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桑心道,怎会不认得?
她冲他行礼:“拜见五殿下。”
稷栩连忙虚扶一把:“不必多礼。”
他悄悄打量玉桑的神色,挑眉一笑:“能叫太子皇兄奋不顾身相救的,果真是绝色美人。”
玉桑眼角一跳,语气带了疑惑:“……相救?”
稷栩看出她疑惑,正要开口,黑狼忽然上前一步:“娘子忘了,上回您险些跌下城楼,是殿下奋力相救。五殿下与太子殿下手足情深,想来也是关心太子殿下才留心此事。”
听到黑狼提醒,稷栩回过神来。
也对,皇兄说这位娘子是因得知自己的身份,一时受刺激跑去城楼上吹风才险些掉下来。
事关江家家,又是女儿家的私事,他这样问出来,像在探听什么,未免失礼。
玉桑也懂了,八成又是稷旻编的瞎话。
神也是他,鬼也是他。
其实,刺史府那晚继续与玉桑已打了照面。
但他真正留意到玉桑,是亲眼看着太子皇兄将她从城楼上抱下来时。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见太子皇兄对旁的女子这般紧张在意。
后来知她是江家失散多年的女儿,还是太子皇兄无意查出,就更觉他们有什么,这才多打了一声招呼。
不过她到底是个女儿家,自己这样冒然搭话委实不妥,是以,稷栩匆匆结束话题告辞离开。
稷栩走了,玉桑回到院子。
一直被安排在外院的奴婢,今日都进了院子,正在收拾什么。
太子正坐着饮茶,见她回来,吩咐道:“回来的正好,看看有什么需要收拾的,让他们去忙,益州待不了几日了。”
玉桑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里间。
几个婢子正在叠衣裳。
玉桑这才发现,进江家那日,她全副家当只有一个小包裹。
后来,又是做衣裳又是打首饰,如今的行李包起来比稷旻还多。
一个婢子翻出了玉桑以前的旧衣裳。
和她后来的新衣裙相比,这旧衣裳简直没得比。
婢子看她一眼,捧过来想请示一下这些东西是带走还是处置掉。
才走一步,从旧衣裳里掉出一个小荷包来。
荷包砸在地上有响声,婢子连忙跪下:“娘子恕罪,奴婢无心的。”
玉桑目光落在那荷包上,不由愣了愣。
稷旻听到声响,起身走进来。
玉桑对求饶的婢子摆摆手,示意她退下:“我自己来。”
待婢子退出去,她将荷包捡起来打开,里面掉出一对儿金镯子。
是足金打造的金镯子,虽然没有复杂精致的花纹,但相当值钱。
艳姝楼有规矩,姑娘赎身从良,得给楼里的姐妹留下的念想。
如此,方为散尽过往,孑然一身。
可这只是个过场,蓉娘又是个颇有算计之人,岂会在这事上吃亏。
旁人得到的,都是些铜钗和碎银。
可留给她的,是一对儿颇有分量的金镯子。
当时,玉桑一拿到金镯子便藏在了发髻里,用一把银钗在罗妈妈那里蒙混过关,没叫她盯上。
离开艳姝楼时,她胡乱收拾一番就走,倒是忘了藏在旧衣服里的这个。
斜里伸来只手,拿走这对儿金镯子。
玉桑转眼看去,只见稷旻不知何时来到身边,他简略打量了那镯子,嫌恶道:“样式老土,做工也很粗糙,怎得,是那满匣子的金饰看腻了,口味返璞归真,喜欢起这样的?”
言及此,他眼尾一挑,握着镯子的手不觉融了几分力道:“还是,谁送的?”
玉桑像是没听到稷旻的话中之意,竟跟着笑了:“是啊,样式老土,做工又粗糙,谁会戴这个。”
她伸手想拿回来,稷旻手一偏,躲开了。
他还非得知道,这是谁送的。
玉桑也不急,她看着那镯子,声音轻了些:“殿下,玉桑有一不情之请。”
稷旻看着她:“说说看。”
玉桑默了一瞬,才说:“能不能请殿下,再带我去见一次蓉娘。”
稷旻眸光一敛,看了看掌中的金镯子,没再问是谁送的,倾身拉起她的手,把镯子还给了她。
“来去路程较远,要去现在就走。”
……
才刚回来,一转眼又要去。
稷旻甚至没有追问为什么,直接让黑狼去备了马车。
上一次去时,她毫无防备,全程都缩在马车里。
这一次,玉桑一直从在看外面,偶尔遇见一个茶寮,或是走至一个拐弯,她都要看好几眼。
稷旻看在眼里,并未点破,索性全程假寐。
这次比上次出发的时间更晚,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山村生活贫苦,到了夜里,都是剩着灯油早早熄灯睡觉的。
可当玉桑走到蓉娘家门口时,却见屋内透出光来。
叩门声响,伴着蓉娘的询问声,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她逐渐震惊的面容。
“桑、桑桑?”
堂屋里两盏灯并在一起,照亮了桌上的绣篮以及一角红色绣品。
下一刻,她的丈夫打着哈欠从东屋走出来:“怎么了?谁啊?”
一看是玉桑,他也愣住了:“怎、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玉桑从那红色绣品上收回目光,平声道:“我今夜便要启程离开,上次见面匆忙,许多话还没同蓉娘说,便请求了夫君,顺道来此,补上没说完的话。”
蓉娘的丈夫连连作请:“进来说吧?”
玉桑却摇头,只看蓉娘:“虽然有些唐突,但我想与蓉娘单独说。”
她丈夫一愣,哦哦点头不再言语。
倒是蓉娘,她微微一怔,看着玉桑的眼神透出几分茫然。
眼前的桑桑,较之她离开时那个小姑娘,变化太大了。
是她离开这几年,她在艳姝楼遇到了什么事?
浸润在夜色中的村子,被不知名的虫儿声环绕。
玉桑与蓉娘走到小山坡上,满天星辰下,蓉娘率先打破沉默:“几年不见,你变化真大。”
这次与上次不同,没了外人在场,两人都觉得自在许多。
玉桑笑笑:“哪里变了?”
蓉娘抬手将鬓边碎发缕到耳后,温柔笑道:“明明还是这张明媚动人的小脸儿,可眼里、心里,开始学会藏事情了。”
玉桑背起手,抬头看星:“我还以为,你说的变化,是指我再没从前那么容易好骗了呢。”
蓉娘笑容一滞,慢慢放下手,怔然看向玉桑。
玉桑却没再看她,兀自说道:“从我懂事起,你便一直身体力行的告诉我一个道理——上么有不劳而获,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先付出什么。”
“你还说,这是世间常理,无需寒心伤怀,有这个功夫,不如多学本事让自己过得更好。”
“你苛刻又严格,所以每当我能凭本事从你这里换点好处,心里都十分高兴自豪。”
“那么多年里,我从未怀疑过你。”
蓉娘呼吸一滞,别过头去。
玉桑笑起来,语气一转:“可是蓉娘,但凡长大些,见的人再多些,又怎会再被你骗?”
“这上就有这样的人,不必出类拔萃、千娇百媚,想要什么,张口即得。”
“他们一出生,身边的人都笑了,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得到很多人的偏爱。”
“听起来很厉害,其实门槛一点也不高。即便不像高门大户那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凡有一双疼爱子女的父母,就可以得到与生俱来的偏爱。”
“间没有你说的那种常理,只有生来一无所有的人,需要面对的现实。”
蓉娘飞快抬手摸了一下脸,声音有些颤:“桑桑……”
“其实我嫉妒过,也怨恨过。”玉桑打断蓉娘,声音很轻。
“我也想不劳而获,想什么都不做就可以被偏爱袒护。”
“可正因我体会过含着抱怨、不甘和嫉妒的心情去行事,会让自己陷入多么糟糕的境地。”
“所以我告诉自己,人活着,就要开开心心,敞开心怀。”
“所有不好的情绪,都会让人更加痛苦,永远得不到满足,从而跌入更暗的深渊。”
“而且,我已经习惯您的教导了。”
“想得到什么,就自己去挣,去换。堂堂正正得到手,才问心无愧,受之坦然。”
玉桑轻轻垂首,笑了两声,转身面向蓉娘。
蓉娘已泣不成声,玉桑看着她,终究红了眼眶。
她退开一步,冲着蓉娘跪下。
蓉娘颤巍巍的想搀扶,她已磕头点地。
“昔日里,你总是一副冷漠之态,我实在没法子将您想的多温情。”
“但我愿意相信,即便你给不了我别的,也不想让我长成个遇事只会抱怨不甘的窝囊废。”
“你虽非我生母,却教了我生母都不曾教导的道理,这一拜,你受得起。”
蓉娘终是将她扶起,一边匆忙的吸鼻子止眼泪,一边像从前那般冷漠数落:“真不知你是怎么了,小小年纪竟说出这样的话。我可担不起你的拜谢……”
玉桑垂着头,两滴眼泪直直掉出来,无声融入泥土,抬首时,只剩夜色下一双璀璨黑眸,泛着打趣的笑意:“也是,我们之间向来是有什么当场就清了,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的,谈谢就多余了。”
蓉娘看着眼前的少女,只觉得她年轻漂亮的容颜下,藏了许多事。
她不提,也笑了,一改方才的泣声,坦然道:“是啊,谁也不欠谁什么。”
玉桑笑意微敛,声音也低了些,“所以,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
她静静地看着蓉娘,像在宣布一个决定,又像在与过去诀别。
“往后的路,我只为自己去闯。”
“我也不知会闯成什么模样,落得什么结局。所以,即便您过的很不好很不好,我也……”
话没说完,蓉娘抬手,熟练落下一个爆栗子!
玉桑吃痛惊呼,捂着头退开一步:“你打我做什么!”
蓉娘没好气盯着她:“你自己嫁了好夫婿,便来损起我了?就不能盼着我好点?”
玉桑捂着脑袋瞪她,蓉娘叉着腰回瞪。
片刻之后,两人噗嗤笑出声来。
骤然轻松的氛围里,忽然传来小儿奶音:“阿娘……”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蓉娘的丈夫抱儿找来。
这么晚了,他不放心妻子和玉桑两个女子在外单独说话,但也没有打扰的意思。
还剩几步距离,他把孩子放下,那孩子像是走熟了这路,迈着小腿儿哒哒朝母亲奔来。
蓉娘一看到孩子,就什么都忘了,忍不住往前迎了几步,一把将孩子抱起来。
她抱着孩子回到玉桑面前,笑着逗弄他:“叫阿姐。”
正是好玩年纪的小娃娃,教什么喊什么。
一声软软的“阿姐”喊出口,玉桑心中只觉柔软。
她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他。
她越发觉得自己上一选择轻生是个傻念头。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好好活着才有无限可能。
若她挺过来,说不定生个孩子也会走了呢。
心中这么想,面上却又是另一副姿态。
玉桑啧啧摇头:“蓉娘就是蓉娘,什么时候都不吃亏。这一声阿姐出口,我若不留下点什么,怕是走不了了。”
没等蓉娘反应过来,玉桑已掏出个荷包塞进小娃娃的衣裳里,打趣道:“这是阿姐的见面礼,长大了拿去娶媳妇。”
又望向蓉娘:“夫君还在等我,我走了,后会无期。”说完转身就走。
蓉娘将孩子放下,掏出荷包里的东西,怔愣片刻后,泪如雨下。
“桑桑——”
蓉娘的喊声自身后响起,玉桑驻足回身。
蓉娘捂着嘴平复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我们这样出身的女子,总是打趣自己,攒够了钱,就找个好山好水之地过日子。”
“可日子并不只有山水景色柴米油盐,总会有个要紧的人留在心里,陪在身边。”
“只是,这样的人,莫要贪心留多了。”
“否则,一旦他们难以融洽,你会很辛苦……”
她像在交代,又像在解释。
玉桑听得怔愣一瞬,轻声笑了。
“这道理,你怎么不早说啊……”
蓉娘张了张口,终是没再说什么。
玉桑抿抿唇,无事般再次转身:“我已自己领教过了……”
身后再没传来声音。
下了小山坡,玉桑回首时,隐约能看到那一家三口回家的背影。
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裹挟着憋闷已久的情绪倾泻而出。
她头也不回的往村口走,边走边哭,死死咬着牙,愣是没哭出一点声音。
走着走着,玉桑步子停住。
夜色之下,男人的身影无声的立在几步之外,不知等了多久。
静默片刻后,稷旻先迈步走到她面前。
玉桑微微侧首,敛眸闪躲。
稷旻抬手,伸出食指在她眼下轻轻一滑:“找不到马车,也不用哭吧。”
玉桑一怔,吸吸鼻子:“谁让你停那么远的!”
稷旻偏头:“不是你自己要求停远些的?”
玉桑抿唇不语。
稷旻扫她一眼:“还走得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