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人那边,刚死了亲娘,寺里七七法事还未做完,断没有大张旗鼓纳妾的道理,只悄悄把人接进来就可。
况学早些日子就听施少连说过刘大人之事,心里想了两日,挑了个空儿和苗儿说起,苗儿捧着临盆的肚子,蹙着眉:“这……她心里头还不知愿不愿意……”
“也没什么不好。”况学抚摸她圆滚滚的肚子,“二小姐不是回来了么?至今我们都没见上一面,芳儿在他府里处境未必能好……那刘大人我也参过几回,博洽多闻,礼待下官,家里也是贤德恭礼,芳儿过去说不定是个转机……我若转到户部去任职……指不定刘大人还是我的上峰……”
“你去看看她,该劝的还是劝一劝,让她心头舒坦些。”
苗儿点头,沉吟道:“我省得。”
苗儿真就往施家去看芳儿,见芳儿一人躺在屋内,头发蓬乱,嘴唇发白,旁侧还搁着空空的药碗。
她开口劝,芳儿也听着,蓝家是瓜洲人,一间小小的香烛店要养活一家人,父亲好赌好色,母亲外强中干,日子紧巴巴的难捱,后来到江都施家,日子不知好了多少倍,苗儿能嫁给况学,也多赖施家助力,人生在世,都是沾亲带故互相提携的,既然日子越过越好,为人也要知足感恩些。
芳儿听着姐姐说话,自己颤巍巍起身,把妆奁台上的珍宝首饰都笼络起来,干巴巴回苗儿:“知道了,这是好事,我心里头高兴还不来及呢。”
苗儿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个妹妹心仪施少连,当年在母亲面前吵闹着要嫁,如今这副模样,虽是心灰意冷,好歹劝回来了。
“以后见面兴许就有些难了,不如去姐姐家住一两日吧。”苗儿道,“我去和施大哥说,你一个人闷在这府里也没什么趣味,我那好歹有巧儿和宁宁,都能陪你说说话。”
芳儿黯然点点头:“好。”
当即收拾了细软衣裳,一齐去了况家,软轿在仪门前落下,姐妹两人听见花木间隔的甬道有男人说话,一个是况学,另一个……是张圆。
芳儿驻足,苗儿牵牵她的袖子,示意妹妹快进内苑:“张家三公子前几日刚到金陵赴任……甜姐儿的事情他不知,你姐夫也是有意瞒着他,我们莫在他眼前露面……快走吧……”
她在况家坐了半盏茶,一甩袖:“我还是回施家去,姐姐家人多,就不扰姐姐清净。”
张圆在金陵落脚之后,连日都不得闲,一面要接手衙门公文,一面还要访亲问友,这日从同窗旧友家归来,推脱不过略喝了几杯酒,已有些不胜酒意,到家已晚,门房老仆见主人归来,奉来一封书信,说是一个婆子来送信,也未报家门,只叮嘱要把书信转交给家主。
张圆不以为意,起初以为是哪家的拜帖,让身边的小厮接了送去书房,自己回房内沐浴歇息。
第二日正是旬假,张圆晨起去书房看书,见桌上放着的书信,将信拆出来,只有一张纸条,寥寥数语:“禽兄丧尽天良,囚她入天香阁为娼,钱塘守备夫人杨氏亦在寻她。”
张圆皱眉,这信写的莫名其妙,转瞬面色全无,急急抖了抖信封,又从里头倒出半张粉色的花笺,那花笺被人从中撕破,上头两行不成句的簪花小楷,言语淡淡,向人请安问好。
这字迹他如何不识得,许多年前也曾鸿雁往来,是他未过门妻子的字迹。
那一瞬张圆如坠冰窖,两手打着颤,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
他心头有一块永远不能触及的伤痛,每每想之便万念俱灰。
未婚妻子转眼萧郎陌路,被兄长玷污后不见踪迹,他也托人寻觅打探,所有人都说已经香消玉殒,连施家都暗地里承认。
甜妹妹,甜妹妹,甜妹妹……
天香阁是什么地方,他也耳闻过,施少连这几年在金陵的事情,他也听况学含糊提起过两句。
张圆衣冠不整往外冲去,径直冲去了天香阁,却被门口龟奴拦下来,这时辰还在,楼里的人都还歇着,连潘妈妈都还未出来,龟奴打量这年轻人:“公子脸上眼里红红的,可是在哪楼里喝醉了?走错了地方?”
他打了寒颤,看了眼天香阁的招牌,跟龟奴做了个揖,转身往回走。
急急回家重新梳洗,换了身锦衣,带足了银两,又去了天香阁。
潘妈妈看他容貌出众,衣裳又贵气,只是有些木愣愣的,好说好笑的迎入楼中:“楼里的姑娘们正在梳妆,公子坐着等等,我让她们赶紧出来。”
他要不吃酒菜,也不要花娘陪坐,就在阔大的厅堂里找了个偏僻位置坐下来,目光在四周游离。
坐到晌午,他终于见到那个人。
魂牵梦萦的花容月貌,月白衫子碧罗裙,身姿婀娜,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狮子猫,偕着女伴从一侧走来,缓缓上楼。
只是短暂的一面。
她的神色不是悲戚憔悴,也不是兴高采烈,只是淡然接受这一切,那双灵动生动的眼眸,不知是时光的沉淀,还是人事的折磨,已经变得幽深光亮,像是广袤夜空中孤独的星辰。
张圆生生止住想要唤她名字的冲动,在这里重逢故人,她会露出什么神情?
羞愧,惊慌、痛苦、麻木……
他不敢去想,更不敢面对。
他的甜妹妹,永远都是那个纯洁无暇,温柔可亲的施家妹妹。
他会救她。
天香阁的花娘觉得施少连转眼间像换了个人一样。
他以往着衫,多是青灰玄的深色,乍然换了件茶白的绢衫,在这天香阁里就有翩翩浊世佳公子之感,弃酒换茶,脸上也有清淡的笑。
男人年岁渐长,不同于弱冠时的濯濯青柳姿容,如今气度更添沉稳,人情也更为达练,倒更像是一轮皓旰朗月,临窗照室,皎洁敞亮又有朦胧之感。
他在甜酿面前说错了,性情倒真是变了回去,看见甜酿和阮阮正在逗弄楼里的雪狮子猫儿,上前说了两句话,揉了揉甜酿的发,在她光洁的额头啄了啄,声音温和:“别拿扇穗子逗猫,仔细它挠你的手。”
阮阮在旁看着,他一手圈搂着甜酿的腰肢,一手抚着她的鬓,是熟稔又自然的动作,眼里荡漾着柔和波光,险些惊掉下巴,施公子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温柔神色,要么倨傲清冷,要么阴沉可怕,眼睛一直都是冷的。
施少连搂住甜酿温声说了几句,又走开了,阮阮看着甜酿淡然自处的神色,撞撞她的手臂:“你和施公子……是很早就认识么?”
甜酿不置可否,问阮阮:“如何看出来的?”
“你们看起来对彼此很熟悉。”阮阮压低声音,“我们坐在他身边,虽然挨得紧,他的肩头是抵着人往外推,但你不一样,他是把你往他怀中带,让你贴着他的身体……”
“就像男人那个时候……”阮阮在她耳边嘀咕,脸上一丝红晕,甜酿抿抿唇,环住自己的手臂。
湘娘子在天香阁内,施少连便不管楼中之事,湘娘子应酬多,就把甜酿推过来理一理楼中事务,免得她整日出神发呆或是寻欢作乐,他不管她,天香阁里的人太多了,关系复杂,总有需要。
每月的进账支出繁琐无比,胭脂水粉、吃食用度、丫鬟下仆,这吃人的地方披着情色皮囊做起营生来,内里的行行道道,错综复杂厉害关系,不是一个简单的施家或者一间香铺子能比的。
甜酿起初不愿,但在湘娘子看来,没有天香阁,还会有成千上万间勾栏妓院,让花娘们自己想法子把日子过好,早点跳脱出去,总比死要好。
施少连归来总要来寻她的,殷勤伺候自不必说,她若忙,他便在一旁等着,她若在外玩闹,他上前来掺和两下,天气转暖,秦淮河面上的画舫游船多起来,他把她从水边抱进画舫里,带她闲游十里秦淮河景。
甜酿对他不假辞色,惯常没有好脸,他温柔起来,却更甚于以往,将她的手抵在自己跳动的胸膛上,婉转吻她的眉眼,低声呢喃:“到底想我怎么做?要杀要剐随妹妹处置……求妹妹说句话吧。”
甜酿不耐烦,反手去推他,挣开他的怀抱,他正掐着她的腰,带着她往后仰,双手仍不忘把她的身子扶正,正磕在后面凸起的船板上,沉闷一声咚响。
这一下摔得厉害。
施少连摔得闭眼,蹙眉忍耐着痛意,唇色一丝发白,好半晌才自己摆正身体,看着她僵硬的身体,扭到一旁的娇靥,苦笑一声,拉着她的手柔声道:“解气了么?要不要再推一把,把我推到水里去?”
他嘶声将下颌摆在她的肩头:“正磕在头骨上,有点疼……”
“我以前欺负妹妹的时候,妹妹心里是不是更疼?”他搂紧她的纤腰,“到底有多疼呢,我那时候一心欢喜,想要赚银子养家,又筹谋着让妹妹嫁给我,竟然都忽略了……”
男人的手掌摊开在她面前,一道细长的伤疤划过手心:“是在钱塘受的伤,正巧在茶楼听见妹妹的笑语,不慎把茶盏砸碎了,一片瓷渣握在手里,半点知觉都没有……血把整只袖子都淌湿了,你们走了我才回过神来……血都已经干透了……瓷片扎进肉里,和血肉黏在一处,拔出来剔骨般的疼……”
他的眼里也微微湿润,像润如酥的春雨,闪着清亮的光辉,呼吸轻哽,喉结起伏,是说不出的委屈,明明白白想让她疼惜,手悄然抚上了她的脸颊,小心翼翼将唇贴上去,轻柔又缓慢的辗转在她唇角:“我去佛祖面前请愿,想和小九儿心意相通……想将妹妹的痛都转到我身上来……我的痛……偶尔也想让妹妹知晓……让妹妹知道我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他的话语温柔得像波光粼粼的湖水,清风如沐,日光绵长,寸长的银色小鲫鱼越出水面,湖底静水深流,缓慢又沉稳的打磨湖底的卵石,磨得光滑圆润,玲珑剔透。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握得是那样的紧,指甲深深抠进他的肌肤,带来刺痛:“不要,你放过我……你让我走……”
“好……放过你……放过你……”他的唇贴在她饱满的红唇上,轻轻安慰慌乱的她,捧着她的脸腮,将她后续的话语堵在唇舌间,不急不缓吃她的唇瓣和粉舌,像吃香糖果儿一般,一点点咂吸和含吮,吸舔她香甜的津唾,扫过颗颗贝齿,挑弄滑腻柔软的唇壁。
船舱内咂咂之音若池鱼咂食坠落水面的莲瓣,是津唾吞咽的声音,带着喉管滚动着,放大在两人耳中,他不急躁,也不缓慢,掐着她的喜好,慢慢吃得她红唇肿胀,眼波饧涩,脸颊滚烫。
他悄然把她挪到腿上来坐,两人肉贴着肉,肩对着肩,总要款言温语抚慰她的委屈,再勾她迷乱她的神志,受惊的狐狸龇牙咧嘴咬了几个月,早已经精疲力竭,其实正是该捋顺皮毛的时候。
她累得窝在他怀中睡着。
后来被他吻着醒来,正是皎洁月下,画舫停在一处颇清净的地方,他温柔注视着她,眼里撒满星辉:“回家去,小九。”
第119章
杨宅距秦淮河不远,施少连拖着甜酿的手弃舟上岸,沿着条清净小巷拐了两拐,走过一带粉墙黑瓦,墙根点缀些许新绿,小角门半掩着,吱呀推门,跨过石纹模糊的门槛。
根茎虬结的夹竹桃初初萌出一点春意,宅子有些年头,虽然能看出翻新的痕迹,但地上的石砖、屋檐的鸱吻、屋舍的梁木都透着陈年的气息,四下静谧安宁,不似有人住的模样,但越往内走,似乎能孩童妇孺的嬉闹笑声,凝神细听,又悄然无声。
施少连带着甜酿穿过重重圭门,一路稀疏月影跟随,树影人影窗影,到处是缭乱的影子,分不清眼前景致是真是假,她明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却有似曾相识之感,心头沉甸甸喘不过气,一重一重的门往内走,一直走到最中央的主屋,那是主人住的地方,也是女子一生的终点,在这屋子服侍夫君,主持中馈,生儿育女。
这像一个新的开始,又像是最后的归宿。
宝月正带着几个小婢女,掌着灯笼在树下烧艾草驱花圃里的四脚蛇,听见脚步声从后头来,抬头见一张熟悉的女子面孔,愣了两愣,张了张口,又惊又喜,难过又委屈喊了声:“夫人。”
其他下仆见宝月开口,也齐齐屈膝敛衽:“见过公子、夫人。”
她已经是这家里的夫人了?甜酿愣神,顿足不肯再往踏一步,被施少连揽住,环住她的身体,推着她往前去,柔声道:“早该回来了,阴错阳差好多年。”
他轻轻又长长喟叹了一声。
“对不起,小九。”他和她十指交缠,在她耳边求她,“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如今重头再来,你想做什么都好,做什么都任凭你的心意,但凡你说的话我都听在心里,我不会强迫你,不会逼你,不会罔顾你的意愿……原谅我吧。”
男人的绵绵情话随着呵气一道灌入耳中。
他是极尽温柔的,曲意逢迎的,将她柔软的手包拢在手心,丹凤眼含情斜睇,唇角笑容温煦如暖阳,自有一段风流态度。
甜酿清亮的眼眸盯着面前跪了一地的婢女,艰难动了动唇,从那日起,她总是说不出来话来,不知是讽刺他的格外关照,还是冷笑他的为时已晚,或是有别的应对,这算不算是破镜重圆?但他们从未完整成为一体过,可彼此的身体和人生已经纠葛得太深,每动一步都是伤筋动骨,两人中间横亘的种种,是否能就此随风消逝?
她从没有这样迷茫过。
施少连没打算给她多想的机会。
他如今想明白,何须逼她认错,她从曲家之后,再踏入施家的那天,她就已经输了。
宝月奉茶给甜酿,禁不住两眼泪汪汪,只要二小姐回来,她的好日子终于盼到了,甜酿看见宝月藏不住委屈的那张脸,幽深的眼光也晃动了下,握住了宝月的衫袖。
屋子和榴园绣阁很像,却又是截然不一样的陈设,都是按照她旧时的喜好来布置,这一夜睡在新屋子里,甜酿异常忐忑不安,他抱着她说了很多情话,糅以温柔的亲吻和抚慰,鸡鸣时分她才算真正睡下,似乎只眨了眨眼,又被宝月轻声唤醒,施少连不知何时已起床离去,只剩她一人在屋内,屋檐下站了四五个仆妇,等着主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