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来之后便大病了一场,待到病好了想同人说此事时,钱大人已经当面喝止不准乱传谣言了。”麻脸说道,“自那以后,李狗子也不敢乱说了,只晚上再也没出过城。若不是为了叉粪讨生活,又何至于去尾随那老牛被踢了一脚送了命?”
说到这里,他不由有些感慨:晚上出城怕遇见那群“恶灵”,不出城却也还是送了命,真叫人唏嘘。
“不对。”有人出声道。
“怎么不对?”还未去想是谁说的这句话,麻脸本能的脱口而出,看向面前的女孩子,拍着胸脯笃定道,“这件事是李狗子亲口对我说的,岂会有假?”
话音落下,见女孩子偏了偏头,看向另一侧,他才回过神来,那一声“不对”是个男人的声音,所以说话的是秦大人。
秦大人说不对?
麻脸有些愕然。
对面坐在稻草上的秦束也在此时将目光重新落到了他的身上,眉头微拧,似乎有些费解与茫然:“你说的为何与我知道的不一样?”
这倒有趣了。女孩子笑看着这二人:果然让这两个人做一回狱友是明智的。
百姓所知与官员所知似乎不同啊!
“我知晓的闹鬼是有人曾在城中看到过匪首,而且还是青天白日之下,所以传出的谣言。”秦束说道,“匪首的首级就悬挂在城门上,所以他的长相几乎可说是全城皆知。只是那之后不久便有人看到匪首又重新出现在了城中,看到的还不止一人,我所知的闹鬼之事是那件事。”
女孩子听罢轻哂:“如此看来,漏网之鱼的匪首独子长相倒是肖似匪首。”
秦束点头:“不错,事情发生之后,我同钱大人便猜到了百姓看到的摘了脑袋的匪首是谁了,所以肯笃定这不是闹鬼。”
既然笃定不是闹鬼,似这等恶灵索命的传言自然不能让它闹下去,这也就有了钱大人之后众目睽睽之下呵斥的举动。
“怎会?”麻脸似乎听的惊了一惊,奇道,“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了李狗子,从李狗子那里听来的却不是这个啊!”
一样的闹鬼,两人所知的却不是同一件事。
“这就对了,”女孩子点头道,“别忘了,李狗子回来之后便吓病了,待到病好还不待大肆传开之后,钱大人便已经明令禁止乱传鬼怪谣言了,这说明官员以为的鬼怪与真正被恶鬼吓到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但不管是官员,还是真正亲眼见过此事的李狗子却又都将此事误以为同一件,再加上钱大人手段雷霆,没有人敢再传此事,这个误会便一直没有解开。”乔苒说到这里,不由一顿。
也不知道黎兆是怎么把麻脸这么重要的人证找到的,此举倒真是省了她不少力气。平心而论,若黎兆未出事,山西路的事情或许还真能在他手中解决也说不准。
那样的话,她倒也没有机会走这一趟山西路了。
秦束拧眉,大抵也是头一回发现其中竟有这样的误会,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就是真的有鬼?”麻脸惊呼了一声,整个人忙往墙角里缩去,“李狗子看到的是真的,真有恶灵索命?”
“不是恶灵也不是鬼,是人。”乔苒淡淡的瞟了他一眼,收回了目光。
被周世林关押看管起来的那些个染了病的官兵就是最好的证据。
面白如黄纸,青黑眼圈与血唇,这不正是那些个染了病的官兵吗?传的神乎其神,但答案并没有那么难。
当然,也不简单。
譬如,这个病是如何沾染上的,真正动手的人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让这么多人,不,不止人,是连人带畜生一起乖乖听话的。
李狗子说只闭眼了一会儿,其间没有任何声响,整个商队原本好端端的人却突然仿佛失了魂一般。
这病来的莫名其妙,就像最初那一队莫名其妙的病的官兵一般。
“怎么可能?”麻脸显然无法用正常的想法去解释李狗子的事情了,惊道,“若不是鬼,怎能让那么多人都失了魂……”
乔苒打断他:“既然是鬼,怎会连李狗子就在一旁偷看都发觉不了?鬼怪不是应当什么都知道的吗?”
麻脸听的一阵默然。
这解释……似乎也有些道理。
“许是整日叉粪叉粪的,身上臭的连鬼见了都嫌臭。”只是虽然心里是信了,但麻脸嘴上却还是忍不住辩驳。
熟料这话说罢,便见女孩子笑看了他一眼,没有阴阳怪气的喝骂也没有训斥什么的,只是笑道:“我发现你还挺有趣的。”
这麻脸话多,想一出是一出,偏偏这无意间的话倒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山西路以往的悍匪打家劫舍,无恶不作,所以被称为‘匪’。可这如今的‘匪’只在城外出没,一旦出现便连根头发丝都不存在,这样行踪诡异的一群人被称为匪却无人质疑,你道是为什么?”
是在问他吗?对上女孩子看着自己的目光,麻脸突地有种幼时被长辈点名问话的错觉,人也不由自主的直了直身子,而后脱口而出:“因为山西路本就匪患猖獗。”
在山西路作恶的不是匪是什么?只要一出事,自然十有八九都会想到是匪患。
“是也不是。”女孩子笑了笑,又偏头看向一旁神情凝重的秦束,而后开口了,“是因为这次的匪下手之人皆是过往的商队,无一例外,是也不是?”
秦束抬眼,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你怎会知晓?”
虽说眼下山西路大半官员被抓,山西路府衙的库房也由周世林接手了。可即便是山西路府衙的库房卷宗她都拆开看过,除了寥寥几个同地方官府有关系的商队上书请求山西路府衙协助彻查,得以入库写入卷宗之外,更多的失踪商队消息并没有记入过卷宗。
可她说的是“无一例外”,尤其在说“无一例外”之事,还特意加重了语气,显然十分笃定。
这些,除了他与钱大人之外,是不可能知晓的,毕竟是未入卷宗的事情,查是不可能查到的。钱大人眼下在逃,更不可能对她说出此事。而他也从来不曾对外提过,她又是如何知晓的?
“因为从卷宗上看,山西路的悍匪这些年做的案子并不多,有时候一年也不过一两次,这样的打家劫舍之事,说的难听些,便是天子脚下,治安甚好的长安城都比这个要多得多,可这些年山西路匪名在外愈发猖獗,这不可能是山西路自己传的,必是过路行商所传,足可见遭殃的多是各地的商队。”女孩子说着,顿了一顿,又道,“还有,明明近在咫尺,一个叉粪的老汉按理说也不过一伸手的事情,从这些人所过之处雁过拔毛来看,这些人不挑的,只要是个人都会带走。那为什么一整个商队的人都被带走了,唯独李狗子没事?”
这当然不可能是因为麻脸说的李狗子臭的连鬼都嫌弃。
秦束道:“乔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此事还不好说。”女孩子摇了摇头。
是吗?秦束默然:他没有去过京城,也没见过大理寺,不过大理寺声名在外,听闻里头的官员个个擅长抽丝剥茧,探查奇案,洞察人心。这个被陛下派来的女孩子还是里头年纪最小的一个。
能在大理寺脱颖而出,还年纪如此之小的,必然不是普通人,甚至正是因为年纪小,资历不够,若不是才能出众到忽略年纪资历,根本不会被陛下委以重任。
这一刻,他有种预感:她似乎不过从他与麻脸的话中便已经知道些什么了。
大理寺的官员竟如此厉害吗?
而女孩子起身的动作也代表了这一趟与他和对面那个麻脸的闲聊,她并非空手而归,至少已经发现了一些东西。
“我还有些事情,改日再来同你们说话吧!”起身的女孩子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拿起手上的灯笼,转身欲走,不过临走时又回头道:“秦将卫官若是吃不饱,同官差说一声便是,毕竟吃饱了才有力气啊!”
说罢便提着灯笼施施然的走了。
不知是少了那只灯笼还是少了那个人,这一走,大牢里仿佛也暗了不少,让人怪不习惯的。
缩在墙角的麻脸抓了抓头发,忍不住对秦束道:“秦大人,没想到这乔大人倒还挺体恤人的啊!”只除了喜欢乱抓人和阴阳怪气的不太好,其他似乎还挺好的。
毕竟这牢饭可比他自己的饭菜好的多了。
这样的感慨秦束并未听在耳中,只目光微闪:她说吃饱了才有力气是什么意思?
是要他去做什么事情吗?看着自己手上的铁链,他这样的嫌犯……秦束摇了摇头。
许是他多想了吧!
第507章 桥通
甄仕远坐在椅子里,手里拿着一张废旧的文书正在脸前扇着,明明是风雪交加的大冬天,他却一脸的汗,手里也扇的更厉害了。
“什么事啊?”看着从门口走进来的徐和修,甄仕远道。
徐和修去周口驿站查那个小厮的死因,查出当晚便飞鸽传书于他透露了口风,杀人的刀很重要,但谁用的这把刀更重要。
比起一览无余,几乎没有做任何掩饰的杀人手法,显然找出杀人的理由才是重中之重,眼下最大的嫌犯就关在大理寺大牢。
只是眼下仅凭一份口供,而且还是一个死去的人证的口供并不足以证实那位谢家公子的嫌疑。大家觉得巧合,怀疑是一回事,没有确切的证据是另一回事。
无证之罪通常很难真正定罪。
眼下他手里头的两个案子还真是一个小厮引发的血案,一个赵大人身边那个,叫什么来着,他连名字都还未记住,还有一个是死在骊山的坤至。
这两个小厮生前倒是普普通通,许是从大家面前经过,大家都未必会多看一眼,可偏偏就是这样两个普普通通的小厮,一死却引来了整个长安城的目光。
眼下风雪这般大,大多数人也懒得出门呆在家中,说的难听些,正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时候。这几日,大理寺的官差已经听到好几个茶楼说书先生说出来的“故事”了、
三人成虎,再让他们说下去,编排乱七八糟的罪犯,怕是都快惊动陛下了。
就是这等忙的焦头烂额的时候,徐和修回来了,他当然不厌恶徐和修的回来,甚至还挺喜欢这个后生的。不过,对于他回来也没抱什么惊喜,毕竟事情的结果已经知晓了。
真正让他大冬天拿着文书猛扇的是徐和修进门前的一句话。
“山西路……”
山西路!听到这三个字,甄仕远便是心头一跳:我天,这个时候她不会又要关照他们这些留在京城的上峰与同僚了?
远在山西路正要吃饭的女孩子打了个喷嚏,莫名其妙的看了看周围,没有第二个喷嚏,许只是呛到了,于是继续吃饭了。
带着笑意走进来的徐和修一点也没察觉自己一张口的三个字让甄仕远大冬天的汗流浃背,只笑道:“听闻京城派去的人今儿就要到山西路了,准备连夜将原小姐带回京城,她还真是厉害,如此一去便清场的架势倒颇有几分旁人莫要随意踏足她领域的架势。”
原来是这个事,甄仕远拿着文书猛扇的手停了下来,人也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末了,将文书扔在桌上,才给了他一记白眼,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说到底还不是查案这种事阿猫阿狗都能试一试,没有门槛?你看看治病那种事,便不需要清场,旁人也不敢随意踏足。”
毕竟查案推理你自推自的,若不是大理寺或者被陛下叫去办事什么的,便是推理错了也不过被人笑话一番而已,可治病治死了人那是要偿命的。
看她平日里沉稳老成的样子没想到遇到这等事却还是个孩子,竟还玩起了清场那一套。
不过,即便是如孩子一般清场,能说动陛下听她的,也不是一件易事。
这个人,作为下属他是很喜欢的,如果不是那么喜欢“关照”他们这些同个衙门的上峰外加同僚就更好了。
这话说的徐和修哈哈大笑,倒也并不在意,只自己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看着这些越来越随意的下属,甄仕远眉头一跳:……算了,还是做个体恤下属的好上峰吧!
“那个小厮的死没有什么异议。”徐和修道。
虽然事情很简单,飞鸽传书都能解释的清,但当面同上峰说一番这种事还是必不可少的。
“这个案子的关键在于谁要灭他的口。”
甄仕远抬眉:“我觉得这个小厮能从山西路被她放出来定是已经将他的口供问全了,灭不灭口按理说应当不重要了。”
“可人还是死了。”徐和修脸上嬉笑的神情渐渐淡了下去,凝了神色,“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为什么还要杀人?难道……手痒?”
这话一出,毫不意外的再得了甄仕远一个白眼。
“要真如此那还真是闲得慌。”甄仕远道,“那人证就算活着,谢奕想脱罪也完全可以指证这小厮同他有过节,蓄意诬陷,这件事里头,谢奕……似乎没有必要这么做。”
徐和修点头:“我回来的路上也一直在想,总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以我多年与谢家这位志大才疏的大公子相识的经验看来,这位谢家大公子不是什么好人。”
要真是个好的,谢太尉早就提他入仕了。
甄仕远闻言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你的意思是这谢奕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也有可能杀人?”
“我没有这般说,大人不要曲解我的意思。”徐和修却连忙摇头否认,而后咳了一声,正色道,“办案还是要讲究证据的。”
不能因为这人不是什么好人就说他杀了人。
甄仕远嗯了一声,淡淡道:“你明白就好,这个案子交到你手中,你便不要因为与谢家的情谊和对这个谢奕的喜恶来定夺,要像有些人那样,办起案来没有私心……”
“六亲不认?”徐和修哈哈笑了起来,道,“大人你说的有些人是说乔大人吧!”
“不是六亲不认,是公正无私。”甄仕远改口纠正他的措辞,对于他口中的“有些人”却没有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