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孩子越来越大,屋子越住越挤,当哥哥的仍是清水衙门里一个末流官吏,一穷二白,嫂嫂郭氏不愿小姑子带着孩子长住家中,变着法儿赶着娘两出去住。
这些年杜若手中攒了一笔钱,蔻蔻也已经三岁了,也是该带着孩子搬出去,杜若索性就托了牙行的掮客,找个合适的屋子。
况苑回到家中,宁宁和巧儿正在园子里玩耍,一个喊了大伯,一个喊了长兄,看他似乎心思沉沉,点头“嗯”了一声,揉揉宁宁的发顶,自己去了书房。
晚间回屋,雪珠已经服侍完况夫人歇下,正在屋内熏被,看见况苑进门,斟茶递他。
她做事向来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做什么都有一股极静的风范,近来家里人多,她一人料理家事,还要伺候婆母,关照怀孕的苗儿,顾及宁宁和巧儿,却也是有条不紊。
夫妻两人说了两句话,况苑在窗前站了半晌,回头定定看着妻子,轻声道:“雪珠,不如……和离吧……”
薛雪珠慢慢停下手下动作。
这两年,夫妻两人试过了,还是不行,她始终接纳不了他,情分早就消磨殆尽,没有孩子倒是件好事。
“你若想要个孩子,就纳个妾吧。”她静声道,“母亲这趟回来,也是这个意思。”
况苑已过而立之年,膝下仍然孤单,夫妻两人尚未如何,况夫人心头盼了这些年,已经等不及了。
“不是纳妾孩子的事情。”他平静道,“我们两个之间像杯冷水,什么都没有。”
“不如索性分开吧,你娘家兄弟若是依靠不住,我就给你置一间屋子,你身边伺候的人还带着,每月给你银子,也是安稳日子。”
“那这个家怎么办?”她垂眉低语,“我每日三更起,五更睡,把这儿当成我自己的家,上上下下无一不打点。嫁给你十年了,在这家里也呆了十年了,早就都是最亲的人。”
她眼眶酸涩:“你何必把我逼到此地。我从来不管你如何,你在外头跟别的女人怎么也好,要纳妾或什么都好,只凭你愿意,若是你领个孩子回来,我也高高兴兴接纳他。”
她从这个家里出去,还能去哪儿,她不愿意再嫁,他养她,一年两年尚未,十年八年又是如何,她如何能孤零零一个人过。
“我们早就有了隔阂,这多少年了……什么都消磨干净了……”况苑轻声道,“雪珠,让我好过一点吧……”
她又何尝好过?
屋里响起女人低低的啜泣声,她从未在他面前掉过眼泪。
况苑转身出了屋。
趁着天好,客船停在清水河畔接,况苑带着母亲妹妹和弟媳,云绮也带着孩子来,一道往金陵去。
薛雪珠仍是一身素服,将东西都准备妥当,轻言轻语送别众人,巧儿见她眼眶微红,眉心一点憔悴,笑道:“嫂子不舍得我们,眼都红了。”
“可不是。”薛雪珠微微一笑,“你们一走,家中又清净了,我可想的紧。”
“嫂嫂来金陵看我们呀。”
她在岸边送别家人。
舟上人也朝她挥手,况夫人和儿子站在一处,看着儿媳渐远的身影,也是叹了口气:“雪珠这孩子……我也不忍她伤心,这个媳妇,真是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就算是不能生,我也认了……唉……不然就挑个合适的,收在你们屋里吧……以后孩子生出来,交她养着。”
况苑眉头压着眼睛,亦是无力:“母亲……”
第114章
船到金陵,况苑先和施少连见面叙旧,两人在天香阁喝酒,自然见到了甜酿,她正跟着个琴师,低头拨弄着手中的管弦。
况苑眼中掠过微诧,挑眉看了眼施少连,他也目光淡淡瞥着她。
“她在这里,多少比在外头好些。”
况苑一向无法理喻这兄妹两人的想法,不过甜酿和旁人说话,脸上沾着几分笑意,看着倒比上一次在江都施家时要好上许多。
两人摇晃着酒盏,各自的心绪都不算佳,后来甜酿也过来见人,向况苑致礼,坐在一旁听两人说话。
他们也没什么可瞒她的,况苑要从施少连手中抽一笔银出来,原也是况家放在他这生息的本钱,要瞒着况夫人挪作他用。
到了深夜,况苑不在天香阁内歇,带着施少连的手书辞别出去。
甜酿看着他的背影,心头郁郁:“十年发妻,就要这样遣散了么?拿一笔银子打发,她也没什么过错……”
“不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他站在她身边,“能给一笔衣食无忧的银子,也算是有情有义。”
若是无情无义,以无子之由休妻,光明正大驱赶出门就是。
甜酿半叹半笑:“是么。”
“过几日云绮和苗儿要来家,孩子也带着,你……想不想见一面?”他问她,“她们一直惦记着你。”
甜酿摇摇头,撇嘴:“不想,没什么好见的。”
她不想见人,不想离开天香楼,在这儿就足够了。
施少连瞥着她:“这几日,我在金陵还遇见了一个人……钱塘府的守备夫人杨氏,她来祭扫当年式微时伺奉的故主一家坟碑,也顺带造访过施家,询问你的近况……”
甜酿顿住上楼的脚步:“是么……”
好像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曲池自有曲家和曲夫人帮着,小玉夫妻带着小云在西湖边摆摊,也能过得如鱼得水,杨夫人有自己的府宅家事,少了她,对她们而言,也没什么不同。
施少连看着她久久顿住的身形,缓缓吐出一口气:“你若也不想见,那留几句话,我转交给杨夫人,让她安心。”
“好。”
甜酿抽出一张花笺,凝神细想,写了几句琐碎家常,向杨夫人请安问好,而后将信笺转交给了施少连:“就跟杨夫人说,我一切都好,请她不要牵挂。”
施少连神色淡然将信笺收进袖内。
两人此夜无话,相偎而眠。
夜半施少连醒来,一只微凉滑腻的手探入他的衣襟内,指尖在他劲瘦腰线上漫不经心又来来回回划过。
帐内太暗,看不清她的神色,施少连伸手抚摸她的脸颊,两个人的气息凑近。
他掌畔触到一点温热湿滑,是她伸出舌尖,轻柔触碰他的手。
甜酿第一回 主动勾他。
“我想你抱紧我。”她话语带着睡梦后的喑哑和慵懒,鼻音沉沉,“重一点……好不好?”
是甜蜜又难耐的轻哼,梦呓一般,回荡在宽阔又奢华的屋内,花非花,雾非雾,绯艳如歌。
窗外有轻微声响,春雨绵绵,悄无声息浸润了雪白纸窗,微风如绸,沾着微微的凉,河面涟漪千万,大大小小的圆满,第二日早起推窗,天亮如绵,莺啼呖呖。
甜酿尤在帐内酣睡,施少连将罗帐掩上,披衣而起,回了施家,吩咐家中下人将花笺送到了杨夫人住的驿馆。
花笺馨香淡雅,墨迹崭新,落笔闲适,是甜酿的笔迹和口吻,道是自己如今生活闲散,每日无事只寻乐,又问故人安好,施家的下人传话:“我家二小姐说了,她一切都好,请夫人不要牵挂。”
杨夫人收了笺纸,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她和曲池的离散太过伤心,已经不愿见昔日相关人,重新依傍在那个男人身边生活,只是她的玖儿不应该成为这样的人,九娘也不是这样的性子。
还是要亲自见见她,看她状况如何,和她说说话,说说她的身世,她的未来打算,带她去父母坟前看一看。
明里见不着甜酿,总要暗里想法子,杨夫人一面佯装收拾行囊要离开金陵,找人去和施少连辞行,在金陵外城兜了个圈子,着人偷偷去找那个施家递消息出来的小婢女。
仆人在施家外悄悄守了几日,见一个靓装丽人领着小婢女出门,这才知道,原来那日递字条是施少连后院的一个妾室,还是他的远房表妹。
姐妹两人,若都和一个男人有些干系,要么同命相连,要么相互憎恨,施少连常日混迹在勾栏院,夜里几不着家,家里女人怎么会没有怨气。
觑着空,杨夫人佯装巧遇,和芳儿见了一面。
“我自小就在施家长大,和二姐姐也是感情深厚,这次二姐姐回来,家中姐妹亲戚早就想见她一面,夫君总是推搪,至今尚不知姐姐住在何处呢。”芳儿道,“那日在内宅听闻夫人也是来寻姐姐,等夫君,故而让婢子出来送了个信。”
“我和甜酿情深如母女,实在是心切想见这孩子一面,也不好多在金陵盘桓,故而有些心急。”杨夫人斟酌,将那封信笺递出来,“施公子吩咐府上家丁将这信送了出来。”
施少连每日都要出门,所见之人,所去之处甚冗,芳儿出门不便,杨夫人身份有顾及,都无法大张旗鼓去查。
芳儿想起他脸颊畔的划伤,捏着那张花笺,长长瞥了一眼,柔声道:“夫人若相信我,可否把这花笺交给我,我瞧着这花笺似乎有些眼熟,兴许以前见过……倒可以去打探打探……”
“也好……”
杨夫人为人正直,跟金陵的风花雪月不沾边,可能不太知道,这种彩花笺,妓馆里用的最多。
她早有所怀疑,自从甜酿到金陵后,施少连一直在天香阁内过夜,此前他虽然在天香阁厮混的多,但也有在家中的时候。
脸上的伤痕,那是只有床笫上才会有的吧,当年在榴园,他们整日形影不离,施少连怎么会把她藏在远处,自然会放在身边。
施少连是不是把她扔进了妓馆里?有这信笺佐证,芳儿迫不及待想去看看。
年轻女子面颊微微扭动,神情不知是哭还是笑。
若甜酿被施少连攥在手里,在天香阁受到和她一样的羞辱——那谁也别想把她从天香阁里救出来,这日子谁也别想好过。
迫不及待的想见见她,想看看她如今的模样,是不是如当年走的时候那样的从容笃定。
天香阁内总是有不一样的乐趣。
楼里花娘养了两只狮子猫,白滚滚毛茸茸的身体,湛蓝的圆溜溜的眼,扫把似的拂尘尾巴,每日懒洋洋在楼里闲逛,花娘们会用手绢折成小老鼠,挂在钓竿上,勾着猫儿玩狮子滚绣球。
甜酿极爱其中一只,有时候兴起抱到屋里来,搂在怀中陪自己睡。
每逢这时,施少连的脸色并不太好。
不过几日,湘娘子就到了金陵,进了天香阁,不过一年多未见,更添了几分丰腴,面色也有喜气,花娘们都来嘻嘻哈哈拜见,施少连自然也带着甜酿一道去。
甜酿见湘娘子风姿绰约,面上一团和气,压根看不出年岁来,湘娘子也上下打量她,含笑点了点头:“好乖的孩子,我看第一眼就喜欢。”拉着甜酿的手问施少连:“我收到楼里人的书信说你带了个人回来,怎么就你只字不提……这是你日思夜想,殚精竭虑找了好几年的那个姑娘?”
两个虚伪的人都没有料到湘娘子一来便是这样的心直口快,一矢中的。
甜酿的笑容顷刻凝固,明亮的眸失神看着屋内的陈设,施少连亦是一个激灵,僵硬从脚底贯到头顶,语气僵硬:“湘姨。”
“我说错了么?”湘娘子有些诧异,“不是她?”
施少连面颊难得发红,咬着后槽牙,不承认,也不辩驳,蹙着眉头。
湘娘子看着两人神色,一个失神怔忡,一个羞恼生冷,显然是旧相识,一道又听楼里花娘说了不少两人之事,心下笃定,也觉得有些好笑:“那我就是说对了?”
他心中实在羞恼,面色愠怒,拔腿就往外走。
湘娘子见他恼羞成怒,哈哈笑了两声,倒是也不在意,对着甜酿笑道:“他要是能多说几句话,也不用我猜来猜去得罪他,这孩子性子实在有些让人头疼。”
虽是调笑,湘娘子内里也是有些欷歔,禁不住暗里打量甜酿,拉着甜酿的手柔声道:“来坐,第一次见,我和小酒一道说说话。”
甜酿勉强笑笑在湘娘子身边坐下。
“少连有没有和你提及过我?”湘娘子嫣然笑道,“我是他母亲的密友,一道长大的姐妹,只是后来他母亲嫁去江都,才断了音讯,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孩子代替母亲来见我了。”
甜酿点点头,抿唇道:“我知道的……吴大娘子是家里的主母……我也有幸,受了母亲几年教诲……”
湘娘子咦了一声,甜酿唇色有些白,回道:“我叫施甜酿……小时候喊吴娘子母亲……”
“你是他妹妹?是一家人?”湘娘子失笑,“怪不得他从没提过你名字,怪不得怎么问都不说,他倒是会瞒。”
“不是亲妹妹。”甜酿辩驳,“我不是施家人,是个孤儿……是姨娘带去的。”
湘娘子轻轻哦了一声,瞧着她:“你不是施家人啊……”
前尘往事,三言两语道之不尽,湘娘子也是个人精,几句话便能揣摩出点奇妙来,莫不是这两兄妹都是一个套路,施家都当是自己孩子养着,把这没血亲的兄妹养出些私情来,两人扛不住闹开了,一个走一个寻,闹到她嫁人又兜兜转转凑在一起,到如今这个地步。
湘娘子便不好再直面深问下去,只是旁敲侧击替两人说话:“少连他也是胡闹,怎么把你带这地方来,虽说这地儿热闹些,也不是正经能呆的地方。”
又微微叹气:“我看他也是心思糊涂了,自己也成天浸在这天香楼里,胡天胡地闹出不少事情来,有时候人消沉起来,连着几日几夜都不歇着,喝起酒来跟没命一样,赌桌上也是三四日不眨眼,熬得一双眼睛通红,把赌客们都吓跑了,我禁着他不许去,他才歇了手。”
“起先来金陵的时候,手头应该也是拮据,还要打点银子出去寻人,他想我帮着拓宽些人脉,把营生做起来,但嘴上也从来不求人,只想着你领会他的意思,后来慢慢借这天香阁应酬交际,也是磕磕绊绊,花了不少时间,就算是年节都没有好好歇过,除夕夜里喝过一盏酒,这年就算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