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石就是硬通货,老板娘也不是喝露水的,见了灵石,神色也有所缓和。
不过她手指勾住那袋灵石,却不急着给众人安排房间,凤眸扫过大堂内众人,忽而笑道:
“并非我故意为难各位,只是最近神仙塚内戒严,我也要小心些,万一住进我店里是什么麻烦的人,我这个小店可禁不起城主的人打砸,反正时辰还早,各位不如说说,看你们也是名门正派的修士,何至于沦落至此?”
本闭目养神的众人心中一凛。
他们来之前的确也想过各自借口,比如什么“修士杀我全家”“长老拿我做炉鼎”之类的,但腹稿是腹稿,撒谎又是另一门技术活,这老板娘一看就不好骗,若是让她看出什么破绽就不妙了。
而老板娘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年纪最小,看上去也最不会撒谎的沈黛身上。
她笑眼弯弯,温声道:
“小姑娘,你年纪轻轻,怎么也来神仙塚这种地方,和修真界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方应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沈黛与谢无歧两人都是瞒着他们来的,自然也没在路上商量各自借口,突然这样盘问要是露了馅——
“你真想知道吗?”
沈黛却并不像其他人想的那样慌张,她认认真真地望着老板娘道:
“你真要问的话,我和我前师尊前师兄的深仇大恨,你这一晚上恐怕听不完,你要不挑一段,想听谁的,我说给你听?”
江临渊:?
老板娘:……?
你这姑娘小小年纪,还……挺有故事?
第二十四章
这老板娘看沈黛一脸真挚,有些半信半疑。
反正近日客舍不忙,老板娘一边吩咐了店内小厮给客人们准备好酒好菜,一边不信邪地继续追问:
“既然你这么多故事,那我可要好好听听了,不如……就从你前师兄说起吧。”
众人视线皆微妙地落在了江临渊和褚随身上。
沈黛这事,在仙门五首的弟子之中传得很广,其中内情大家却知之甚少,有人说沈黛是与同门师妹争风吃醋才一怒之下退出宗门的,又有人说是纯陵十三宗的人先对不起她。
反正众说纷纭,传来传去都变了样。
此刻当事人就在面前,谁不想听第一手八卦呢?
“我前师兄,是宗门里少年成名的大师兄,他修为高,生得好看,头脑聪明,大家都说,我这位前师兄未来大有前程,能为成为当世一绝的剑修之一。”
此话一处,方应许和谢无歧都有些意外。
不过是撒个谎搪塞一二的事情,就算她不会撒谎,他们也以为沈黛会说不在场的陆少婴。
可她偏偏就当着江临渊的面,专挑了他来说。
江临渊脸色微变。
而其余众人都听出沈黛是在说谁,顿时来了兴致。
谢无歧面上笑意渐深。
她这个小师妹,总是能时不时地给人一点惊喜呢。
“哦?生得好看?有多好看?”
老板娘不知从哪里抓了一把瓜子边听边嗑,关注点十分奇怪。
沈黛镇定自若地指了指身后的江临渊:
“大概,就长他这样吧。”
江临渊:“……”
老板娘意味深长道:
“你这朋友生得正气凛然,若是长这样,倒是很难想象能干出什么坏事。”
沈黛忽然有些恍惚,顿了半响,她平静地笑了笑:
“嗯,我从前,也是这样觉得的。”
……
记忆里火树银花,灯火连天,是上元节祭天游行的盛典。
据说那一年流洲的上元祭典办得格外热闹,临近上元节,纯陵十三宗内人人皆在议论,都想着能偷偷溜下山去看看。
沈黛在上元节当日本该休假,一个本该在上元节轮值看守藏书阁的师弟却找上门,说是试炼受了伤还未痊愈,想让沈黛去和江临渊求情,能不能让他休息一日。
江临渊一眼就看出那弟子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贪玩想要休假去上元祭典玩,便一口回绝。
可惜回绝了也没拦住那弟子,沈黛当日去藏书阁还书,就见本该值守门外的六人少了一个,正是那日请假未果的弟子。
沈黛本该立刻告诉江临渊,但她当真以为那弟子重伤未愈,想了想决定瞒下,自己来替这个班。
偏偏宋月桃也来藏书阁借书,见她在此值守,十分意外,拉着她要同去上元节逛灯会看祭典。
“藏书阁有什么好看守的?纯陵十三宗门禁森严,藏书阁百年来,就连灯烛都未打翻一盏,更何况还有其他五人值守,就算黛黛你不去也没关系啊。”
“这上元佳节,一年才遇一次,听说火树银花是为一景,你一定没看过吧?师兄们还说,等逛完要带我们去吃一家特别出名的汤圆铺子,我们一起去,人多才热闹嘛!”
沈黛常年居山上,从未见过山下盛会。
什么火树银花,出名的汤圆铺子,她听都未听过。
于是便鬼迷了心窍。
想着,只去两个时辰,只去瞧瞧,藏书阁百年唯有异动,她后半夜她便再回来守着,应该不碍事吧?
事实证明,沈黛什么都可以抱侥幸心理,唯独在运气这事上不行。
她刚离开一个时辰,纯陵十三宗便有贼人入侵,藏书阁失窃,看守弟子皆死于非命。
与此同时,上元祭典也出了大问题。
游行中舞得热闹的舞龙,忽然化身成狰狞巨蟒,搅得原本热闹的灯会天翻地覆,前一秒还一片欢腾的盛典瞬间大乱,慌乱中踩踏的,被巨蟒吞食的不在少数,当即便死伤甚多。
与沈黛同行的大多是普通的内门弟子,大多尚在炼气初期。
其中只有炼气后期的沈黛修为最高,因此巨蟒张着血盆大口朝众人袭来时,哪怕沈黛吓得浑身僵硬,也只能抗在前面。
混战之中,那巨蟒锋利獠牙一口贯穿了她的手臂,沈黛肉体凡胎,哪怕淬过体,也痛得恨不得昏死过去。
可她却不能倒下。
她与巨蟒缠斗整整一个时辰,终于挨到江临渊带着纯陵十三宗的人赶来,一剑割下了巨蟒头颅。
沈黛这才松了口气,趁无人处,自己偷偷将嵌在手臂上的尖牙拔出,宁愿痛得差点咬断舌头,也不愿让江临渊看到自己重伤狼狈的样子。
然而江临渊斩杀巨蟒后,下一秒抱起的却是被巨蟒甩到一旁晕厥过去的宋月桃,发现她只是受了轻伤之后才松了一口气,旋即转头朝沈黛而来。
他步伐沉稳,手中长剑滴滴落下血珠,月光映在他长剑上,折射出冰冷寒芒。
“沈黛,你太让我失望了。”
沈黛那时脱力地跌坐在地,用尽浑身力气按住血流如注的手臂,藏起自己的伤痕累累。
她以为江临渊至少会像对其他弟子那样关怀一二,她甚至已经想好如何装作若无其事地告诉他,她没事,她很好。
然而江临渊一开口却是——
“有弟子擅离职守,你为何包庇?既然包庇,又为何不包庇到底?今日藏书阁失窃,五名弟子身亡,这五条人命,你怎么担得起!”
他的每一声诘问,都仿佛一把钝刀,冷酷无情地刺入她心尖,将她五脏六腑搅得粉碎。
沈黛不知如何辩驳,她也不能辩驳。
她听了江临渊的话才知道藏书阁发生了什么,自然也将那五名弟子的死全数揽在了自己身上。
好像只要她在,那五人就不会死一样。
但连她自己也忘了,她那时也不过是炼气后期的修为,就算她在,也不过是多增一具骸骨罢了。
上元节之后,她便由江临渊做主,关进了思过崖。
思过崖是纯陵惩罚犯错弟子的地方,一日便可经历酷暑严冬,哪怕是体修也难抗。
沈黛被关了整整一个月。
她剜去被巨蟒毒液腐蚀的腐肉,将身上所有能疗伤的丹药都吃了精光。
寒冰刺骨的时候,她就蜷缩在角落里想,她是不是生来就是个祸害,只会给旁人带来灾厄?
从前大师兄告诉她,她不是。
可现在,就连大师兄也说,就是因为她想看一眼上元节的花灯,才害死了五个弟子。
一月期至,江临渊将她从思过崖放了出来。
也亏沈黛命大,那巨蟒的毒并未要了她的命,谁都不知道她曾九死一生地为自己剜肉疗伤。
……
“故事讲完了。”
沈黛看着连瓜子都不嗑了的老板娘,问:
“我真的是叛出师门逃来这里的,这下你信我了吗?”
老板娘:“……后来呢?”
沈黛奇怪地问:“什么后来?”
老板娘听得入神,已经开始替沈黛生气了:
“都叛出师门了,难道不趁机捅你师兄一剑报仇?好家伙,说的那是人话吗?什么叫你担不担得起人命?人又不是你杀的!他这么能耐怎么不自己去把贼人抓来大卸八块?”
身后的江临渊听了瞬间沉下了脸。
他那日是气急了。
往日沈黛从来是他最信任的师妹,什么事他都可以放心地交给她,可她偏偏让藏书阁出了那样的乱子。
他若是不惩罚她,到了师尊那里,她受到的责罚只怕更重。
他……
并不知道那一日沈黛受了那么重的伤。
他要是知道,至少不会将她关去思过崖,让她九死一生地受那样的罪。
沈黛没吭声,那老板娘却还追问:
“后面的故事呢?你这混账师兄指定还有别的混账事,快和我说说!”
别说是老板娘,大堂里仙门五首的别家弟子,也都个个竖起耳朵,想继续听下去。
沈黛却调转话头,摊开手掌:
“后面收费,一袋灵石,你想听多少我都告诉你。”
老板娘一愣,没料到这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小姑娘竟然还知道收钱。
财迷老板娘将怀中刚才萧寻给的灵石揣好,不动声色道:
“我就是随便问问,也没有很想知道,听得差不多了我也就不打扰诸位吃饭了……”
说着就起身走人。
沈黛也没在意,本来说收钱也是为了让老板娘别再追问的,她不问了正好。
沈黛正要专心吃饭,忽然又见那老板娘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低声问:
“后面有没有你一剑捅穿你那混账师兄的情节?有的话,我加十颗灵石,晚上你来我房间讲给我听。”
沈黛:“……”
谢无歧轻叩桌面,笑盈盈打断她:
“区区十颗灵石就想买我师妹这么痛心的经历吗?老板娘,你是不是有点太抠门了?”
沈黛闻言抿唇露出点笑意,又故作正经地附和:
“嗯,这得是另外的价钱!起码……起码一千灵石!”
老板娘:……
她明明是来盘问这些人的,怎么说着说着还变成她来消费了?
老板娘克制着自己花钱消费的冲动,很不甘心地上了楼。
方应许无奈扶额:
“你们俩又胡闹些什么……”
“这可不能算是胡闹。”云梦泽大师姐薄月掩唇轻笑,“多亏沈仙君机智聪慧,我是最怕撒谎的,她方才若点到的是我,我都担心我露出马脚被她抓到。”
萧寻也赞赏地看向沈黛:
“今次沈仙君帮了我们两回,在这里不便多言,日后有机会再谢过。”
方应许也点头:
“嗯,今后有机会让他们今后再谢,明天一早,你和谢无歧都给我回阆风巅去。”
沈黛顿时垮了脸:“啊?”
“啊什么啊!”方应许忍不住数落她,“谁教你这样大的胆子?神仙塚这种地方,我都不一定能保证可以活着出来,你们跟过来送什么死!”
沈黛低着头,一边往嘴里扒拉菜,一边小声嘀咕:
"就是因为大师兄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所以我才要跟过来啊……"
方应许被她气笑了:“那到时候遇到危险,你还能在前面替我一打三?”
“一打三有点困难,但是当肉盾我可以胜任的!”
“……谢无歧,把她拎走。”
沈黛真怕方应许把她赶走,又或者是传讯给师尊,让兰越来将她带回去。
于是连嘴里的饭都还没咽进肚子,就连忙一把抓住身旁谢无歧的衣袖,目光恳切,好像方应许不是想着保护她,而是去玩不带她。
谢无歧垂眸看着她:
“真想跟着?”
沈黛用力点头。
“可能会死哦。”
“我不怕死的。”
前世今生加起来,沈黛在生死关头不知走过几遭。
更何况魔族隐患不除,她也不过是多活两年少活两年的问题,有什么可逃避的呢。
谢无歧仔细瞧着她神情,确认她不是一时兴起做的决定,这才道:
“那好吧。”
本来是想着就算她跟到这里,也还有方应许会劝她回去,没想到最后却是他被说服。
方应许:?
方应许:“你们俩当我不存在是不是?”
谢无歧刚要开口,坐在他们旁边一桌的江临渊却忽然起身:
“她不能去。”
此话一出,空气中的气氛便顿时凝固起来。
原本都已经吃完,准备放下筷子回房间修整的众人,见状又纷纷不约而同地拿起筷子,假装干饭实则八卦的专心旁听。
江临渊大约也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抬手画符,张开一道隔声结界,并不让旁人知道他们接下来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