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的沉默后。
“闵瑜,我要拜托你一事。”魏帝转换了称呼。
太子闵瑜应道:“父皇尽管说。”
“你的娘亲自幼身弱,孕育子嗣困难。可为了怀上你,是吃了近一年半的苦药,后经十月怀胎生下的你。生产时,又遭遇血崩难产,受尽苦楚……”
他似在回忆,说地极慢,时不时带着轻咳。
“闵瑜,你是我和你娘亲唯一的孩子。我死后,还望你替我照顾好她,莫要让她受了委屈。”
魏帝接而道:“无论今后发生何事,你需以她为最先考虑。若是让她受到半点伤害,我即做了厉鬼来问责你。”
闵瑜终是落下泪来,他抬袖擦泪,道:“父皇尽管放心,我会照顾好母后,不会让她受委屈。”
“那就好。”
纱帐内的人似是累极。
他这一生即将走到尽头,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只能在尚算清醒时,为她做好最好的谋算。
幸而那时他未因恨意掐死襁褓中的稚儿。
可他又见惯那些自相残杀的戏码,无论是为权,还是为钱;无论是平常百姓,亦还是王侯世家,父子相争、兄弟相残、子女教唆……
虽闵瑜已为太子,甚至在他死后,会成为魏国的第二任帝王。但他不敢去赌今后,这个唯一的儿会不会受到其他的迷惑,不再如现今这般敬重他的娘亲。
他生性多疑,从不敢相信任何人。
却是走到这一步,除去那毫不是威胁的威胁,他又能做些什么,才能护地她在这世上平安无虞?
若是能如前世狠心,他定会让她陪葬。生同床,死同穴。
他苦笑着,于被褥中,紧紧攥住那只贴身携带多年的香囊。
及至九月二十四日,皇宫肃穆寂静,无人敢大声说话。
林良善依着闵危,用温热的湿帕轻拭着那张浸透风霜的面。
“是愈发难看了?”他问。
她的手指划过他沧桑的眉眼,最后落在眼下的那道疤上,声音很轻:“不难看。”
“也不如从前好看了,对吗?”他气若游丝地笑。
林良善止住了手上的动作,眼角沁出泪水,一直看着他,手中紧紧捏着帕子。
“善善,这世,你有喜欢我吗?哪怕是一点。”他艰涩地问出心中埋藏许久的问题。
十八年前,大婚的前夜,他问过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
如今呢,答案会变吗?
浑身俱是疼痛,他近乎卑微地道:“哪怕是一点,你也当哄哄我。”
林良善的视线模糊一片,肩膀微微耸动着,泪水滑过她翕动的唇。好一会儿,她道:“没有,一点也没有。”
她是记仇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他带至的痛苦。难道因着这些年的好,曾经的痛也当作不存在吗?
曾经,她恨不得他立即死去,以此逃出他的控制,得到自由。
更何况他们之间,隔着两世的恩怨。
最后的屈服。
得过且过,听天由命,她将这八个字牢牢地记住,努力做一个皇后,一个母亲,一个妻子。
她紧咬着唇,抑住抽噎,终是压不住,泪水滑落下面颊。
可为何现今见他即将离世,心中会有难过?
难道这些年来,在他捧送的荣华富贵中,在他的温柔言行中,她迷失了自己吗?
“别哭。”闵危的手再难动分毫,干涸惨白的唇强行扯出一抹笑:“我早知你会如此说,可还是会忍不住问,想着也许你会说有一点,我也算是无憾了。”
他会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择手段。不管是权势,亦还是人,他向来如此。
经年对她留下的伤害,他从来不悔,那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温和的手段。
他只是想让她淡忘前世,放下芥蒂地陪他度过此生。即便没有一点喜欢,至少后来的他得到了这十八年的陪伴。
不算亏,不是吗?
如前世那般的痛在迅速扩散,熟悉至极。他微垂的凤眸中忽而落下泪,经鬓边的白发,顺着眼尾滑到枕上。
在麻痹的极痛中,他忍受着一阵阵如断骨裂心的剧痛,干瘦的手指挪动着,终于碰到她的手,虚弱地握住。
“善善,我想求你一件事。”他痛地唇都合不拢,泪水仍在流。
他终究不甘心,这世会是这样的结果。
瘦削的面颊抽搐着,他颤抖的声音中带着哭腔:“求你,许我下一世。”
前世,是阴差阳错;这世,是他强求为难。
但他仍想有下一世。
他想要与她的下一世,是两情相悦,不再有那些纠葛纷争。就像那些话本中描述般,两人自相见、到相识、再到相知,一切都无风无浪、水到渠成,最终得了圆满。
“求你。”
疼痛几乎将他压垮,他却在等她的回应。
林良善望着他痛苦扭曲的面容,反手握住他即将松开的手,泪流不止。
“我应你,许你下一世。”
秋风从殿外卷入,将内殿的烛火吹地摇曳,晃动着映在墙上的影。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柔和,似乎将他身上的疼痛消弭。
愣怔了下,他的唇角微微勾起,最后对她笑道:“善善,谢谢你。”
下一世,比如何人都要早,他会先遇上她。
殿外的太子听得嚎啕大哭后,捂面哭起来。
建兴十八年九月二十四日的亥时整,宫中的丧钟敲响。
九大声,响彻梁京城。
皇帝驾崩,举国哀悼。
在将要下葬时,太子发现魏帝左手紧握着一物,尾部有一串流苏,与他时常佩戴的那只香囊相同。
皇后眼眶泛红,却面容平静道:“就这般下葬吧。”
十月初,太子登基,正式入主金銮殿,并以遗诏册封生母林氏为太后。
***
自建和元年起,新帝便以雷霆手腕镇住了一众以为他年岁尚轻的臣子,按着先帝的遗愿开始整清吏治,同时接着开通港口,长延打通往西域的商路,与他国开展货物交往。
魏国国力提升迅速,又有先帝曾命亲信将领驻守边界疆域,邻国不敢来犯,甚有攀附之意。
每回皇帝新得了什么稀奇珍贵之物,都会让身边的近宦送去太后处,但很快又会被送回来。
三年后,皇帝娶后。太后迁居玉华行宫,宫中事务也全交皇后处理。
而曾经的冠宠之地凤仪宫也被皇帝下旨封禁。
至建和十九年,太后因病逝世。
皇帝大恸后,命人将生母与先帝同葬明临山的皇陵。又令宫人将那些在行宫中散落的水墨画轴收齐整,把它们作为陪葬物件,一同埋入皇陵。
又逢细密秋雨淋落,明临山生出一层缥缈的冷雾,与对岸的恒巫山遥遥相隔。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更新前世番外了。
第100章 前世番外1
我出生那天,梁京城下了很大的雪。
后来听哥哥说那天的雪几乎把整个京城埋了,往年的庙会没了,家家户户都闭门过年节。
也就是在这样糟糕的日子里,阿娘在生我时遇到难产血崩。任稳婆再想法子救她,终是无用。
因而我自第一声啼哭起,就没了阿娘。
那时的我尚在襁褓中,并不知道自西北昼夜不停赶回的阿爹是如何伤心悲痛。
兴许是早产,又是寒冬,我自幼便患有弱症。
阿爹听从了大夫的话,并不允我乱跑乱跳,也不许我吃那些寒凉之物。总之,事事都得注意,万不能出事。
他常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善善,你要乖些。”
即使阿爹不说,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很差。
我想乖些的,可药汤每日都得喝,没有一日断的。那些药愈加苦了,苦地我常常吞咽不下,有好几回趁着红萧不在偷摸着倒掉了。
但这件事被哥哥发现,是狠骂了我一顿。
阿爹知道后,又骂了我一顿。
我哭地上气不接下气,恼怒道:“我不要喝药了,那些药好苦!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在话出口时,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阿爹显然愣住了。我看得出,他很生气,也很难过。
“阿爹,我错了。”我拉住他的手。
也是在那天,阿爹对我说:“善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取良善这个名吗?”
我摇摇头,抽泣道:“阿爹,你别生气,我以后会好好喝药,不会再倒掉了。”
但阿爹并不理我,他自顾自地说着。
“我和你阿娘认识,是因那年我被追杀受了重伤,正巧被上山采药的她遇见,她心善,便救了我……”
我听不懂这些,只不断晃着他的手,想让他消气。
阿爹说完后,就一直看着我。最后虎目中竟掉下一滴泪。
我慌地忙伸手擦去那滴泪,真地知道错了:“阿爹,我以后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你别哭。”
“善善,你是她留下给我唯一的孩子,定要好好活着,才不会辜负她。”
我哭着,拼命地点头。
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阿爹会用唯一这个词,想的是还有哥哥。但后来一次无意,我听到了阿爹和哥哥的对话,乱糟糟的,什么沈家,什么报仇,什么圣上误判。
我只听懂了一件事,那就是哥哥并不是我的哥哥。
就似晴天霹雳般,我偷摸着跑了,伤心了许多天,也不敢去问阿爹和哥哥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恰好那时,阿爹以我常在府上孤僻成性为由,想让我学些诗书,多与人说话,把我送去了国子监。
起初我不愿意,但又不想继续待在府上,不想再见到哥哥。
我看见与我同岁的孩子是如何的玩闹,但他们都不愿与我玩。在上学的第三日,我听到他们说是我害死自己的娘亲,是个灾星。
我当时气极了,就从角落处出来,扑过去要打那人,却被他推倒在地。
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我擦了把眼泪,爬起来就要去打那个一脸欠揍的小少年。
再次被他推倒,他们一伙人都在看我的笑话,没人帮我。
漂亮衣裙脏了,花苞髻也散了。
等哥哥来接我时,瞧见我的模样,顿时生起气来。
“谁欺负的你!”他的声音很大。
我抽噎着不想理他。
恐是觉得吓到我了,哥哥蹲下身来,语气努力和缓道:“善善,是谁欺负的你?哥哥替你去收拾那人。你不要害怕,他下次绝不敢再欺负你。”
明明是不想告诉他的,可在见他哄我时,我又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哭起来,就像先前受委屈般诉说。
“我不认识他,呜呜呜,不认识……”
我不知道哥哥是如何找到那人的。第二日再见那个欺负我的人,脸上顶着红红的巴掌印,别扭地向我道歉。
我不想原谅他,可见着他那可怜的模样,手还捂着屁股,最后还是点点头。
此事过后,与我说话的人更是没有了,但我没有把这件事告知哥哥。
我一点也不在乎。只心中想:即便哥哥不是我的亲哥哥,他也还是我的哥哥。
这件事,我瞒得很好,谁也不知道。
一切又和之前一样。如果不是在那个雨天遇见江咏思的话。
一身书卷气,又有一张极好看的脸。那时我新学了一个词,叫温润如玉。即便他年岁尚小,但我也觉得极适合他。
他有着很好的身世和才华,父母疼爱关怀,又性子温和,身边有很多好友。不像我。
世上还有另一个词,叫一见钟情。
我想,这大抵是我那时生出的怪异情感。
为了能与他说上些话,我努力变得活泼,不再是从前的那个闷葫芦。府中之人,例陈娘、张管家,还有哥哥,都觉我性子变了许多。
我倒是没多大感觉,只觉得江咏思能与我说上一句话,我就能高兴许久。
那时阿爹已回西北两年,我在给他的回信中说了这件事。没料到他竟告知哥哥,不再让我与江咏思说话。
我自然很气愤,再加上那时哥哥忙碌着什么,也多少管不了我。
也许是我真地有些烦人,江咏思开始躲着我。
那时他的堂妹正进女院,我就去结识江寄月,又顺道认识了兵部尚书的女儿李兰芝。
此后我们三个的关系一直很好。
江寄月也乐意帮我给江咏思传达那些书信,也愿意告知我更多关于他的事。
这期间,我做了许多让人嗤笑的事。最严重的就是我的腿骨因摘青梅而断裂,在榻上躺了足足半年多。
对于该事,我很后悔,却不是后悔要去摘劳什子的青梅,而是那时候爬树应该再小心些的。
哥哥狠骂了我,也应了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阿爹。
在年末,我满心期待地等着阿爹回京述职,但等到的却是噩耗。
他死了,被埋入大漠黄沙中,尸骨无存。
如今回想,那实在是我一生中最为昏恶的日子,竟不知天明天黑,一个人在屋中待了许久。
江寄月来看望时,给我带我一封信,是江咏思写的。
无非是安慰之类的言辞,但我确是靠着那封信,对红萧说:“红萧,我肚子饿了。”
她急急忙忙地去端了膳食来。
我一边哭一边吃,只想着:此后这世上,我再无一个血缘至亲的亲人。
此后的每年,哥哥都会与我一起祭拜父母,事事恭敬。
我不知道他如何想,但绝不会将这件事捅破。若是破了,我将会失去最后一个亲人。
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
哥哥科举中进,又有皇帝的怜惜之情,竟入了刑部为官。我也真地好好学那些诗文,为的能与江咏思有更多可以说的。
我明白得很,他的那封信,不过是可怜我。但我却借着它蹬鼻子上脸,试图让他承认自己的心意。
好似自阿爹死后,我的性子又变了许多,开始蛮不讲理,骄纵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