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尚且有妒忌之心,野性更盛的妖族,妒忌之心也只会更甚。
所以,海信自己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是对阿竹情深义重。
曾道竹突然生出一些自嘲之意来。
——从前他对海姜掏心掏肺,恨不得把自己的所有都给她。
但对海姜来说,他不过时是她鱼塘里众多游鱼中的一条,还不是最得喜爱的那一条;
现如今他对海信全是虚情假意,却换得了海信的一片真心。
甚至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之后,他竟然能克服妖族强烈的妒忌心和独占欲,为阿竹仙子日后的生活做了最好的安排。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虽然没有照镜子,但曾道竹却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自己额角临近发髻的地方露出来的一小片魔纹,就在这短短片刻之间,完全消弭了。
从前他为了不露行迹,在梳头的时候,总是梳成堕髻或倾髻,就是为了掩盖那一小片魔纹。
可是如今,却是真的不需要了。
也是直到如今,他才猛然醒悟:原来,他心底最深处的魔障,从来都不是海姜的爱,而是一片纯粹的真心。
说来也是他的造化。
若非海信天人五衰已至,自知时日无多,把那些该放下的执念都放下了,也不能因阿竹对他的细心妥帖而回报真心;
若非曾道竹一心想着要为海姜报仇,使魔道秘术让海信天人五衰提前,也就没有后来这些了。
明明事情的发展严重地偏离了自己的初衷,却意外地得到了自己一直梦想得到的东西。
这对曾道竹来说,真的不知道是福还是祸了。
正在他自嘲感慨之时,突然面色一变,“家主,公子和娘子们要来了,我还是先回避。”
但海信却拉住了他,“回避什么?正好今天大家都在,我直接把事情说了,让大儿不能反悔。”
“家主。”阿竹心里焦急,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劝说,“家主不要再说这些让阿竹伤心的话了,除家主之外,阿竹不想再侍奉他人。”
是的,阿竹。
曾经的曾道竹,已经随着海姜的逝去而消失了,如今有的,只是阿竹仙子了。
魔本就无形无相,有形有相的,是魔物。
如今阿竹心头的魔念褪尽,却意外的没有像其他魔物一般消散于天地,而是成了真正的魔。
魔本无形无相,自然也没有固定的性别。
从今往后,她与曾道竹彻底断开,就只是仙子曾竹了。
既然早已入了魔,这“道”也该一并舍了才是。
只可惜,他从前因执念做恶太多,趁此入魔之际,天道要降下雷劫来清算。
若是她再不速速离去,只怕整个翁山,都要受到牵连。
说来可笑,他来的时候一心杀死海信;现如今有了同归于尽的机会,他却又自己放弃了。
海信感动不已,但还是坚持道:“你才一飞升就进了咱们家,不知道那些散修的苦楚。
北荒本就资源稀少,若是没有家族在背后支持,多少年也不一定能有成就。”
果真是一片诚心。
只怕海信这一辈子,像这样的诚心,也不一定有几回。
只可惜,如今他难得付出的真心,却注定难以得到回报了。
这时,侍从进来通报,“家主,几位公子和娘子已经到了。”
曾竹急了,气恼道:“若是家主要逼死我,尽管留我在此。”
“阿竹,你……”
看着他坚定的神色,海信除了感动,再说不出别的来。
“罢了,你去。”海信终究松了口,转头吩咐通报的侍从,“知道了,让他们等一会儿。”
等侍从出去,海信对曾竹笑了笑,说:“知道你不爱见他们,就让那个他们等一会儿,我还有话对你说。”
不是他非要急在这一时,而是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估计很难过这一关了。
因着感应到距离雷劫降下还有一段时间,曾竹也没有推辞。
海信拉住曾竹坐下,舒了一口气,才说:“说起来,我这辈子,当真是一事无成,处处受制于人。
只是从前我老是不肯服输低头,以至于事情越弄越糟。如今想来,我果然是不适合做家主的。”
话虽然这样说,但若是让他把家主之位让给妹妹海姜,他也是绝对不愿意的。
肉就算是烂了,还是烂在自己锅里最好。若是盛在了别人的碗里,再好也白搭。
略去了这些不相干的思绪,海信从须弥芥子中掏出了好几样厉害的法宝,“我去之后,你还是离开翁山,到别处去。”
见曾竹有推辞之意,他急忙道:“好了,你就从里间离去,也不好叫他们多等。”
曾竹见他心意已决,便接下了。
虽然他已经有预感,这次的雷劫,他注定是度不过了,但若能抵抗,他还是想要抵抗一二的。
离开了云辉殿之后,他想了想,施展遁术,往元蓁的住处而去。
——
等曾竹走了,海信才叫自己的子女们进来。
海澜进门后随意扫了一眼,见里面虽然还齐整,但未曾散尽的靡靡之气却然她不适地皱了皱眉。
然后,她就听见自己亲爹问:“大儿呢,怎么不见他过来?”
得了,看来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大儿子已经没了的事实。
海澜暗暗嗤笑了一声,心里有点酸。
或许是害怕听到自己不想听到的话,也不等众人回话,海信的矛头句直接对准了三公子。
“老三,你大哥平日待你可不薄,你为什么到处散播他已经去了的谣言?”
突然引火烧身,三公子明显是愣了一下。
这反应还算自然,若不是海澜心里早对他有了怀疑,也看不出来他这诧异惊慌中的刻意。
“父亲,这话从何说起?”
三公子立刻为自己辩解,“大哥是在和四弟切磋的时候,被四弟的火焰掌打死了,这是事实呀!”
海澜秀眉一挑,看三公子的目光更加不同了。
——这句辩解很有料啊。
寻常人为自己辩解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着重渲染“不是我、我没做、我不是故意的”,但三公子一开口,就把屎盆子牢牢地扣在了四公子头上。
这样一来,海信的注意力也一下子就被转移到了四公子身上。
厉害,厉害。
三哥呀三哥,往日里妹妹小瞧了你,真是对不住了。
不过你放心,从今往后,妹妹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
第123章 交锋
四公子一下子就跳了起来,“父亲,你别听他瞎说。”
“我……我说的都实话。”三公子缩了缩脖子,声音明显低了下去。
这很符合他一惯的为人,也让他的话有了更高的可信度。
原本海信心底就只有一线希望,如今却是连这最后一线希望也被打破了。
他那红得不正常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继而惨笑起来,“好,好,好,好样的。老四,你真是好样的呀!那可是你亲大哥,你也真下得去手。”
“父亲,我……我不是故意的。”
四公子本来肚子里就没有多少料,又是头一回见到海信这般模样,直接就吓傻了,解释起来语无伦次,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难得沉默不语的海澜却暗暗点了点头,心道:这才是废物为自己辩解时的正确打开方式。这个时候,二夫人该出场了?
无论二夫人是不是故意把儿子养废的,这个时候,她肯定是要出来替儿子助阵的。
除非她不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主之位了。
家主可以荒唐,可以无能,可以没担当,但少主不可以。
参与竞选中和已经竞选上的待遇,能一样吗?
海信咳嗽了一阵,连声质问四公子,“你不是故意的?难道你大哥不是死在你手里的?你大哥死后,你难道没有心生窃喜?你是不是觉得,你外家势大,没了你大哥,家主之位就是你的了?”
四公子哑口无言,步步后退,虽然长了一张嘴,此时却像是在脸上添了一个摆设一样,半点用处都没有。
因为,海信说的,全中了。
在场众人反应不一,但更多的,都是痛快与幸灾乐祸。
只有海澜暗暗叹息,在心里默数了三下:三、而、一。
下一刻,一道熟悉的盛气凌人的声音由远及近,是二夫人。
“家主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火气?若是哪个孩子惹你生气了,你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让他们改了学好便是,千万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这几句话,硬生生就把所有的问题,都限定在了“父亲教训儿子”这个范围之内了。
既然是父亲教训儿子,肯是不能下死手的。若不然,岂不是要伤了父子之情,甚至是夫妻之义?
海澜暗叹:这位二夫人,不愧是母亲多年来最大的对手,果然好手段。
声音起时,仿佛低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让人捕捉不到声音主人的来处;
但声音落下时,二夫人却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云辉殿门口。
这般的举重若轻,显然是有强大的修为做支撑,一下子就镇住了包括海信在内的所有人。
就在这会万众瞩目里,二夫人步步生莲般款款而来,明明是踩在云辉殿的青玉地板上,却仿佛是飘在云端。
在二夫人踏进门来的那一瞬,四公子眼中爆发出强烈的亮光,下意识地朝门口走了两步,激动地喊道:“娘,你终于来了!”
二夫人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脑门,杏眼凌凌一扫,口中笑道:“我的儿,你也别急,你爹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大公子的死讯,这才迁怒你而已。”
好家伙,她再一开口,就直接把海威少主的身份都给抹去了,直呼为大公子。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了海信身边,满脸悲悯地叹了口气,扶住了海信的手臂,“家主,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要节哀顺便才是。”
海信的脸皮抽搐了两下,显然是对二夫人颇为忌惮。
半晌,他才艰难地问:“你怎么来了 ?”
任是谁都听得出来,海信并不欢迎二夫人。
但二夫人却好像一点没有感觉,依旧维持着她那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叹息道:“我不能不来呀。家主刚刚失去了一个儿子,就有人想要陷害你的另一个儿子。
我若是不来,万一家主被奸人挑拨,一时做出了什么不理智的举动,岂不是要抱憾终身?”
说到“受奸人挑拨”时,她的眼神像针一样刺在三公子身上,明显地意有所指。
三公子瑟缩了一下,脑袋差一点就要埋在脖子里了。
在场众人都看向家主,希望他能拿出一家之主的气势,把二夫人压下去。
但家主却让他们失望了。
海信不但忌惮二夫人的实力,更忌惮忌惮二夫人娘家的势力。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眼见是要不行了,选出下一代的继承人迫在眉睫。
这个时候,就算他再悲痛,也不能不考虑整个海氏的稳定。
他很清楚,无论是自己还是下一任的继承人,都不能把二夫人给得罪狠了。
这也就意味着,即便海威的死是一场预谋,并不是意外,他也不能再追究了,只能一床大被捂严实,不再提起半点。
这个清醒的认知,终于让海信明白了:绝对不能再选一个懦弱的继任者。若不然,继任者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提线木偶。
就在二夫人控全场,海澜暗暗焦急于自己的母亲怎么还不来的时候,海信慢慢地推开了二夫人,目光从在场的一众儿女身上一一滑过。
在看到海澜时,他的目光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机就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家主?”
夫妻多年,二夫人敏锐地察觉到了,就在刚才的一瞬间,海信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
具体是什么变化她不清楚,但她却有种直觉,事情要超出她的掌控了。
“好了,别的先不说了。”海信的神情和语气都意外地平静,“走,都跟着我,见你们大哥最后一面。”
说完,他就率先往弘之堂走去。
落在后头的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猜测他是不是因为长子的横死,受打击太大了。
——
弘之堂是少主的居所,距离家主的云辉殿并不远。
但身为家主的海信不肯乘云,也不肯使用遁术,大家只好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地走到弘之堂。
等到了弘之堂,看到门口那道窈窕的身影之后,海澜猛然松了口气,暗道:姜还是老的辣呀!
原来,她母亲大夫人之所以没有出现在云辉殿,就是因为赶到弘之堂处理海威的后事了。
“家主来了,来见少主最后一面。”
大夫人站在弘之堂的门口,很自然地侧身把海信让了进去,全然没有二夫人的盛气凌人。
但二夫人的脸色却变了,变得十分难看。
“妹妹也进来,你站在门口,孩子们也不好越过你去。”大夫人完全无视了二夫人脸上的种种变化,冲她笑得很温柔。
可大夫人怎么可能是一个温柔的人?
一个温柔的面瓜,怎么可能在翁山这么复杂的环境里,把自己的女儿养地这么有本事、有主见?
恐怕也只有自以为魅力无边的海信,才会觉得自己这续娶的大夫人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仙。
二夫人和大夫人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嫌少有占上风的时候。
此时此刻,只是看着大夫人温柔的笑脸,她就有些头皮发麻。
“还是姐姐思虑周全,妹妹甘拜下风。”二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说。
“妹妹哪里话?家主日理万机,我也只能在细微处,多替他考虑一二了。”大夫人四两拨千斤,赢得了海信感动的眼神。
二夫人暗暗冷笑了一声:猫哭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