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恕去到西北,阅历和经验日益增多,回想起当年的事情,他总觉得那群山匪很是可疑。
他们的穿着打扮与口音,和寻常山匪无异,但那群山匪训练有素,领头之人更像是行伍出身,说是求财,最后没有求到财,却有胆子杀了靖勇侯,他们消失的也太过莫名。
他的父亲和兄长惨死疑点重重,回京后,江寒恕着手暗中调查。他几番查探,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曾在龙岭山上当山匪的中年男子。
那人约他在福宁寺附近的尼姑庵见面,不欲打草惊蛇,江寒恕带着面具前来。然而,他到的时候,那个人已被埋伏在尼姑庵里的死士害死了。
好不容易查到的线索到这里就断了,那名死士知晓江寒恕的行踪,又提前埋伏在尼姑庵里,背后定有人指使。
不知背后之人是何身份,有何目的,但派出死士来阻止江寒恕追查当年的案件,可见他的父亲和兄长遇害另有隐情。
线索中断,江寒恕并不太失落,他早已不是那个轻易就能被山匪绑走的幼童了,他有耐心慢慢调查这件事。
更衣后,听说寺里的慧元大师在等他,江寒恕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去了寺内的偏殿。
慧元大师是当代颇有名望的高僧,对佛理自有造诣,就连当今圣上也曾请他进宫讲述佛法。
慧元大师面带微笑,“侯爷,咱们又见面了。”
江寒恕在蒲团上坐下,“多年不见,大师别来无恙?”
慧元大师道:“老衲一切都好,这几年云游四方,前不久才回到京城。老衲在云游的路上,也时常听到侯爷的威名。大周有侯爷这般武将保家卫国,是大周百姓之幸,陛下、万民和神佛会记得侯爷的功德。”
江寒恕神色淡淡,“大师谬赞了。”
这次班师回京,百姓称赞他,皇上器重他,然,当今圣上、万民和神佛如何看待他,江寒恕并不在意。
当年,江寒恕的父亲尚了永宁公主,圣上并没有收缴他的军权,于是,靖勇侯仍常年待在西北,和永宁公主分居两地。
永宁公主金尊玉贵,婚后留在了京城,江寒恕的几个兄长都是在京城出生的。
轮到江寒恕时,永宁公主在怀上他之前去凉州探望靖勇侯,那段时间怀了身孕,当时永宁公主上了年纪,贸然回京怕途中出什么意外,便在凉州待了几年。
江寒恕是兄弟几个中唯一一个在凉州出生的,他生于凉州,长于凉州。
江寒恕看过边关飘起的烽烟,听过震撼人心的号角,靖勇侯的大掌厚重,牵着彼时年幼的他登上城墙,他努力踮着脚,望见将士们在战场上浴血奋战。
在他还小的时候,他的父亲给他准备了一把小弓。
收到弓箭的那一刻,年幼稚嫩的江寒恕,郑重的看着靖勇侯,立下了誓言,“父亲,等儿子长大了,就去边关替您分忧,到时候儿子和大哥击退敌军,您就可以回到京城和母亲在一起颐养天年了。”
那个时候靖勇侯是怎么回答他的?
靖勇侯摸了摸江寒恕的脑袋,开怀大笑,“恕儿,为父在边关等着你。”
可惜,靖勇侯没有等到这一天,在江寒恕九岁那年,靖勇侯为了从绑匪手里救下他,被人所害。江寒恕的大哥也死在了歹徒手里。
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不愿让靖勇侯辛辛苦苦创建的江家军销声匿迹。江寒恕十四岁那年,他离开了京城,去到了边关。
几年过去,他长得比他的父亲和大哥还要高一头,可他最亲近的两个人却不在了。
他的父亲和大哥因他而死,他的母亲因他发了疯。
寺里香烟袅袅,钟声悠悠,处在这佛门之地,易给人飘渺沉寂之感。
江寒恕伸出右掌,“去到西北的这几年,我这双手,杀了不少人,有恶人,也有不那么恶的人,死在我手上的人不计其数。甚至,不久之前我还亲手杀了一个死士。”
“若这世界有神佛,怕是本侯也不能得神佛的庇佑。”江寒恕慢慢收拢右掌,他的手上沾了太多的血。
慧元大师望着坐在他对面的少年,很多年前,他就认识江寒恕了。
靖勇侯死后,永宁公主找到他,让慧元大师为江寒恕的父亲和大哥做法事,永宁公主还在福宁寺给靖勇侯和世子点了长明灯。
每到靖勇侯和世子的忌日,永宁公主都会带着江寒恕过来。
悲恸不已的永宁公主,命令自己的儿子跪在那两盏长明灯前,一跪就是几个时辰。
当时的江寒恕还只是个孩子,跪在冰凉的蒲团上,承受着来自亲生母亲的沉闷、残忍和悲痛,那太多的情绪压弯了他的背脊,几乎让江寒恕喘不过气来。
慧元大师身为出家人,早已看破红尘,六根清净,可看到跪在长明灯前的江寒恕,他也不由得可怜这个孩子。
一年又一年,跪在长明灯前的江寒恕,逐渐成为威名远扬的定北侯。
少年从京城去到边关,挺拔如竹,不折不挠,再没有什么能让他害怕,也再没有什么能困住他。
慧元大师神色温和,“先爱己才能爱人,先护己才能护人,不管侯爷手上沾了多少鲜血,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整个大周。各人有善有恶,侯爷所为,为了大义,值得让人钦佩。”
*
慕念瑾回到福宁寺,郁桃迎上来,“小姐,你去那尼姑庵里没发生什么事儿吧?”
慕念瑾摇摇头,并未把见到江寒恕的事情泄露出去,她换了个话题,“你肚子还疼吗?”
郁桃这会儿好多了,“不疼了。”
说着话,只见张氏从宝殿里出来,她身边还多了一位夫人。
慕念瑾走过去,“娘亲,这是?”
张氏介绍道:“这是宜春侯夫人。”
宜春侯府慕念瑾并不陌生,绿烟所在的霓翠班就是要进京给宜春侯府老太君表演昆曲。
慕念瑾微微一笑,“高夫人万福。”
前来上香,宜春侯夫人高氏却是眉宇间憔悴尽显,她端详慕念瑾一眼,长长叹了口气,“我听你母亲说你自幼身子弱,但看着你气色倒也不错,水灵灵的一个姑娘站在这里,看了就让人喜欢,要是我们府里的二姑娘像你一样就好了。”
“好端端的一个姑娘,怎么突然就性情大变,不知是不是沾了什么不吉利的东西!”
各家有各家的难处,看来宜春侯府也有不为人知的事情。
但这不是慕念瑾该打听的,慕念瑾静静听着,并没有多问。
张氏显然知晓宜春侯府的情况,“高夫人,听说慧元大师今儿在寺里,不如咱们去求见慧元大师,也好把你们府里姑娘的情况告知慧元大师,若真是沾了不干不净的东西,也好让大师为她做场法事。”
高氏自是应好,打听到慧元大师正在左侧的偏殿接待客人,张氏和高氏一行人朝偏殿走去。
偏殿门口守着一个小沙弥,见有香客过来,那小沙弥双手合十,“各位客人可是有事?”
高氏是侯夫人,地位比张氏尊崇,她道:“听闻慧元大师在寺里,妾身有事相求,想请慧元大师入府办场法事。”
那小沙弥道:“师傅在与贵客相谈,各位稍等,容小僧通传一声。”
慧元大师在与江寒恕品茗,听见外面的动静,他往殿门口看了一眼。
只见小沙弥走进来,禀名来意,“师傅,宜春侯府的高夫人和慕府的张夫人求见。”
慧元大师佛法高超,京城中想与他见面的富贵人家不少,可慧元大师又不可能每个人都见,见了这个,不见那一个,总是不妥当,因此他不常见客。今日也是如此,慧元大师道:“侯爷在此,不方面见客,让两位夫人先回去吧。”
这时,江寒恕放下茶盏,薄唇轻启,“慕府?”
慧元大师问道:“侯爷可是与慕府之人相熟?”
江寒恕没有多说,“只是与慕府的大小姐见过几次。”
慧元大师打量江寒恕一眼,他对江寒恕有一二分了解,因着幼时的经历和这几年在西北的历练,江寒恕待人越发清冷,京城的人也都知道他不近女色,可今个他却主动提到了慕家大小姐。
慧元大师也听过慕府的一些事迹,知晓慕府的大小姐从苏州回来了。
他对着小沙弥道:“高夫人要做法事,让她去与住持师兄商量。我在外云游去过多地,唯独没有到过苏州,听说慕府的大小姐在苏州多年,不知能否与她见上一面?”
小沙弥原样把话告诉了慕念瑾,听到这话,一旁的张氏和慕念瑜一愣。
慕念瑜心里生出一股嫉妒,慧元法师颇有名望,连高氏这样的侯夫人都不见,竟然点名要见慕念瑾,怎么什么好事都让慕念瑾遇上了?
张氏道:“去吧,别让大师久等。”
慕念瑾应了声好,朝殿里走去。
侧殿雅致安静,慕念瑾进去,慧元大师面色祥和,待看到位于慧元大师对面的江寒恕时,她瞪大了眼睛。
江寒恕也在这里,难怪慧元大师要见她。
慕念瑾双手合十,柔声道:“小女见过大师、侯爷。”
这位慕小姐明眸善睐,目光清正,慧元大师露出温和的笑,“慕小姐请坐。”
“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老衲在外云游多年,一直想去苏州和杭州一趟,却一直没有机会。”
慕念瑾不是苏州本地人,但她在苏州长大,对她而言,那里比京城更让她喜欢和留恋。
慕念瑾眸子弯了弯,“苏州是个很美的地方,白墙青瓦,山水萦绕,清淡分明,出了巷子就是河流,夏日摇着乌篷船去摘荷花,到了秋季还有阳澄湖的大闸蟹。若有机会,大师一定要去苏州一趟,不会让大师失望的。”
慧元大师笑着应下,“好。”
慕念瑾和慧元大师说起苏州的景致和美食,一旁的江寒恕不怎么出声,但他听着两人的谈话,神色悠闲,并无任何不耐。
慧元大师时间宝贵,慕念瑾自知不能太过打扰,但她心有迷惑,需求慧元大师解答。
慕念瑾悄悄看向江寒恕,她想要询问的事情,与江寒恕有关。
不方便明说,慕念瑾道:“大师佛法精妙,小女有一事请教,小女听说多做善事,多与功德无量之人接触,天长日久会有福报,只是,与功德之人接触太多,可会损害他们的身体?”
慧元大师朗声笑了笑,“有因有果,有缘有分,遇上功德无量之人并不容易。”
“多做善事就是在积累功德,与功德之人接触,受到感染熏陶,也是在积累自身的功德,所谓的福报,归根究底还是要为人清正善良,不走邪门歪道。”
“至于是否会损害身子,老衲觉得自是不会。功德、运势这种东西,旁人偷不走、拿不走,也改变不了,端要看自身如何抉择,更不会因此身子受损。”
浓长的睫毛微微翘动,当着江寒恕的面问出这个问题,慕念瑾有些心虚呢!
她一方面要蹭江寒恕的气运,一方面又瞒着他。
不过听到慧元大师的回答,慕念瑾还是松了一口气,“多谢大师解惑。”
江寒恕不会受到影响就好,她可以放心与江寒恕往来了,她可不想当吸食男子阳气的狐狸精啊!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慕念瑾识趣地告退。
她出去侧殿,张氏还有慕念瑜、慕念然和慕则绪在等着她。
张氏询问道:“慧元大师和你都说了什么?”
慕念瑾:“只是问了女儿一些有关苏州的风俗和景致。”
慕念瑜接过话,话里透着酸,“莫不是慧元大师以前见过大姐姐?”
慕念瑾简单的道:“没有。”
慕念瑜继续酸溜溜的打听,“大姐姐身子弱,也不精通佛法,慧元大师为什么要见你啊,他怎么不见娘亲或是我们几个呢?莫不是瞧着大姐姐长得好看,对你有什么优待?”
慕念瑜不怀好意的心思可太明显了,又在给她使绊子呢。
慕念瑾勾了勾唇,“我是第一次来福宁寺,不比二妹妹你常来这里上香,实在无法解答你的疑惑。我只知这是佛门圣地,不可随意编排寺里的高僧,省得污了佛祖的耳朵。”
“既然你如此好奇,怎么不亲自去问慧元大师,让慧元大师当着你的面给你解惑,不好吗?”
慕念瑾这般轻飘飘的口吻,却是像针一样扎在慕念瑜身上,她平地生出一股闷气。
她倒是想去见慧元大师,关键是见不到啊,慧元大师根本就不会见她!
在福宁寺待的时间不短,慕则绪百无聊赖,正左右环顾打发着时间,听到慕念瑜那句质问的话,他眉头皱了皱。
慕念瑜的这番话听着不太让人舒服,虽然他看不顺眼他的大姐姐,但他也明白一个道理,慧元大师选择见哪位香客,那是大师自己的选择,又不是慕念瑾可以决定的。
张氏也想不明白慧元大师见慕念瑾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传出去,面上有光的是整个慕家。
张氏不满的道:“瑜儿,你大姐姐说的有道理,这是佛门圣地,岂可说些不着调的话!你也是大姑娘了,在外说话多注意一些。”
张氏又道:“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张氏这番话不可谓不重,慕念瑜脸色一红,是被气红的,她狠狠握紧双手,从寿宴那天起,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和她预想的不一样。
在寿宴之前,不是这样的,张氏从来不会对她说这种话,慕家大房里她才是最得宠的姑娘。
然而,慕老夫人寿宴那天,慕念瑾出尽了风头,备受夸赞,今个她还入了慧元大师的眼。
可她只是说几句话而已,张氏就要训她一番,丝毫不顾忌她的颜面。
同在府里,同为姐妹,只短短几日,她和慕念瑾的处境便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她和慕念瑾成了再明显不过的一组对照组,慕念瑾蕙质兰心,落落大方,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和夸赞,而她一连几次出丑,像是个跳梁小丑。
*
下山的路依然陡峭,慕则绪是男子,浑身的力气使不完,很快走到了最前头。
不多时,他停下来,朝身后看了看,他是府里的少爷,理应照顾府里的女眷,不能把姐姐妹妹们抛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