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人脸上神情木然,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这句话,只是闭上了眼睛,依旧坐在稻草上打坐。
乔苒这才转头看向才被她吓了一跳的麻脸,道:“你说说这山西路的事……”
麻脸抓着手里的牢门,看着女孩子,道:“先前不是说过了……”
这话一出,便见女孩子板着脸道:“先前我特意遣人问过了,你引路一回十个铜板,却拿了我十两银子,如此欺人太甚真是过分。”
麻脸听的嘴角直抽,对着女孩子一本正经的脸色,忍不住道:“所以,我……我不是被您给关起来了?”
这是故意坑他吧!麻脸有些愤怒。
“你不是想出去吗?”女孩子只笑了笑,显然并不在意他的愤怒,眼眸微抬,提着灯笼的手在手里晃了晃,道,“要不给钱……”
听到这一句,麻脸脸色更难看了:“钱不是被你们……”
“收走了”三个字还未来得及出口,便听女孩子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要不就跟我说故事,我喜欢听说书,一场说书给十个铜板,就按着这个来,你说,”女孩子说着将灯笼放在一边,笑看着他,道,“我听。”
那双漂亮的眼睛望过来的眼神变得幽深了起来。
“说得好有赏。”女孩子幽幽道。
原本苦着脸的麻脸突然一个激灵,脑中仿佛一下子闪过什么似的,茅塞顿开。
这位“温柔美丽”为什么要抓他?是因为他为那个被美色冲昏了头的年轻人带话的事吗?他不是很肯定,不过思来想去,被抓那一日似乎也只说了这一件事。
而之所以会被那个年轻人叫住,又为那个年轻人带话……难道是看他天赋异禀,特意挑中的他?别逗了,能是这样才怪了。
是……是因为前一段时日为两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引路的事情。
一方是两个中年男人,一方是一个女孩子,两方唯一一样的地方就是带了好些个护卫。
他先前在女孩子面前说什么了?好似那两个男人问了他好些话,乱七八糟的,他也想到什么说什么了。
难道是想问这个事情?
认真回想了半天,确定只有这件事有可能之后,麻脸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忙道:“好,好,我说。”
那天那个文士一般的中年男人好似问了好些东西,他拍了拍脑袋,整理着措辞:“地物志上那些修书的文人老爷几乎逢一个地方都要夸一句物华天宝,你找来各地地物志来看看,若是没有物华天宝这个词,我麻脸脑袋摘下来给你当球踢!”麻脸说着不屑的撇了撇嘴,“事实上,我们山西路贫瘠的很,原本若是没有悍匪,靠着走南闯北的行商倒也能赚些钱财,有了悍匪之后,行商不敢走了。因为走了也是便宜了悍匪,反叫我们百姓越来越苦了,也就靠着那一亩三分地过过苦日子。”
这么说是因为那个文士老爷东问西问的,问了好多百姓营生的事情。他记得自己当时脱口而出抱怨了很多,虽然不记得具体说了什么,但思来想去也就这些事情。
“山西路的土地贫瘠,种的菜也不过是收获平平,山里头野味也不多,倒是吃人的虎狼不少,当然最凶狠的虎狼还是那些寨子里的悍匪了。”
“哦,对了,几年前,钱大人上任之后帮忙剿匪,亲自带队往山上剿匪,这件事秦大人应该更清楚,”说着说着,便绕到了对面的秦大人身上,麻脸吞了口唾沫,瞟了眼女孩子脸上的神情,见她听的认真,便继续说了下去,“当年摘下匪首脑袋的可是秦大人,那匪首的首级在城头挂了好些天才放下来的呢!”
虽说是在跟麻脸说话,不过乔苒的注意力却自始至终没有从秦束身上离开。在麻脸提到“悍匪”时,坐在稻草堆上打坐的秦束便已经睁开了眼睛。
这件事最清楚的确实是他,因为是他亲手摘下的匪首的首级,悬挂在城头之上。
这本是一件可怖的事情,不过百姓多年来对于悍匪的仇视以至于大家虽然惧怕,却仍然有不少百姓跑来围观,甚至大声叫好。
其间还有不少家中亲眷因匪患丧命的跑过来痛哭。
那个时候,也是冬天,不过不同于此时的暖阳高照,而是大雪天,染着血迹的头颅悬挂在城门上,在城墙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印。
有些刺目,秦束垂眸。
那时候全城百姓欢呼雀跃,甚至还有不少人家里点起了逢年过节才舍得点的鞭炮高兴庆祝。
所有人都以为困扰山西路许久的匪患要除了,只是之后的事情告诉他们,这只是一个开始。
秦束蹙了蹙眉,想到了另一个经手此事之人,他的上峰钱大人。
新官上任三把火,钱大人五年前被调来山西路时是被陛下寄予厚望的,毕竟武将出身,后又投笔从戎,钱大人可谓真正的文武双全,此前地方有小规模的群体作恶之事都被他解决了不知几回了。
即便面对的是难以根除的悍匪,钱大人在上任之初也是做了要一举剿灭悍匪的决心的,而彼时机缘巧合之下,他们救了一个曾经的悍匪。
人所求不外乎钱、权与色。那个被砍断了四肢,惨不忍睹的悍匪是因为色。因为一个女人与昔日的悍匪兄弟为敌,结果自然是寡不敌众,下场极惨。
不过悍匪大意的是那个悍匪还没有死,没有死绝,落到如此下场自然要报复。他自己不过只剩一口气了,但却可以假他人之手。
譬如当时新官上任的钱大人。这位曾经匪寨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对昔日的悍匪兄弟自然最是了解。
而后,就是他们百般求证与试探,确认此人所言无误之后,请朝廷增兵,而后将山西路环山的悍匪几乎屠尽。
匪首也被当场擒获而后死于刀下。
彼时他们意气风发,以为将一举解决困扰山西路多年的顽疾,只是……
“匪首已经死了,不过总也有漏网之鱼。”秦束淡淡出声了,抬眸看向眼前这个外表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女孩子。
这个女孩子当然不可能像外表表现出的那般人畜无害,她方才一直在注意自己,显然同这麻脸说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些事情既然被提起了,只要查,总能查到一些的,他也不介意将自己知道的说出来。
毕竟,多年看人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看起来无害的女孩子比起周世林来,才是真正做决定的那个人。
“是啊,匪患没有除,而且更厉害了。”麻脸点头跟着应和道,“虽然没有先前出现的那般勤快了,不过一旦出现,便连根头发都不会给人留下……”
原先的悍匪有时也只打劫了钱财,将人放了回来,又或者还会留个报信的,但那之后的悍匪打劫真是能劫的“精光”。
人一碰上悍匪,那就是彻底“没了”,连个尸首都看不到的。
提及此麻脸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瞟向淡淡出声的秦束道:“而且还都是晚上出来,有人曾看到过,说那群悍匪蒙了面,看不清相貌,连人带东西,一个不留的带走了。”
不过钱大人不是个好脾气的,当场放话能剿一次就能剿第二次,定要让山西路无匪。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自然也没有哪个胆子大的跑到钱大人身边捅这件丢面子的事。
“不过我等入夜之后一般而言是不会随意出城的,怕就怕万一再碰上那些悍匪跑出来,当然,这种事很少,一般碰不上。不过碰上了,人就没了。”麻脸感慨不已,“所以匪患还是没有除啊!只是因着钱大人这一遭不敢明着来了。”
乔苒听罢,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所以,钱大人上任之后,匪患便没有那般猖獗了,这一点与之前三任离奇死亡的府尹有些不同。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倒更属意前面三任都是死在原本的悍匪手中,譬如首级被取悬挂城门那个,而之后钱大人遇到的悍匪应当不是与之前同一拨了,难怪与此不同。
这也是解释的通的,只是在不知消息的外来官员看起来,这前后的变化会让钱大人身陷勾结匪患之嫌。
“乔大人,”坐在稻草上的秦束此时再次出声了,他看向乔苒,道,“你若是想从我这里打听到什么消息怕是要叫你失望了,我知道的并不多,多数时候都是钱大人令下,我负责带兵执行而已。”
“除了那一次剿匪,之后山西路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剿匪之事,我除了日常在城中巡逻驻守,偶尔训练一下官兵之外,便没做什么事情了。”秦束道,“还有,那次剿匪的漏网之鱼便是那个匪首的独子,只是他一人,便是想报仇,在短短不到五天时间内再度纠集那么多人马,委实很是奇怪,而且这前后两拨人变化太大了。”
“所以,秦将卫官的意思是这两拨人不是同一拨?”乔苒反问。
秦束点头:“或许吧!我不大清楚。此事钱大人应当知晓的更多,不过他并未同我等提过此事。”
“险山出悍匪有什么奇怪的?”一旁的麻脸听的既兴奋又激动,不知是不是太过高兴往后有了新的谈资以至于听入了迷,脱口而出,“端了一个寨子,自然又来一个寨子呗!这山在这里,悍匪就不会走,除非把山移平了,否则这个匪患是解决不了的。”
才说完,察觉到那边两个没出声,只皆齐齐看着他,麻脸的兴奋顿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往角落里挪了挪。
这两个自己说话不避着他,怪他吗?不会因为他听到了这些想要灭口吧!
这副惊慌的样子看的女孩子轻笑了一声,没有训斥他,只是突地开口问了他一句有些突兀的话:“那这些年你在城里可曾听过什么事?譬如闹鬼的?”
闹……闹鬼的?麻脸吓的脸色一白,她问闹鬼作甚?难道还要抓鬼不成?
要真“温柔美丽”会不怕鬼吗?瞧着这没有半点惧色坦然的样子,都快赶上那边面色凝重的秦大人了。
麻脸腹诽了一番,心中一动:不过,说到闹鬼,倒还真的有,还恰恰与悍匪有关。
第506章 传言
不过她怎么突然这么问?麻脸有些费解。
只是在身边这两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实在是不敢问。
“闹鬼的传言?”他还不曾开口,对面的秦大人就已经开口了,他向女孩子看了过去,淡淡点头道,“有过啊!剿匪之后,匪患再度重来,比起先时更凶,便有人传是先前剿灭的悍匪阴魂不散,想要钱大人偿命。”
这种事对于一个一府长官来说自然是莫大的挑衅,是以钱大人当即便出面喝止了这种谣言,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厉声喝道:“便是活着我都不怕,还怕他死了?真要是恶灵索命,我自上报阴阳司请人来镇压恶灵!”
这件事之后的结果其实可以预料,因为阴阳司并没有来山西路镇压恶灵,自然也就不是什么恶灵索命之说,而放话的钱大人至今仍然无事,足可证明并不是恶灵之说。
所以这种谣言不攻自破。
秦束说话时语气淡淡,不过目光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眼前这个女孩子。
见女孩子先是惊讶,而后竟露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情,一向无甚表情的他面对女孩子这样的神情时,也不由多了几分不解:“乔大人怎会突然想到鬼神之说?”
女孩子笑了笑,并没有立刻回他,而是又一次转头问麻脸:“你方才脸色那么难看,是想到什么了吗?虽是谣传想必也不是空穴来风吧!”
她要问的当然不是秦大人已经开口提过的事,而是别的。麻脸心知肚明。
“这事最初传出来是李狗子。”麻脸说道。
他是做引路客生意的,每回听到什么猎奇勾人兴趣的事都要打听,像“恶灵”这种既叫人害怕勾的人忍不住一探究竟的事自然也是他要打听的首要之事。为的是招来更多的行商,好多赚些口水钱。
而李狗子这个人显然不是其中的重点,不说身边这两人,便是他也没多少兴趣。
“是个叉粪的,背个箩筐经常三更半夜去城外叉粪卖给种地的。”唯恐这两个瞧起来不是贫苦百姓出生的大人不懂李狗子做的行当,麻脸特意解释了一句,而后又道,“这人整日臭熏熏的,素日里旁人也懒得理他,唯恐被熏到。”
“最初看见这个事的是李狗子,可不是那些个没事做的妇人闲汉。”麻脸说道。
没事可做的妇人闲汉是一张嘴能传事,可这么离奇的事总要有个源头,说的最起劲的这些人并不是最初看见这件事的人。
“我也不过为了几个谈资好多拉几个行商,便亲自去找了一回李狗子。”麻脸说着,忍不住啧了啧嘴,瞥向乔苒,“乔大人,您可真是问对人了。李狗子两年前叉粪被牛踢了一脚,送去医馆时已经不行了,当天晚上便走了。所以眼下这件事除了我,没有人更清楚了。”
提到只他一人清楚的事情,麻脸忍不住得意。
女孩子笑着“哦”了一声,脸上没有惊喜,也没有别的什么情绪,只看着他道:“你继续说吧!”
她笃定麻脸知道什么事是因为黎兆想尽办法的将人送到她的手中,比起早他们数月而来,又在近山西路之前离奇失踪,之后又突然出现的人,黎兆应当知道不少。
至少,在她看来,黎兆不会无缘无故的失踪那么久。
“那一日正好有商队经过山西路,李狗子贪着商队里那些马粪,唯恐被人抢了,便远远跟在那一队商队之后悄悄跟着出了城。”这年头做什么生意不要抢?就连叉粪也一样。
听到这里,女孩子眉一挑,道:“那个商队是不是后来也被悍匪劫了个精光?”
毕竟第二拨悍匪的特点就是要么不劫,要劫就连人带货劫个精光。
麻脸点头下意识的吞了口唾沫:“是啊!不过李狗子运气好,怕被发现,便没有离商队太近,恰巧看到了那一幕。”
“听说那群人看穿着确实是悍匪无疑,可脸色却也面白如烛火铺里的黄纸,眼睛一圈乌黑,嘴巴上仿佛涂了血,和纸扎铺里画的纸人似的。”麻脸说道,“那李狗子当场被吓的魂飞魄散,一下子滚到了一旁的草丛里,人害怕的颤颤一时连动都动不得,双眼紧闭,看都不敢看。只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那队行商中有人叫喊,觉得古怪便再次睁了眼,而后便看着那群纸人似的人把那一队行商连人带货一起驱着带回了山上。他道那一队行商也是古怪,商队里那么多人,总有人说话抱怨的,先前还能听到跟车的护卫抱怨纷纷的,也不知他闭眼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想想也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那商队里的人同马仿佛失了魂一般,连人带畜生都乖觉的不得了,跟着那群纸人似的人走了,之后再也没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