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一字不肯说,犟地跟什么似地。
趁着他在御书房与重臣商议西北商路之事时,她还专到了太医院,问太医:“陛下的身体是出现了什么问题吗?”
那些太医面面相觑,最后推出一人,犹豫地道出其中原委。
原还是与行.房一事相关。
到了夜间,林良善望着闵危,轻声道:“你不必为这种事烦恼,我们的年岁已不再年轻,更遑论我还要大上你两岁,也不需那般频繁。”
他背对着她,微微躬身。
“闵危,你明白了吗?”她戳了戳他的背。
他低低地应道:“嗯。”
在林良善快要入睡时,又听到他道:“善善,我只是怕我真地不如从前,你会嫌弃我。”
这样的话,他说了近乎无数遍。
她在朦胧睡意中回道:“不会,时候不早了,你赶紧睡,明日还有朝议。”
“好。”
自西北回来后,闵危身体的衰败迹象愈加明显。
有时他望着镜中的面容,会为眼尾的皱起生怒。眼脸处的箭伤还是留下了疤,难以消除。鬓边也显露出白发,且在不断地蔓延生长。
起初,他会想:不过是年岁大了,都要近四十的人,生些白发也是自然的事。
这般想,及至后来与林良善行.房,却是真地难以接受这般残酷的现实。
与此同时,心口的疼痛发作地愈加剧烈,浑身骨髓也有痛意传来。
如今,他的这副身体比常人更弱。他召了太医来诊,开始喝药,那些太医都不确认是否有用的药。
漆黑如墨的药汤,让闵危再次想到了那个药庐。他被灌下的一碗碗恶臭剧苦的药汤。
他厌恶药味,却不得不忍受着喝下它们。
又担忧林良善察觉出,是对太医嘱咐了一番话,自此阻她知道详情。
他的余生,究竟还有多久?
在看到林良善仍保有二十多年岁时的容貌,闵危心中涩地难以抑制。
终究在建兴十七年的秋,他咳出了血。
***
建兴十八年春,魏帝要在国境内微服私访,下旨将朝中事务暂交太子,并让端王、丞相、太尉等人辅佐。
近些年来政事军务无大事发生,海贸与西域商事进行顺利,临界的楚国、齐国及南疆等地也不敢叨扰,也算相安无事。
因而朝臣并无多异议,只是对年仅十四的太子掌政有些忧心。
却见一身衮龙袍的太子于金銮殿上,不卑不亢地接过圣旨:“儿臣接旨。”
言行举止,倒有几分像魏帝。
散朝后,太子闵瑜问道:“父皇与母后此去,需多久回来?”
“不知。”魏帝敛眸道,而后看着自己唯一的儿,沉声道:“朕已教导你许多,若之后政务还有不明之处,还要多问问太傅。”
“儿臣明白,父皇放心。”太子闵瑜望着父皇些许苍白的面容,应道。
魏帝笑了笑。
又是春三月,魏帝与皇后微服私访各地,暗中有便装的黑甲卫保护。
林良善不解闵危怎么忽然要微服私访,且带着她。
“善善,我此前答应过你,会带你游遍这山河。只是初建朝事务繁重,等到此时,已是委屈了你。”闵危看着她红润的面颊,握紧她的手,有几分悔意。
林良善这才想起他从前是说过这样的话。
该是在何处?是在金州说的吗?
不过那时两人水火不容,她想要逃离他的身边,是一点儿都不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卑鄙之人说出的话,全作谎言。
更何况这近二十年都在深宫中,她似乎也习惯了那般宏大又逼仄的殿宇。
再见市井繁华,竟是陌生。
她瞪他一眼,又忍不住刺声:“你曾向我许诺过这事吗?”
闵危心口泛着痛意,唇角牵起,道:“有。”
有或是没有,有何区别?
她再问:“留闵瑜在朝中,他能应付得了吗?”
闵危笑道:“他已有能力应对,不会有事。”
于朝事上,林良善虽不懂,但知闵危绝不会拿这种事玩笑,也就放心下来。
这年,从春夏至秋冬。
两人自梁京起,先是途径浙州、遂州、禹洲等地,看尽了江南之美,又下至蜀地观群山翠水。此间过程,有几分慢。
全因闵危提议:“善善,你喜好丹青,不若将这些山水绘下,此后也算留作念想。”
林良善想了想,有几分心动,再见翠带绕山峦,也就应下了。
因而离开蜀地时,已是深秋,却有了十几轴的画卷。
林良善曾问闵危:“是否要去金州?”
他道:“不用。”
她有几分踌躇:“不用去祭拜你的母亲吗?”
闵危愣了瞬,语气平常道:“我不知她如今在何处,去了也是无用。”
林良善便不再问了。
这年的冬,两人在明州度过,仍是那个宅院。
有些夜间,林良善会听得外侧有咳嗽声。她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怎么了?”
那人声音沉哑:“无事。”
闵危翻过身,将她抱住,缓声道:“睡吧。”未让她看见自己惨白如鬼的面容。
可渐渐地,这咳嗽声是听得多了。林良善道:“找个大夫看看吧。”
他未拒绝,当着她的面让手下去将该地最好的大夫请来。
“夫人不必担忧,你夫君只是受了风寒,喝些药,便能好全。”大夫道。
闵危打趣道:“莫不是你半夜抢被褥,才致我得了风寒?”
林良善掐了他腰一把,又恨他一眼。此后夜间,却真地开始注意自己的睡姿,怕如闵危说的。时日久了,倒不再像从前蹬被子。
他的风寒似乎也好了。
待过了冬,一行人北上,正是要往西北去。
大漠无垠,风沙卷吹。城池高筑,如铜墙铁壁,将必经的道路堵住。守城兵卒在得知来人后,急忙放行,又去通知骠骑大将军。
常同承再见闵危,那副模样比两年前他回京述职时还差。
他道:“陛下未将实情告知皇后娘娘吗?”
一阵风过,吹得沙土漫天。闵危咳嗽起来,自怀中掏出一方帕捂住唇。待放下,又见着血,比上次更多。
常同承是真地慌张起来,连尊卑都忘了,道:“你别在此处了,还是赶紧离开回梁京去养伤。再这般下去,怕是……”
他断了话。
闵危收起染血的帕,望着远处渐成的商路,又转目向他,勉力笑道:“西北之地,以后还要拜托你。”
并不说身体之事。
此次来西北,另有一件事,便是带林良善到西崖关。
闵危压着心口疼痛,静静地看着她,未再上前替她拭泪。直到她转身,那双含泪杏眸透过遮挡风沙的翩飞帷纱看向他。
他才稍前一步,将她揽入怀中,却也什么话都未说。
“走吧。”她的嗓音有些哑。
闵危松开她,然后牵起她的手,朝来时的路走去。
土黄的漠地,遗留两人的脚印,一重一浅。一阵风过,新的沙覆上,那点印记消失无踪。
在西北待了只半月,一行人便往东行,又是经过了许多州县城镇,领略了其中不同风情。
自做下决定的那日起,闵危便不再喝太医开出药方熬制出的药汤。在过去的一年间,身体自内而外地溃败,他也欺瞒着林良善,不露出半分破绽。
可终是如他废了右手被发现般,此事瞒不住了。
那夜,在一个叫淮水的小镇客栈中,他再压制不住那股痛,忙从榻上起来,开门到外间去。
他咳地止不住,血彻底将帕染透。差点站不住,他又扶住了旁侧的围栏。
近侍秦易听得动静,正过来查看,却看见远处正遥望的一人,不由站住了脚。
闵危抬眸,顺着他的视线回头,便看见了林良善。
“你不是受了风寒,对吗?”她问。
闵危将帕掩在身后,泛青的唇扬起,道:“怎么还不睡?”
“我问你,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受风寒?”林良善的声音大了些,又去抢他手中的帕。
他将帕攥地死紧,不允她抢。
“善善,我无事,你别……”
“到了如今,你还在骗我,难道你骗我的还不够多吗?”
闵危不想再骗她,可也不能将那件事告知她。
到底要如何?才能让这世再长些,分明当初重生时,不顾她的意愿,强求了这份夫妻之情,想要与她白头偕老,两厢厮守。
现今却成了这样落魄的局面。难道是他曾经所为,全都得到了报应吗?
前世那些年的孤寂不算,这世才是真地拿来偿还。在妻儿俱在身边,大业得成,以为圆满时,再让他还了当年的报应。
“善善。”全身的骨渗出剧烈痛意,闵危强撑着残破的躯体,强扯着唇角。
他想要问她:“你是不是未原谅我?”
但下一刻,就被那痛迫地跪倒,视线模糊,最后一眼是她被风微微翻动的裙裾。
“闵危!”
***
建兴十九年六月初八,魏帝和皇后被黑甲卫护送回梁京。
得了传令的太医院是聚了许多人在凤仪宫外殿。太子眉间凛冽,问道:“父皇的身体到底如何?”
太医们惶恐跪倒,却不得不说:“陛下怕是大限将至。”
太子被这话震地后退一步,又站住,再问:“此话是真?”
“太子殿下,臣绝不敢说谎话啊!”
自那日始,魏帝难有清醒的时候,多得昏睡。皇后常陪在榻边侍候,宫人劝说不动。
“母后,您已连续三日在这守着,不若先去歇息片刻。”太子抿唇道。
却见平日慈爱的母后厉目看他,道:“你是不是早知道你父皇身体出了状况?”
此问要如何应答。太子迟疑了许久,终于道:“是。”
“是他不让你告知我?”
太子身侧的拳紧握,再答:“是。”
“你何时也学会欺骗我了?”皇后站起身,一时有些眼花,她望着与榻上昏睡之人极相似的面容。
太子忙伸手扶住她,右侧面颊忽至一巴掌。他愣在原地,未及反应。
“你与他,果真无甚两样!”
太子掀袍跪下,不敢看她,垂眸哽咽道:“母后,此事是儿臣的错。”
“出去。”皇后阖了阖眸,不想再见他。
两月过去,魏帝的身体毫无转好之机,皇后又亲上福源寺烧香祈福,终是无用。幸而朝中有太子主事,一如之前,众臣间虽有波动,但也被震慑住。
“善善。”只两字,他都说地艰难。
林良善见他醒了,忙道:“我去叫太医来,你等等。”
“不用。”闵危抬起颤抖不已的手,抓住即将离去的她。
“你到底在强撑什么?”
林良善回身,想起听到的那些话,不禁甩开他的手,语气激烈地怒骂:“自西北回来,你的身体就出了问题,为何不早说出,还合着太医院、闵瑜他们瞒着我!现今又不肯医治!”
这些年,闵危少见她这般。他压着喉间涌出的血,忍着全身的痛,微弱地喘气:“善善,你别生气。”
“我已是大限将至,救不活的。”
林良善酸涩地说不出话,随即见他再咳嗽起来,血从唇角一直蔓延到脖颈。
她慌忙地用帕擦着,又不停地朝外喊道:“来人!快来人!”
宫人急匆匆地进来,就听到吩咐“你快去把太医叫来!”
“快去!”
闵危看着她慌张的模样,莫名觉得高兴,竟笑起来:“你是在担心我吗?”
那抹努力扬起的笑,和着还未擦干净的血,看着有几分恐怖。林良善紧紧咬着唇,不停地去擦那些血。
他道:“你别担心,即便我死了,也会在之前安排好所有事,不会让你受到一点威胁。”
话说地长些,他再咳嗽起来,牵连曾被匕首挖开的心口。
血源源不断地流出。
“你别再说了。”她眸中的泪终是落下来。
“好,我不说了。”泪水掉落在他的面上,烫地他难受,“善善,你别哭。”
九月初二,朝中重臣,例丞相莫岑、太尉和剩、禁卫军统领蒋畅、尚书左右仆射林原、吏部尚书李叙等得了旨意,前往凤仪宫。
内殿之中,太子在最前,重臣在后。
隔着一层薄纱,缠绵病榻的魏帝对这些臣子下了最后的圣旨,嘱其辅佐太子,又说了些政事。
底下的臣子皆跪地聆听着那断断续续的叮嘱。
长久之后。
“就这般吧。”似是完了,魏帝松了一口气,疲惫地阖上眸。
“谨记陛下之言,臣等领旨。”众臣叩拜。
总管太监袁才得了意思,忙引着重臣离开,单留了太子在。
“太子,过来些。”
太子上前,隔着那层薄纱,低着头,声音有些嘶哑:“父皇。”
“朕方才所言,你该都记住了。”
“是,儿臣都记住了。”
魏帝缓了缓痛意,未睁眼,道:“为君者,该如何御下,朕此前已教予你。这两年来,你做的很好。”
说着,他咳嗽一声,竭力压住,接着道:“朕不在后,若他们之中有异心者,该杀就杀,你不必顾忌所受之情,留下祸患。明白了吗?”
太子忍着泪意,道:“是,父皇说的话,儿臣全记在心中,不敢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