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生老三千疾。
唯有舔狗不可医。
她,悟了。
第二章
纯陵山门附近的弟子们全都镇住了。
离的近的,亲耳听到了沈黛的那番话。
离的远的,也被旁人原封不动的转述了一遍。
在场所有弟子只有一个想法:
疯魔了。
小师姐肯定是被鞭子抽疯魔了!
暮春的风吹动四周竹林,竹影婆娑,清晨的鸟雀虫鸣一时仿佛皆销声匿迹,巍峨山门沉默得仿佛坟场。
“哟,这小姑娘,倒挺有骨气。”
围观的弟子们寻声回头,发现说话的是一个玄衣箭袖的少年。
纯陵内门及以上的弟子皆着水墨色门服,头戴白玉发冠,眼前这人的打扮一看就是别派弟子,且十分眼生,肯定不是什么名门大派。
因此这质问声中自然而然带了些纯陵弟子的傲慢:
“你是何人?”
少年仙君拎着绳子,手里酒壶晃晃悠悠,虽笑意浅浅,却是一张绝不会让人觉得温和好欺的模样。
“来贵门派参加千宗法会的无名小卒而已。”
修真界分为上三千宗门与下三千宗门。
上三千宗门的仙门五首每年暮春都会大开山门,邀请各宗门前来互相交流学习,此盛会被称为千宗法会。
玄衣箭袖的少年仙君倚着树干,他神情悠闲,仿佛单纯路过看个热闹。
“诶,你们这位小师姐,平日一定对你们挺坏吧?”
旁边的弟子被问了个正着,下意识道:
“没有啊,沈黛师姐……还行吧。”
要说对他们,是真挺好的。
缺钱了,找小师姐借,惹祸了,找小师姐抗,就连和别宗弟子打架输了,他们担心被师尊和大师兄责罚,第一反应都会去这位十三岁的小师姐帮他们找回场子。
有事小师姐,无事小师妹,这便是第十三宗弟子的共识。
对面那少年仙君微微挑眉:
“我听闻纯陵女弟子凤毛麟角,既然好,为何没一个弟子怜香惜玉,上去替这位小师姐求求情的?就算不求情,帮着挡几鞭子也好啊。”
纯陵戒律堂剜心鞭的恐怖之处,连他也听说过。
可也不知是传闻太夸张,还是那小姑娘太能忍疼,挨了几鞭子,竟然连一声疼也没喊。
单薄瘦弱的身影孤零零地跪着,这样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如此倔强,看上去怪可怜见。
……替小师姐挡鞭子?
几乎不需要思考,就有人脱口而出:
“小师姐是个体修,修为比我们强多了……哪里需要我们挡。”
还有人反应过来,没被这少年仙君的思路带着跑。
“再说了,这是小师姐自己做错了事,师尊又没冤枉她,为何要我们替她挨鞭子?”
说起这个,弟子们都有些义愤填膺。
“这事儿就是小师姐不对,明明是月桃师妹拼命从秘境里带回来的烛龙麟,大家都亲眼看到了,月桃师妹还了受伤,至今都还在修养,小师姐怎可为了争功撒这样的谎呢!”
“就是,月桃师妹虽然修为不高,但人善良,心地又好,小师姐不能仗着自己修为高又是亲传弟子,就这样欺负人啊!”
此言一出,附和者众多。
想到那位刚来纯陵不到一年的小师妹,大家的心里都不免泛起几分怜爱。
纯陵男多女少,像宋月桃那样漂亮的女弟子就更少了。
平日第十三宗一群大男人只知修炼,日常生活过得马马虎虎,自从月桃师妹来了,破掉的门服第二天就补好了,修炼得晚了,也有师妹亲手做的羹汤喝。
宋月桃还很得第十宗南华真人的喜爱,学了一手精妙的推拿术,弟子们受了内伤都很愿意去她那里调理一二。
平易近人的宋月桃满足了他们对小师妹的一切想象,哪怕和同门弟子的切磋输得一塌糊涂,月桃师妹也会用一双弯弯的笑眼对他们说“师兄已经很厉害了,至少比我厉害多了呢”。
而不会如沈黛那样,同样生了一张乖巧可爱的脸,她却从不爱笑,像地里哼哧哼哧埋头犁地的老黄牛,只知没日没夜地修炼,还会在打败他们后用一张稚气可爱的脸认真望着他们道——
伤得很重吗?
对不起,我下次会收着点劲的。
但师弟,都你快二十了还没筑基,还需勤加练习啊。
人都愿意捡好话听。
两相对比之下,哪怕沈黛说的都是实话,哪怕沈黛还会在纯陵的年末考试前帮大家开小灶偷偷练习应付考试,但平日无事时,大家还是愿意和小师妹交好。
所以说,人心若有了偏爱,付出多与少,其实并不那么要紧。
比如此刻仿佛每一寸骨头都被人打断,浑身剧痛难忍的沈黛,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痛得背后冷汗湿透。
也没有人注意到,她比床上躺着的宋月桃伤重千倍,需要立刻休养,而不是跪在这里挨抽。
“好,好得很,不过才筑基几天,翅膀就硬了?”
衡虚仙尊修仙数十载,还从未见过沈黛这样离经叛道的弟子。
“沈黛,你五岁入纯陵,那一届新入门的弟子中,你不是最有天赋的,也不是什么修仙世家,可我依然选了你做我的关门弟子,你可知是为何?
“你天赋不够,以勤奋补,家世不高,以品行补,可今天你争名逐利,谎话连篇,不尊师道,竟拿自己的道途来威胁我,你修道是给我修的吗?沈黛,你太令我失望了!”
这话听着耳熟,和老师们代代相传的“你读书是给我读的吗”简直如出一辙。
跪在地上挨骂的小姑娘低眉顺眼,乍一看就如往常那样懂事听话。
可一张口,又把衡虚仙尊气得血压升高。
“确实,修道是给自己修的,不能为讨好旁人而修。”
小姑娘一副受教了的模样,郑重对衡虚仙尊道:
“谢谢师尊……哦不,谢谢衡虚仙尊,临别之前,还愿意教导我,沈黛感激不尽。”
众弟子:……
目瞪口呆的陆少婴:……这丫头今天发什么疯呢?
唯有那远远看戏的少年仙君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衡虚仙尊锐利寒冷的视线如钢刀刮过。
“抱歉。”他很没诚意地道歉,“我这人生来爱笑,并非故意,见谅见谅。”
跪着的沈黛视线被遮挡,只闻少年语带笑意的一句话,还有人群里露出的一截玄袍衣角。
衡虚仙尊心下不悦,打量了一番,却不记得这个样式的门服是哪家的名门仙宗。
想必是那些不知名下三千宗门,才会教出这样没规矩的弟子。
弟子们窃窃私语:
“这人谁啊?”
“不知道,来参加千宗法会的别宗弟子吧。”
“敢笑话师尊,大师兄回来要知道,定把他赶出纯陵!”
这十六七岁的少年似乎也不知道害怕,坦坦荡荡地与他对视,仿佛这位纯陵十三宗的长老、元婴期第一人,在他眼中也不过尔尔,不足为惧。
衡虚仙尊地位尊崇,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因别宗弟子笑了一声就拎他出来责罚,也未将这样小门小派的无礼弟子放在眼里。
恰在此时,遥远云层里传来动静。
衡虚仙尊抬眸看向天穹,修士耳聪目明,一眼分辨出那云海中的身影,冷笑一声,对地上跪着的沈黛道:
“正好,你大师兄回来了,让他看看他教出了个多有出息的师妹!”
临渊师兄回来了!
众人随衡虚仙尊的视线看去,身着纯陵墨白门服的身影乘风而来,仙姿俊逸,风华无双,目似清冷月华,一望便教人沉沦。
江临渊。
纯陵十三宗衡虚真人的大弟子,第十三宗弟子们的大师兄。
正值千宗法会召开期间,江临渊作为纯陵出类拔萃的天才之一,被长老们派去了太玄都交流已经五日有余,今日才刚回纯陵。
水墨绘卷般的衣摆拂过青石台阶,江临渊看了眼跪在山门前的沈黛,还有满面怒色的师尊,还未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剜心鞭已抽上了他的背脊。
力道不留丝毫情面,江临渊压下喉间闷哼,单膝重重落地。
“师尊……”
“不用叫我师尊!”衡虚仙尊怒极反笑,“如你这出息的师妹一般,也客客气气称我一声衡虚仙尊罢!”
江临渊不解蹙眉,还是旁边的陆少婴用传音术将来龙去脉告诉了他。
听完前因后果之后,江临渊诧异地瞥了一眼沈黛,似是不相信这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
他眼中有惊疑,但更多的还是不赞同。
沈黛却挡在了江临渊身前。
“退出师门是我自己的事,与师兄无关。”
十三岁的小姑娘身形单薄,其实根本护不住身后的人,但她依然固执地张开手臂,阻止衡虚仙尊再一鞭子抽在江临渊身上。
她倒也不是对江临渊余情未了。
只是让江临渊为自己挨鞭子,倒像是欠了他人情。
“我没有做错事,师兄自然也没有……”
咔嚓——!
金丹期的威压迫使沈黛不得不重重跪了下来,膝盖骨磕在坚硬的石面,骨裂声令人胆寒。
金丹期。
是大师兄。
她心下诧异,还要再挣扎起身,却又被一只手按住肩膀。
“黛黛,休要放肆。”
是江临渊的声音。
他压着沈黛下跪,按着她的肩膀不让她起身,还对她道:
“向师尊道歉,随后再去向月桃师妹道歉。”
他的口吻一如既往的无情冷厉。
衡虚仙尊时常闭关,师尊不在,大师兄就是纯陵第十三宗弟子们的第二个师父。
从教导弟子到生活日常,江临渊要操持的事情不比一宗之主要少,更何况他自己的修炼也不能懈怠,就算修士可以不眠不休,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江临渊那样事事周密。
因此沈黛仰望他。
从她踏入纯陵的第一日就仰望他。
就好像她在学校里仰望那些永远占据年级第一的学神们那样。
为什么学神可以一边模考第一,一边还有精力能参加那些国际科技比赛?
为什么江临渊白天督促内门弟子们练功,晚上还要处理宗门事务,修为却还是比每日刻苦钻研修炼的她要厉害?
仰望变成一种憧憬。
憧憬又变成了朦胧的爱慕。
修仙路漫漫,十多载的时光,沈黛仰望着前方那宽厚稳健的背影,从不觉得寂寞。
可为什么——
为什么前世江临渊却会抛下她,明知她落入敌手,却还能寸步不离地守在宋月桃榻边?
沈黛垂眸,浓长睫毛敛去一闪而过的雾气。
只是嗓音里带了点哑,像受了委屈却绝不低头的小孩子般又冷又倔。
“我没错。”
江临渊眉头拧得更紧:
“黛黛,你从前,不会这样不懂事。”
沈黛闻言一怔。
她从前确实懂事。
前世昆吾颠陷落的那一日,最后的仙宗宝地成了一片焦土,曾经自负修仙名门的弟子们伤的伤,残的残,如落水狗般狼狈不堪。
江临渊背着腿伤的宋月桃,手中龙渊剑有敌人的滚烫热血缓缓滴落。
他与沈黛共同杀出一条血路,但众人生路依然渺茫。
江临渊猛然回头:
“黛黛,前面就是凶兽蚩吾,只有我能与之一战,你若能撑一会儿,我先将受伤的师弟师妹们带出去,再回来支援你——你还能撑得住吗?”
沈黛那时已是强弩之末。
可江临渊的身后,那些负伤的弟子们,用那样恳切又希冀的目光望着她,仿佛她是垂死者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沈黛是身后万魔千妖,浩浩荡荡,杀意腾腾,她从未孤身一人应对这么多的敌人,她也害怕,她——
她对上了江临渊的视线。
干涩的喉间一滚,吐出的话却是:
“我,我可以。”
因为那个人,希望她能留下来。
所以她不害怕,她不可以害怕。
临别的时候,沈黛紧紧地拽住江临渊的衣袖。
她从未有过这样小女儿的姿态,但她那时心中已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使得她一遍又一遍地说:
“那师兄,你要快点回来。”
江临渊一愣,指尖也轻轻回握了她一下。
“等我。”
可直到她被俘虏,被折磨拷打了整整五日。
纯陵上下,也无一人来救她。
她身死那一日,纯陵弟子已撤出纯陵,大家都在想法医治宋月桃的腿伤。
在幻化出的水镜里,沈黛看见江临渊守在宋月桃的床边,担忧地询问医修她的腿还能否治好。
他的神情那样关切。
床榻上的少女因疼痛微蹙眉间,在睡梦中轻呼了一声谁的名字,江临渊微怔,低声回应:
“安心睡吧,我在。”
但沈黛死在青檀陵活祭阵的那一夜,回应她的,只有万鬼吞噬她血肉的声音。
……
——过往之事不可追。
沈黛从回忆中抽离。
她安慰自己,今日之后,就会是新的开始了。
“若我今日,执意要退出师门呢?”
沈黛昂起头,那原本是一张乖巧可爱的脸,但笔直昂起的脖颈又藏着一股倔强,看上去绝不会被一根鞭子抽得低头。
远处倚着树遥遥眺望的少年仙君有些意外。
江临渊眉心紧拧,按着沈黛肩头的那只手越发用力,好似想要把她肚子里那些离经叛道的狂妄之语都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