,金额实属惊人,她想当面问问,表哥是不是发了什么横财。
到了盐铺子,人却不在。
伙计说只知道朝着康乐街去了,具体在哪儿,沈颂也没说。
姜姝便明白了。
表哥今儿怕又去了康乐街头,那处荒废了多年的振国公府。
每年今日,表哥都会去那。
说是舅舅离世前所托,只要表哥还活着一日,到了国公府忌日那天,都得去给国公府的亡魂们烧纸钱。
第33章
康乐街是一条老街。
从街头密集的房屋和挂着茫茫白雪的参天大树, 能瞧出此处也曾繁荣昌盛过。
如今一条街,冷冷清清,多数商铺都搬去了长安新街, 余下一些单门独户没能力挪动的人家,依旧在此,勉强维持着生计。
姜姝过来时没坐马车,也没带春杏。
纱帽遮面,在一处烧饼铺子前, 买了两个刚出炉的烧饼包着, 才朝着镇国公府走去。
十几年过去,镇国公府早已是一片废墟。
里头的景象, 同那破旧的秦家院子差不多。
天色一黑下来,四处阴森。
姜姝到了门前, 身子轻轻地跃起,双脚无声无息地落在了院墙内, 脚步一直顺着大院往里, 直接去了镇国公府废墟的祠堂。
来过几回, 如今寻来便是熟门熟路。
***
镇国公府,靠近祠堂内的一间密室内, 范伸立在右,太子周绎立在左边的墙跟处, 对着跟前的牌位,点香作完揖,才回过头看向范伸。
“陛下已生疑,最近几日殿下看紧秦漓, 别再让她贸然行事……”范伸的语气极为熟络。
说完对面的太子却没回答。
并非是他不想看紧, 而是根本看不住, 如今她已知道了当年那火药的真相,恨不得闯进乾武殿拧了那位的脑袋,便只道,“你顾好自己,秦家这边有我。”
范伸知道他有分寸,也没再多说。
周绎又才问道,“朱夫人的丫鬟当真没了音讯?”
范伸答,“今日才知,人已去了江南。”从侯府逃出来后,那丫鬟便一直留在了长安,避开了这阵风头,才去了码头,倒挺聪明。
周绎看了他一眼,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应了一声,“嗯。”
过了一阵,范伸却主动提了出来,“我跑一趟江南。”
周绎顿了顿,“隔几日子也行。”前儿才新婚,不过两日,这好不容易爬墙爬来的媳妇儿,总不能两地分隔。
范伸还未回应,外面便响起了脚步声。
脚步越来越近,直往祠堂内走来,守在门前的严二从那砖墙夹缝中,往外瞧了一眼,便回头轻声禀报道,“是沈家公子。”
屋内两人倒没意外。
沈大人当年是镇国公的弟子,后来镇国公府遭劫,沈家跟着一并没落。
沈大人辞官后,一家人更是搬到了扬州,日子一度陷入低谷,直到沈颂来了长安经商,沈家才有了好转。矣花
每年镇国公府的忌日,沈颂都会来。
今日不过是恰巧遇上。
祠堂的纸钱一烧,光线从那已开了裂的砖缝中溢进来,密室内一瞬安静,都禁了声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谋逆的罪臣,无牌无碑。
沈颂如往年一般,对着大堂的方向作了两个揖,便守着跟前的纸钱慢慢地化成灰迹。
正盯得入神,身后突地一股暗香袭来,接着便是眼前一黑,一双手结结实实地捂住了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姜姝的声音故意装成了鬼怪,却藏不住里头的几分俏皮。
行为虽幼稚,却同沈颂从小玩到大。
屋外突然又多出来了一道怪声,屋内几人的神色皆是一绷。
一时却也辨别不出,到底是谁。
沈颂却在闻到了那股清淡的药香味时,已认了出来,不由皱眉诧异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姜姝见他没有半分恐慌,顿觉无趣,立马松了手,走过去蹲到沈颂的身旁,没回答他,只将刚买来的烧饼递给了沈颂,“这么多年了,那烧饼铺子竟然还在,表哥尝尝……”
这回那声音倒是正常了。
也很熟悉。
再加上那一句表哥,屋内的严二不用凑近那墙缝往外看,也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今日恰巧夫人被主子惹哭,回了娘家。
严二回过头,无声地看向了范伸。
密室里没有灯火。
严二也不知道自家主子如今是副什么样的表情。
屋外的说话声继续,沈颂一脸严肃地盯着姜姝,无心同她玩笑,“侯府可不比在姜家,你前儿才成婚,今夜便跑出来,范世子呢,永宁侯府就没有人察觉?”
若说适才那句话,还不能确定外头的人是谁。
如今沈颂这一串质问,别说范伸和严二,屋内的太子也听出来了,进来的人是谁。
目光不由同严二一般,也看向了范伸。
光线太暗,依旧看不清范伸的神色,只见其不动不动地立在那,如同黑夜里的一截木桩子。
姜姝被沈颂这番劈头一顿质问,极为敷衍地应了一句,“今日我回了娘家。”
沈颂一瞧她这幅神色,便知她心里藏着小九九,毫不留情地揭开,“明儿才回门,你是怎么回的姜家?”
“就那狗东西……”
“姜姝!”
姜姝被沈颂一声震的熄了声儿,密室内的几人也都屏住了呼吸。
严二大气都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