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我们皇上也想做个和气人儿不管事儿。可现在天底下的土地,兼并了二分之一了啊,不管不行了啊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大明的百姓,都起来造反了……”
这是说,他们张家,祸国映民,逼得老百姓造反吗?太皇太后就感觉喉中腥甜,一口鲜血喷出来,面色金紫。
寿宁侯一声不响地冲上来,就要踹几位阁老,被一个机灵的小太监一把抱住大腿,他一边挣扎一边骂:“狗奴才,你们要造反吗?放开,放开!”
建昌伯冲他们大喊,眼睛红红的要吃人一般:“住口,住口,你们都住口,你们要逼死太皇太后吗?”
然而三位阁老岂是吓唬大的?两位国舅越凶,他们越是能哭。
“孝宗皇帝啊,先皇啊。臣对不起你们啊。臣对不起你们啊。臣死也没有脸去见你们啊。孝宗皇帝啊,先皇啊,我们皇上,今天饿肚子半天,我们皇上,这也要吃不上饭了,孝宗皇帝,先皇,你们在天有灵,你们真要在天有灵,睁开眼睛看看啊……”
“孝宗皇帝啊,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天天说两位国舅好啊。先皇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啊,你天天说两位国舅改过了啊,孝宗皇帝,先皇啊,你们要在多好啊,你们一定最疼我们皇上,我们皇上才三岁啊……”
张家两位国舅,就感觉冲天的怒火直冲天灵盖,燃烧他们的一切理智。皇上饿肚子,皇上吃不上饭?皇上是独苗苗?他娘的,皇上要砍他们的脑袋!
寿宁侯一边挣扎一边喊:“住口!住口!你们也配喊姐夫。姐夫,姐夫,你睁开眼睛看看,姐夫!”
建昌伯“啊!”地大喊一声,从腰里摸出来一把匕首猛地冲上来,几个宫人死命拦着,各个受伤也拦不住他,他就疯了一样挥舞着匕首,也不看人,只喊着:“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
建昌伯一个读书人,也不知道哪里的力气,大力太监摁住他在地上,他还在死命挣扎:“放开我,放开我!”
太皇太后愣愣地听着,愣愣地看着两个弟弟的动作,硬撑着走过来,在建昌伯的面前蹲下身,姐弟两个对视,太皇太后伸手,“啪!”“啪!”“啪!”三下。
太皇太后咬牙切齿,眼睛直直的,厉鬼一般地看着他:“你要杀了谁?”
“啪!”又是一下。
建昌伯的脸瞬间肿起来,嘴里冒出来鲜血,可见太皇太后用的力气。可建昌伯本人却是毫不在乎,兀自嘶吼着。
“姐姐,姐姐,你和姐夫,不是说,一辈子护着弟弟的吗?”
“姐姐,你和姐夫不是说,谁也不能欺负弟弟的吗?”
太皇太后从没有这么一刻,这么后悔过。
太皇太后看着自己的弟弟,眼前一个十来岁虎头虎脑的弟弟一闪而过,眼前父亲去世后抱着自己哭的弟弟一闪而过,定格在这个疯狂的,进宫带匕首,要杀当朝阁老,要害张家满门抄斩的弟弟。
太皇太后一字一顿:“我真后悔,这么多年,纵容你。”
建昌伯愣了。
建昌伯因为这句话,真疯了。
“哈哈哈,哈哈哈。姐姐后悔了。姐姐后悔了,哈哈哈,哈哈哈。”他趴在地上疯狂地大笑,笑得太皇太后锥心刺骨、痛断肝肠。
“姐姐后悔了……姐姐后悔了……哈哈哈,哈哈哈。”建昌伯笑啊,仿佛这是天大的笑话一般。
“姐姐后悔了?姐姐后悔了?哈哈哈,哈哈哈。爹,娘,你们看啊,姐姐说她后悔了,哈哈哈。”
建昌伯的眼睛涣散,神志模糊。皇上要杀他的事儿刺激了他,可他并不害怕,他是太皇太后的亲弟弟,最疼的亲弟弟。
可是太皇太后的这句话刺激了他,太皇太后后悔了,不想再护着他了。
太皇太后因为他的“反咬一口”,再也站不住,一个踉跄朝后倒去。他却笑着笑着,恍若突然醒神一般,猛地扑在太皇太后的脚前,慌乱失措急切卑微地祈求:“姐姐,姐姐,你救一救弟弟,姐姐你救一救弟弟。姐姐,你救一救弟弟。”
“姐姐,你说你会宠着弟弟,姐姐,弟弟很乖啊,姐姐,你说你说护着弟弟的啊。”
太皇太后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就感觉一颗心,空了,碎了,一生都错了。
那么多人和弘治皇帝上奏弹劾,她的丈夫羞愧了半天,到底是因为她的眼泪没有答应。
还因为要护着她的弟弟,明知道勋贵外戚们的危害越来越大也没整治,还是越发纵容宠爱张家。
那么多证据确凿,她的儿子恨得蹦起来,到底是顾虑着她,打碎了牙齿和血咽下,去劝说两个舅舅。
是她的错。
都是她的错。
她的夫婿因为她,有了一辈子抹不去的污点,不再是明君。
她的儿子因为她,一生对皇后冷漠,导致她的乖孙子晚出生那么多年。
而她的弟弟,也在怨她。怨她宠着他们,怨她没有宠着他们一辈子。
面色惨淡,心如死灰。太皇太后眼睛直直的,却硬着撑住,稳稳地站了起来。
这个时候,三位阁老,满脑袋也都是当年的孝宗皇帝和先皇,想当年,想当年……三位阁老面上眼泪不停,心里也想大笑三声。
孝宗皇帝,先皇,你们看见了吗?你们看见了吗?当年再艰难臣等也熬过了,臣等运气好,遇到一位好皇上。臣等要护好皇上,不能要皇上为难。臣等只要想一想我们的奶娃娃皇上,就一颗老心“砰砰”跳,浑身充满力量!
三位“守得云开月明”·阁老,眼见太皇太后恢复理智,立马接着哭,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哭孝宗皇帝,哭先皇,大哭特哭,大有太皇太后不表态,他们就去哭皇陵的架势。
这个时候,太皇太后确实恢复理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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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太皇太后冷眼看着三个老臣的举动,冷眼看着乱成一片的清宁宫,缓缓开口:“押建昌伯下去。”
“奴婢遵命。”宫人们高喊一声。建昌伯要喊,要跑,要闹,一个老嬷嬷一手刀劈在他脖子上,建昌伯当场晕过去。
寿宁侯要出口的话,一下子卡在嗓子眼里,目光呆滞地看着,倒在宫人怀里的亲弟弟,大中午的,好似置身寒冬腊月一般,凉气从脚心直冲天灵盖。
寿宁侯蓦地瞪大眼睛,死死地盯住太皇太后,好像要看清楚,这是哪里的妖魔鬼怪附身他的姐姐?好似要看清楚,眼前的人,真的是他的亲姐姐。
然而太皇太后的脸上只有冷漠。
太皇太后面色端正,直勾勾的眼睛看着他,看得他恐惧地张大嘴巴,所有的侥幸自私都无所遁形,只留下一句“寿宁侯也下去休息吧。”也不管还在嚎哭的三位阁老,自个儿转身,脊背挺直,一步一步的,回去内殿。
三位阁老对太皇太后的行为,看得清楚,也知道太皇太后这是要先梳洗,太皇太后多爱美的人,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这么狼狈。
当然,三位阁老更知道,太皇太后心里头恨死他们,哪里会利利索索的开始谈判?即使心里明镜,太皇太后这一梳洗,也不知道要梳洗到什么时候,那也只能继续哭,慢慢等。
太皇太后确实在梳洗。
太皇太后出身在读书人家,又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父母宠爱,打小儿学习诗词歌赋穿衣打扮的,她也有灵性,长得也标志,人生就没有烦恼的时候。
长大到要嫁人的年纪,当时还是皇太子的孝宗皇帝选太子妃,一眼看中了她,三书六聘娶进门,直接做太子妃。
太子妃、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她这一生,有儿时在娘家的快乐日子,有进宫后的夫妻恩爱,有这些年的姐弟情谊……更有丈夫驾崩后的日日夜夜。
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她以前以为是未嫁的时候。今天才知道,原来是有他的时候。
有他的日子,真好。坐在铜镜前面的太皇太后,因为回忆往事,老泪纵横,眼里却是不由地露出一丝丝笑儿,好似小姑娘一般带着几丝天真,几丝甜蜜。
大婚之夜,他比她还紧张,只会磕磕绊绊地背诵《论语》给她听。
他的宫里原本有伺候的两个女子,她吃醋,吃起醋来和他耍小性子,与他赌气冷战,却从不先低头认错,因为他会先低头,先认错,先给出承诺:“此生不二色。”
他的童年是不幸的,不知道怎么对人好,却极力给予她所有能给的一切,不能给予的一切,用尽全力维护他们的小家庭。
他们同起同卧,共同商讨国事,尽情开着玩笑。吟诗作画,听琴观舞,谈古论今,朝夕与共。
他们如同民间寻常夫妻一般恩爱,彼此的眼里只有彼此。
她病了,心情很差,他就亲自在床榻边传药,为她漱口。她不想给他看到自己不雅的一面,他就无奈地离开。等她用完药犯困,他连咳嗽都忍着,怕惊扰了她。
史官都亲自落笔,说帝对后“其厚伦笃爱若此”。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那?可她不满足啊。
她的父亲去世了,母亲孤单,弟弟年幼,她要把母亲接宫里奉养,他也答应了。
她的两个弟弟,在外面仗势欺人,嚣张跋扈,他都知道,只是因为她,尽力优待,不忍重责。
她对告状的官员苛责,他就在后面给瞄补。她杀鸡儆猴地,打死了有功大太监何文鼎,他也只是一声叹气,默默地吩咐人,优待何文鼎的家人,给予何文鼎厚葬。
她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只有一个儿子活下来,他也一点不担心,一点没有要纳妃的意思。
太皇太后眼里的泪水越来越多,笑容越发甜蜜。一家三口的幸福,嬉笑打闹都在她的记忆里。她笑着笑着,眼泪汹涌而下,在脸上小溪一般地流淌。
她好像看到他在后面,面带心疼地哄着她:“怎么哭了?”
她好像看到儿子顽皮地做鬼脸,大喊:“爹,你又惹哭娘了。”
她任由眼泪流下面颊,流下脖子,痴痴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人,等着他,给她擦眼泪,等着他,哄着她。
他总是不忍心看到她哭啊,一看到她眼圈红了,立马就投降了。他总是说,她是慈母败儿,她就依赖地说,反正有他这个严父。
可他也不是严父啊。他一出生,生母为了从万贵妃手下救下他一命,藏着他,五六岁没出冷宫殿门一步。他深受后宫争斗之苦,却要把最好的后宫给她,把最好的父爱都给儿子。
他说,她都是做娘的人了,还是娇憨可爱的。
他说,凡事都有我在那,我还年轻,儿子顽皮些没事儿。
你明明说自己没事儿,你明明说自己还年轻,你怎么能忘记了那?你不是说,要一辈子护着你的皇后吗?你怎么能半辈子就撇下她?
你为什么不等一等?你不是说好了吗?等儿子长大娶媳妇,就退位,和她一起养老吗?你为什么不等一等?
苍天为何对她如此残忍?要她刚嫁人就失去父亲,一个人照顾一个娘家。要她的孩子还没长大,就失去丈夫。要她孙儿刚出生,就失去儿子。
要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病重不治,送走他们一个又一个!
太皇太后的心里大痛,痛的她不能呼吸。她捂住胸口,浑身都在颤抖,右手拿着手帕,青筋暴露,最终却是自己举着手帕,擦擦满脸的眼泪。
他走了,再也没有人给她擦眼泪了。她也早就不应该哭了。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啊,就是这样,就那么突然地离开了你,然后你永远也见不到了。
太皇太后默默地拿起来梳子,默默地给自己梳头。
现在年轻女子流行牡丹头、小姑娘新发明挑心髻,她都不喜欢。她就喜欢以前的狄髻。她手巧,自己梳一个完整的一套狄髻,他总是夸她心灵手巧。
她一下下地梳着,认认真真,真正的“一丝不苟”,顶部的挑心、位于中部的分心、位于底端的花钿、位于脑后的满冠,位于两侧的掩鬓,位于耳垂的耳环……铜镜里的人珠光鬓影,气质华贵无双。
现在人流行的上衣衫已长至膝下,距离地面仅五寸,袖阔四尺余,露裙二三寸的式样,还有那插绣、堆纱和画裙等等,她也都不喜欢。
她还是以前的式样。上短下长,衣衫仅掩裙腰。穷人家节约布料,上衣紧一些;富贵人家用罗缎纱绢,两袖布满金绣,金彩膝裙长垂至足,上衣宽大,裙褶也多。
她给自己选一件织金龙凤纹的红罗长裙,红褙子,胸前的“坠领”,系在前襟的“七事”,她从来不喜欢,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他说过,她这样就很好,大方明艳。
对着铜镜瞧瞧,再保养得宜,也是老了。这样也好,他没见过她老了的模样,也是和其他老太太一样的皮肤松弛,发福发胖。
她的心情好了些许,面带微笑开始上妆。
她记得,他不喜欢浓妆,就喜欢她略施薄粉的模样,也不要宫人动手,自己折腾这些熟悉又陌生的胭脂粉盒。
儿媳妇慢慢地走进来,给她行礼,她更是笑。她有一个这么好的儿媳妇,可惜啊,他没有看到,没有喝那杯媳妇茶。
她拉着儿媳妇坐下来,安慰儿媳妇不要哭。这是一个好孩子,都是她的错,她的儿子因为她的娘家痛恨外戚,一心防备岳父家,大婚十六年才做夫妻,都是她的错。
她对儿媳妇好,儿媳妇人老实厚道,就觉得她这个婆婆好,这个时候还来看她。
你看啊,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看,你说他傻不傻?这么好的儿媳妇啊,一天孝敬没享受。那么好的孙儿,更是没看到。
都是她的错。
他这一辈子,受了那么多苦,却从没有一丝一毫怨怼,只知道对人好,好到最凶的大臣都说他“老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