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又要不辞而别了……
“桑桑!”韩唯目眦欲裂,“桑桑——”
就在玉桑坠落一瞬间,对面的兰普竟跟着跳了下去:“夫人——”
不知过了多久,空幽山谷变得极静,天地万物都失去声音,又在铁骑声中变得喧嚣。
天已亮了,迎面冲过来一人,单手揪住他衣襟,冷声质问:“桑桑呢……”
韩唯眼珠轻动,看到了稷旻怒不可遏的脸,不知是解药的副作用还是今日之事太过突然,韩唯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想起很多年前的事——
那时,她已偷偷为大夏和稷旻送去很多古剌军机密要。
稷旻用五年时间强国,已能与古剌正面一战,加之她送去的军情,可谓是十拿九稳。
但这情形对她来说已很不利,一旦开战,管她是谁的宠妃,势必被古剌王拿去利用。
而那时,稷旻其实并未放弃接她回国。
最后一次与她见面,他要带她回到大夏,可她拒绝了。
那时的她早已过了青葱年华,年近三十,可他不在乎。
在他看来,这样才能证明他和稷旻的不同。
稷旻后宫佳丽无数,即便眼下要接她也是碍于责任,真的回到后宫,哪里还能有昔日风光。
最初设计她,原就是为了逼她,如果不想和亲,假死也好逃跑也好,他会安排。
如今,他一样可以给她一段安稳人生。
可是,前后两次,她都拒绝了。
她眼眶泛着泪,嘴角漾着笑,说:“从我踏出那一步来到这里开始,我就回不去了。”
她虽从未提及,心中却明了,数年的分离,被另一个男人占有的事,会永远横亘在她和稷旻之间。
哪怕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非她所愿。
她不想在回到大夏后,在稷旻圆满了自己的责任心后,开始变心,更不想在以后发生不快时,看到稷旻脸上出现一丝一毫嫌恶或疏离的神情。
可是,在很久以后,当稷旻终于找到机会诛杀稷阳和他时,韩唯戴着枷锁,看着那个近乎疯魔的君王,怅然失笑。
他想,亡故之人若真的在天有灵,她或许会后悔吧。
那是你用全部真心去对待的男人,为何要因尚未发生的事止步不前,生生断送性命?
明明对其他人事都果断狠厉,却在这人这事中成了一座易碎的琉璃。
即便真的如你所想,那又如何,是他亏欠你,为何反倒是你活不下去?
韩唯甚至想起,他们最后见面时,也是那座桥,原本旧桥年久失修,早已无人通行。
为了方便见面,他暗中修葺过,这些,他竟忘记了。
他只记得自己犯下的过错,却又不愿承认,反倒转嫁这份仇恨……
……
嘉德十九年,古剌派密探刺杀夏国太子,至太子重伤。
三月后,太子领军亲伐,原本古剌欲借联合部落共侵夏土,结果却被夏军游说破防,由夏军联合各部灭国。
据悉,这场凶战不过半月便止,夏国君主一向以仁德自称,可领军的太子竟一路杀到了古剌都城。
太子亲临城中,砍下古剌王室全部头颅,自此,古剌疆土由夏国作为战胜国的奖赏,分封于各部。
这之后,当人谈及这场战役时,无不夸赞太子殿下用兵如神,决断入神,竟能在战前选人游说,让各部意识到,与古剌联合共侵夏土,不如与夏联合瓜分古剌,且夏不占分毫。
又半月,大军班师回朝,三皇子秘密谋害储君一事也随之了结。
然而,本该普天同庆的时候,朝中竟又掀风浪。
太子以身残不得为君之由自请废位,饶是有朝臣甚至百姓情愿破例,太子依旧是废了。
一月后,嘉德帝下旨,改立五皇子稷栩为太子,册封嫡长子稷旻为誉王。
谁想,誉王稷旻不要任何赏赐,甚至不要王府府邸,而是上奏请求盖一座观星楼,常住于此。
也是这时候,坊间开始有了传闻,誉王殿下此举,是为了纪念尚未过门的誉王妃。
誉王妃曾陪同太子亲上战场,是为保大夏国土,才被古剌人所杀。
一时间,前太子今誉王天生将才文武双全且情深义重的说法传遍了大街小巷。
因建观星楼初衷令人动容,又是誉王殿下舍弃一切荣华富贵唯一所求,竟有百姓自发帮忙,连年节都坚持不断,这座观星楼,顺利在上元节前落成。
说来也怪,观星楼建好这一日,京城才迎来这个冬日的第一场雪。
马车徐徐驶进街巷,停在江宅门口。
飞狼跳下车撑伞,车门打开,稷旻裹着厚重的披风走下来。
“王爷小心。”
稷旻拂去肩头落雪,登门拜访。
数月过去,江钧的一场病也终于好了,稷旻今日登门,是为探望,也是为取些东西。
玉桑死在云州的事,对江家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消息传回京城时,江钧当场昏厥,府中大乱。
然而,江府一直未曾发丧,和当年处置江古林一样。
可不同的事,江钧不为江古林发丧,是因他存住气,不认他这个儿子。
如今不为玉桑发丧,是不信她死了。
今日,稷旻刚到,却听到孙氏在说发丧的事。
谈及玉桑,她仍会红眼,哽咽道:“已经过了这么久,总不能让这孩子成孤魂野鬼啊。”
稷旻什么都没说,坐了一会儿,冬芒捧了个包袱出来给他。
稷旻谢过,带着那包东西离开。
孙氏吩咐江薇送誉王出门,稷旻走到门口时,忽然问:“发丧的事,江太傅知道吗?”
江薇抿唇,点点头。
稷旻垂眼:“他没说什么?”
江薇眼立马红了,转开目光,吸吸鼻子,哽咽回应——
江钧到底接受了此事。
只不过,他常常一个人低声呢喃,说什么,老天赐的孩子,到底还是被老天收回去了……
说到这,她已忍不住落泪,哑声道:“她这样的人,明明每次都逢凶化吉,怎么会……”
稷旻紧了紧面前的包袱,不发一言蹬车离开。
……
上元节这日,照惯例会有灯会,而临近南城的观星楼,无疑成为最热闹的地方。
有人说,誉王殿下要登楼祭祀王妃。
酉时中时,天色已暗,稷旻捧着从江府带出来的包袱去了观星楼。
观星楼附近已经有了许多提着灯的游人。
抬头看去,连寒冬暗夜都被天灯照亮。
江慈提着一盏灯笼穿梭在人群间,远远地便瞧见了那座观星楼。
观星楼并不华丽,楼如其名,当真只是为了观星。
稷旻在看台坐下,手中的包袱轻轻搁在腿上。
当日,他把玉桑从艳姝楼带走时,她曾收拾了一个自己的小包袱。
即便他为他添置过许多新东西,但那时她总想着跑,便觉得只有这些是她自己的东西。
这个小包袱里都是些旧衣裳,曾经,这里还藏了一个金镯子。
在她把金镯子还给赠物人后,这里面藏得东西,也从镯子变成了两册账本和一只锦盒。
玉桑有两个账本,这事冬芒一直都知道。
可她捂得严实,像什么秘密似的,宝贝得很,冬芒便也不问。
世人只知观星楼用作观星,却不知这里头摆了许多招魂阵。
要招魂,就得放置这人的私物,稷旻将此事告知江府,孙氏便让冬芒收拾。
冬芒选来选去,选了这个。
稷旻忽然有些好奇,手指轻轻抚摸着起毛的账本,缓缓翻开。
第一本是快要写满的,账册的署名是江玉桑,上面全都是她进江家以来的进项。
进项做多的一日,是她及笄礼那回。
第二本,却只记了一笔,账册的署名是,玉桑。
稷旻一怔,飞快拿过那只盒子打开,猛地僵住。
那是一支玉簪,雕工精细,质地上乘,簪头形状,是一枚桑叶。
稷旻微微颤抖的拿起玉簪,慢慢埋下脸去,空无一人的摘星楼,响起男人呜呜低沉的哭声。
忽然,不知哪里传来一阵钟声,一声一声,如敲在心头。
稷旻收声抬手,入眼所见,是漫天星火。
灯火璀璨,于眼前汇成一道光,伴着钟声鸣鸣,封闭记忆的门倏地打开——
那是韩唯曾描述过的世间。
却于他说的不尽相同。
那年,他二十有五,正是血气方刚好强争胜的年纪,奉命查一件与朝廷命官有关的命案。
谁想查案途中遭遇暗算,身受重伤滚落山下。
再醒来时,他已被山中水流冲到一片石子滩,浑身上下的剧痛让他动弹不得。
这是,一支小树枝探过来,在他身上戳了一下。
他忍着痛苦看去,不由怔住。
恍惚的视线里,背靠万丈日光的少女身着翠裙,待她寸寸靠近,那张宛若天仙的脸也变得清晰。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天仙下凡,来引他升天。
然后,天仙又戳他一下:“你还没死啊。”
这语气,竟很遗憾?
他已力竭,嘶声道:“救我……”
仙女盯了他一瞬,起身就走:“救不了哦。”
看着她决绝离去的背影,他生生愣住。
这哪里是仙女,分明是罗刹!
明知今日一切非她所为,可人在绝境中,心思也丑恶起来。
他想,自己若死在这里,都是她害的!
然而,随着天色渐完,他浑身发凉,那罗刹又回来了。
带了一床褥子,还提了食物,连金疮药都有。
他残存的意识让他发出一声冷笑:“不是不救我?怕我变作厉鬼回来找你?”
她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你这人真奇怪,又不是我害你这样,你变作厉鬼也不该来找我啊。”
稷旻:“你见死不救,如同害人!”
罗刹少女眨巴眨巴眼,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少顷,她真诚的开口:“老实说,如果我是你,这时候一定不会蠢到尽说些不好听的话。”
他眼一动,无声的看着她。
她大概以为自己提示的不到位,又道:“我们萍水相逢,我救你是情,不救也肯定有苦衷,至少在理,但你要求生,还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真是活该被弄死呢!!”
长这么大,他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眯了眯眼,问:“你想听什么?”
她偏偏头:“我美吗?”
“丑如夜叉!”
“……告辞。”
她飞快收拢物件儿,起身离开。
可走了两步,又狠狠跺脚,结果踩在凸起的石头上,生生扭了脚。
她痛呼一声,懊恼急了,却还是一瘸一拐的走回来。
“你这人嘴坏心毒,也难怪会遇上这种事。我丑话说在前头,我真的不能收留你。”
“我家大人虽不在,可有人守在这里,我若把你带回去,他明日可能就来把你丢出去,那时你更惨。”
“你家大人?他可是在朝为官?”
她想了想,点头:“大概吧。”
“官居几品?”
“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他多大的官威,敢把我扔出去。”
下一刻,额上贴了一只温软喷香的手。
她一手贴他,一手贴自己,嘀咕道:“烧糊涂了吗?”
他失笑,心中戾气早已淡去,且亦被她提醒了一回。
此次暗伤他的人来历不明,若是她家大人是同党,他就是羊入虎口自动送死。
无论如何,先诓她救命,安全的把伤养好再说。
他接受了她送来的东西,终是低语一句:“多谢。”
她忙着收拾东西,转头看他一眼,并未因为这句谢显出得意姿态,收拾完便走了。
可到了深夜,她又披着衣裳提着灯笼跑来了。
她给他生了火,还用带来的热帕子给他擦手和脸。
稷旻从未被这样粗糙的照顾过,可这一刻的照顾,却救了他的命。
距离山中竹屋不远处有一个茅草屋,里面堆得多是杂物,他住进了那里。
也亏他命大,又或是从小山珍海味打了个底,养了六七日后,伤口终是愈合,他也可以稍微走动。
这期间,她每日都来,送她吃剩的食物。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别人吃剩的。
“你就不能单独做些?”
“不能,这里的米粮都有数,下人还要记账给大人过目,我若单独给你做,立马就会暴露呀!你吃不饱,我也陪你饿肚子,我都没抱怨,你倒是怨言连天!”
这是第一次,稷旻对“她家大人”生了好奇。
可现在,他得尽快和外面的人联系上,无暇分心其他。
得知她的大人差不多十天半月来一次,他决定在此等候,确定来人后再做决定,顺道休养生息,偶尔去那个石子滩活动筋骨。
他终于知道,她只是一个养在外面的外室。
“口口声声你家大人你家大人,像是什么宝贝似的,却连一个名分都不敢给你。你说他十天半月才来一次,眼下半月有余,他连人影都无,可见也没把你当个玩意儿。”
他想起朝中那些道貌岸然的老臣,忽然道:“不然这样,你帮我一个忙,我帮你脱身,保你后半辈子有享不尽的富贵,如何?”
她只是看他一眼,不问报酬,只问:“什么忙?”
他想了想,道:“帮我送封信。”
他防着她,用密文写了信,要她交去给大理寺的袁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