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北边的镇魔碑有些许异动,衡虚领命前去探查,却不慎被镇守血池的上古妖兽所伤,那东西不知为何魔气渐涨,衡虚一时大意受了伤,伤情危急,需烛龙江里上古凶兽烛龙的烛龙麟入药。”
重霄君闻言略有些惊讶。
他看着如今完好无损全须全尾的衡虚仙尊,追问:
“竟有人入得了烛龙江?”
烛龙江是应龙一族的陵墓,传说中,应龙是被神界驱逐的堕神,被封印在修真界之地,同样被封印的还有其通天彻地的神力。
里面凶险万分,即便有修士能入内,也不敢贸然深入。
“不,烛龙麟不是在烛龙江寻到的,而是紫府宫的一位女弟子在章尾山秘境中试炼时偶然拾得,她认出这是烛龙麟后边带了回来,这才赶上救了衡虚一命。”
重霄君听完不置可否,又问沈黛:
“你说寻到烛龙麟,是真的吗?”
沈黛抬眸,一字一顿,用极慢的语调说:
“是真的。”
重霄君听完两边的解释,其实都觉得非常不合情理。
筑基期的沈黛孤身闯入烛龙江拿到烛龙麟很离谱,宋月桃这边随便在个低级的章尾山秘境里捡到烛龙麟,这也十分古怪。
陆少婴见重霄君沉默,更在一旁煽风点火:
“别的不说,沈黛当日传讯回来,紫府宫的弟子们都是亲眼见到的,而救了我师尊性命的,也确确实实是月桃师妹亲自带回的烛龙麟,事实就摆在眼前,谁说不惜拿这种事情撒谎争宠,已一目了然……”
“的确是一目了然。”
话已至此,沈黛便再不留情面,从怀中拿出了那一枚魇族女妖剩下的半颗内丹。
“我究竟有没有撒谎,重霄君,一看便知。”
陆少婴万万没想到沈黛竟还有后手。
可心中又不解,这铁板钉钉的事实,她还有什么可辩解的,还有什么能辩解的?
“这是太琅城作祟的魇族女妖的内丹,她临死之前恳求我们不要杀她,为此抛出了不少筹码,其中之一就是告诉我,她曾在烛龙江时见过我。”
陆少婴猛然看向她。
衡虚仙尊也愕然看着沈黛手中的那半颗内丹。
恍然间,他心中升起了巨大的不安。
重霄君话不多说,直接向内丹中注入灵力,催动术法,漂浮在玉摧宫上空的内丹霎时光芒万丈,将整个大殿笼罩。
以沈黛这样的修为,最多只能查看内丹封存的记忆,但修为若高深到重霄君这等境界,便可轻易将其中记忆映入现实,令观者如置身其中,回到了当日那魇族女妖暗中窥伺沈黛时看到的一幕幕场景——
烛龙江江水汹涌,江浪拍打声如恶鬼嘶吼,浩浩汤汤奔流而去。
上空便是神力张开的巨大结界,自上而下地将整个烛龙江笼罩,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连飞鸟走禽都销声匿迹。
魇族女妖不敢靠近,从发现那江面上的人影开始,她便在暗中窥伺,伺机而动。
湍流江水中,一个娇小单薄的身影正拼尽全力的划水上岸,不知暗中潜伏的魇族只等她上岸走出结界边缘,便可趁虚而入,织就一个能将她拆吞入腹的幻境,还可以顺便拿走她手中的宝贝。
但让魇族失算的是,那小姑娘九死一生挣扎上岸,却在上岸之时完全脱力,重重跌在了岸边坚硬的鹅卵石上。
她仿佛并未觉得疼痛。
这时魇族女妖才发现,小姑娘身上法衣破破烂烂,水墨色的法衣染成了殷红色,伤口之深,几可见骨。
“我拿到了……”
她紧紧握着手里的烛龙麟,欣喜若狂,又因死里逃生而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我拿到了,我能去救师尊了,师尊不会死了。”
她哭得那样开心又难过,明明疼得发抖,可又仿佛想到什么,遍体鳞伤的身体又有了前进的力量,她立刻催动最后的灵力,蘸着自己的血画出一道传讯仙符,开心地将自己的好消息传递出去。
这用魇族女妖内丹重现的画面如此逼真,众人见了眼前这一幕,一瞬间齐齐失声,极其震撼地看着那个只有十三岁的小姑娘如何挣扎上岸,如何擦干眼泪摇摇晃晃地爬起来。
衡虚仙尊全然没料到自己会见到这样的一幕。
他看得惊骇,胸腔中弥漫着前所未有的悔恨心痛,竟下意识地向幻境中的沈黛走了几步,似乎是想要扶起她。
但他的手穿过了沈黛的身体。
没有人能扶她,沈黛挣扎了几步,终究是脱力晕厥,重重磕在了岸边石头上,晕厥过去。
江临渊无言看着,拳头渐渐攥紧,指尖掐入他掌心。
日升月落。
潮涨潮退。
沈黛独自倒在这里,没有一个人发现,而她紧紧攥在手心的烛龙麟,在某个时刻终于被涨潮时的江水冲走,那江水奔流而去的方向,正是钟山脚下章尾山。
一切一场空。
魇族女妖失望离去,她的记忆也断在了这里。
周围场景渐渐变回玉摧宫内殿,陆少婴却仿佛还沉浸在那记忆之中,愣愣地道:
“……怎么会这样……”
她说的,竟然全都是真的。
重霄君挥手收起那内丹,对殿下众人道:
“如此,真相便已经分明。”
仙门五首唏嘘不已。
若说原本蓬丘洞府掌门还对沈黛这离经叛道之举有些不悦,看完这回忆片段之后,这位身长八尺的壮汉也忍不住泪洒当场,感慨道:
“你这小姑娘,还真有点骨气,对师尊也够孝顺,若我那些混账徒弟有你半点孝心,我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于是众人又破有默契地看向一旁仍有些恍惚的衡虚仙尊。
方才还义正言辞指责沈黛的他,此刻看上去已有了痛心神色。
“黛黛,你……”
沈黛打断了他的话:
“可以让我起来了吗?”
她还被衡虚仙尊的灵力威压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衡虚仙尊这才回过神来,挥袖收回灵力,正欲上前扶起沈黛时,她却恭恭敬敬地朝重霄君鞠躬行礼:
“沈黛自问,已报了师尊的养育之恩,不敢说两清,只希望重霄君能公正裁决,纯陵十三宗门第高贵,沈黛天资普通,高攀不起,还望看在我入烛龙江取出烛龙麟的份上,能履行当初的约定。”
衡虚仙尊脸色苍白,嘴唇翕动,苦笑一声:
“是为师错怪了你,但你非要如此绝情,用这种方式来让为师懊悔痛苦吗?”
沈黛却摇摇头,认真对他道:
“您若懊悔愧疚,是您的事,可您在纯陵山门外抽我的几鞭子不会消失,所以您的懊悔痛苦,其实对我来说没有半分价值。”
“若你留在纯陵,日后我定会——”
“没有日后了。”
沈黛看着眼前的衡虚仙尊,她想起自己初到纯陵时,一眼就望见了这位仙气缭绕的仙尊。
纯陵十三宗其他宫的长老们,大多都是白发苍苍的老头模样,唯有衡虚仙尊看上去不过三十左右,丰神俊朗,又威严持重。
是他引她步入仙途,从她五岁时便手把手教她结印,查阅她功课。
沈黛在现世时没有父亲,是衡虚仙尊弥补了这个位置——
也是他亲手毁掉了她对于父亲这个角色,所有的幻想。
“衡虚仙尊,大道万千,从此之后,我们师徒,缘尽。”
衡虚仙尊顿时血色褪尽,如被重重一击,立在原地再说不出一句话。
远远看着的陆少婴,忽然又觉得自己的脑子剧痛难忍,一阵巨大的悲伤痛苦在他脑中冲撞,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任凭他如何压制也无法平息这样的痛楚。
他直觉告诉他这一切都和沈黛有关,但他又不知道为何有关,只能将满腔愤怒发泄在沈黛身上。
“不,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陆少婴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重霄君问:“为何不能?”
“因为——因为——”
他只知道不能让沈黛离开纯陵十三宗,却一时间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说。
混乱的大脑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弦,脱口而出:
“因为她——她有嫌疑!那魔修说、说他们之间有交易!她有和魔修勾结的嫌疑!”
江临渊蹙眉低声呵斥:
“师弟!”
这话题本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及,所以他方才也并没有说出来。
与魔修勾结一事不管是真是假,纯陵十三宗的弟子与魔修扯上关系终归不是好事。
更何况看了刚才烛龙江的那一幕,在座诸位又有谁会相信,这样一个可以为救师尊出生入死,连自己性命都不顾了的人,会去勾结魔修作乱呢?
果然,仙门五首的诸位都并不相信。
但重霄君还是询问下去:
“此话怎么讲?”
重霄君询问,江临渊也没有办法,只能调出自己溯回珠中的片段。
“……我们遭遇魔修时,那魔修确实说过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但我们判定这是那魔修为了挑拨离间,故而没有提及。”
仙门五首都是聪明人,虽然说沈黛对师门怀恨在心与魔修勾结这样的动机站得住脚,但一是沈黛并非这样的人,二是她没有时间,没有途径结识魔修,若魔修真和她是一路人,更不会这样轻易就让她暴露。
这动机看着合理,但仔细琢磨,却处处都是漏洞。
所以众人看完,也只说这不过是一些扰乱内部的话罢了。
沈黛没想到这样轻易就洗清了嫌疑,还有些意外。
但陆少婴似乎却并没有这样轻易地放过她,他摁着头,眉头痛苦的拧在一起,嘴里还念着:
“不……总之你不能走……不能走……”
沈黛困惑万分,重霄君却在此刻慢条斯理道:
“此事本君已了解清楚,沈仙君与纯陵十三宗已互不相欠,按照衡虚仙尊与她的约定,她可以退出宗门,从现在开始,她便自由了。”
一直满脸肃然的沈黛听到这句话,苦大仇深的脸上总算是露出了几分小姑娘的雀跃,就连对重霄君的恭敬也真心实意了许多。
“多谢重霄君。”
今夜要做之事已全部了清,沈黛只觉得一身轻松,恨不得立马出去跑上几圈。
“既然如此,就不在叨扰众位仙尊,弟子——”
“不,我说了,你不能走!”
一直念念有词的陆少婴忽然入魔一般,一把抓住了沈黛的手腕,死死地拉着她,那双猩红的眼里藏着扭曲的疯狂。
“你是纯陵十三宗的弟子,纵是纯陵对不起你,你也——”
陆少婴一愣。
他在说什么?
什么叫纯陵对不起她?
当他怔愣之时,沈黛也在思考究竟是一拳揍他的眼睛,还是一脚踢他的脑袋时。
而恰在此时,从外面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样热闹的一夜,重霄君,怎不知会我一声呢?”
伴着清风朗月般的嗓音,青衣长衫的男子微微笑着,从玉摧宫门外徐徐走来。
来的不只是他,还有本该去追魔修的谢无歧和方应许二人。
“沈——师——妹——”谢无歧咬着后槽牙笑了笑,语调里藏着几分难得的怒火,“你说的没事,就是这样的没事?”
沈黛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总之,现、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笑意盈盈的兰越看着紧拉沈黛不放的陆少婴,语气越发温柔。
“难不成没人知会我,就是为了在这里欺负我的未来徒弟吗?”
——未来徒弟!?
沈黛一惊,还未说些什么,就见兰越替不知道该怎么揍陆少婴的自己做了决定。
砰——!
轰然一声。
玉摧宫的地面上,被兰越锤在陆少婴头顶的一拳,锤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
第十八章
太玄都千年宗门,底蕴深厚,修建玉摧宫时地上铺的也都是亿年昆墟石。
这样坚硬的石头,玉摧宫用了上千年,连一道划痕都划不出来,兰越却一拳就将地面砸了个深坑——
就连沈黛都一阵头皮发麻。
……刚才这一拳是直接砸在陆少婴头顶的,地都塌了,他脑瓜子该不会都碎成渣了吧。
“放心好了,只是躺几个月下不了地,再修养个半年左右就没事,死不了人的。”
兰越笑眼弯弯地说出了十分可怕的话。
“诶呀,不小心太激动,砸坏了你玉摧宫的地,重霄君,明日我再派人送石料过来替你修复如初,如何?”
重霄君从兰越进来的那一刻就开始头疼了。
这位修真界的老祖宗其实脾气一贯很好,唯一不好的时候,多半就是他在护短。
听他口风,这位叫沈黛的小姑娘已经被他划入门下,今日她在这里被人无端指认了如此大的罪名,兰越见了生气也是情理之中。
重霄君是不敢真让兰越赔他东西的,他幼时受过兰越照拂,少年不羁时糟蹋了兰越不知多少好东西,兰越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他那些东西就算把玉摧宫拆了也不够赔的。
重霄君一脸使不得使不得,从殿内座位上起身:
“仙尊说笑了,不值钱的石头而已,今日本以为是一些宗门内务,便没有告知,不想牵扯出这一系列的事情,索性沈仙君机敏能言,小小年纪便思虑周全,现下事情算是都已平息了。”
确实是幸亏沈黛思虑周全,今日这轮争辩,令在场所有掌门都对她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