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物。”玉桑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江薇眼神一震,刚才明明是她更激动,可现在反倒是她被玉桑吓到。
人伦礼法的教导,是从小就根植于骨血,潜移默化伴随长大。
哪怕心中想法再多,也越不过规矩礼法。
长辈就是长辈,长辈做什么,晚辈都是没资格置喙的。
且大夏重孝,若忤逆不孝之名传出去,重可论罪入狱。
江薇似乎忘了自己前一刻在说什么,指着玉桑支支吾吾:“你……你……”
玉桑双手交叠搭在腿上,从容道:“是,我说的。”
江薇终于找回自己的神智:“你,你承认了!”
玉桑点头:“我承认,你记得回去就去祖父面前告我一状。”
江薇才觉得自己抓住了她的把柄,可一听她语气,又觉得自己单纯可笑。
真到了祖父面前,她怎么可能承认!
她倒是会因为复述这种话被罚!
江薇因为这个小插曲,心情多少平复了一些。
“其实……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也不必多想,牢骚罢了。”
“父亲从未怨过什么,即便家中无人帮衬,只能靠他一人撑起光耀门楣的责任,他也从无二话。只是……我替他委屈罢了。”
玉桑理解的点头:“放心,我不多想,下车我就忘了。”
江薇眼神又是一震,拔高调子:“你这个人……简直没心没肺!”
火气又被勾起来,她甚至没发现玉桑早已不复刚才的柔弱姿态,低吼道:“祖母没了,祖父消沉无作为,父亲举步维艰,我们全家都要捧着隔壁院的施舍过日子,这些都是叔父造成的,都是你父亲造成的!”
“我是讨厌你,因为你一回来就在给我母亲添麻烦!你们父女一样讨厌!”
“有本事走,如今又为何回来!凭什么你们犯错,我们来背负!”
情绪攀到顶,再骤然收去,便难再坦然的面对面。
江薇这些话,从未和任何人说过,就连孙氏都没有。
在他们眼中,她顶多是个有些任意妄为的小女子。
稍稍冷静一些,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一刻倾吐而出。
大概是看到玉桑明明处处得意,还露出那样委屈的神情,受刺激了。
总之,这地方待不下去了。
“停车!”江薇大喊一声,车夫当即将车停靠在路边。
江薇冷冷瞪着玉桑:“该说的我都说了,我知道凭我的本事赶不走你,但若你还敢给我父亲母亲找麻烦,我会继续针对你!我不信你永远都能唬人!”
车已停稳,江薇起身要走:“我不奉陪了!”
她刚站起来,玉桑忽然伸手握住她手腕,倾身一压,将她按回坐位。
江薇不妨她会动手,飞快抽回手:“你干什么!”
玉桑:“若我父亲没错呢?”
江薇反应一瞬才听清她说的什么,她怒色再显,不可置信道:“到现在,你竟还有脸说出这样的话,你真不愧是你爹的女儿,你们一样的没心肝!”
玉桑也不恼,只说:“敢和我打个赌吗?带赌注,什么都可以提。”
江薇有些把不住情况发展:“你……什么意思?”
玉桑:“就是话面意思。”
江薇:……
……
马车停了片刻,最后下车的却是玉桑。
她回头对江薇道:“想来你也不愿陪同了,我自己随处转转,时辰到了便会回去,马车你用吧。”
说完,她带着冬芒往前走去。
江薇愣愣的看着她的背影,小半刻才回过神。
马车本就是她准备的,怎么说的像是你赏赐的一般!
她冲着玉桑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最好迷路在外头,永远别回来。
……
玉桑下马车后便戴了帷帽,此刻游走街市,姿态悠闲得很,仿佛完全没被车上的事情影响到。
依着记忆走了一段,玉桑忽然站定,指着不远处一家很大的文社:“到了!”
冬芒跟了玉桑几日,到底是看出刚才在马车上她是故意借那副姿态精准掐住江薇七寸逼出她那些话。
原以为去文社只是个幌子,没想她还真来了这。
只不过……
“姑娘不是才刚回京城吗?好像对这里的路很熟悉……”
玉桑一怔,脸上的笑僵了僵。
原本是不熟的。
可上一世,稷旻为哄她开心给她解闷,曾带她微服出宫游过京城。
京城才子云集,又喜在文社中以文会友,谈天说地。
文社不仅供有大量书籍,还有各类才学比拼的小局,稷旻喜欢来这里偷听。
她天生记性好,加上这处又颇有名气,自然是记得。
不期然又想到他,玉桑赶紧压下,随口扯理由:“出来前问过路呀,别耽误时辰,进去看看。”
……
盛京书社的确是京城最大最气派的书社,但不仅限于才子聚集。
高门权贵想要购进或处置名家字画,这里也提供交易场所。
彼时,文社最上层的雅间,一副吴道子真迹正缓缓展开。
王裘殷勤的对坐在对面的男人道:“姐夫,知道你喜欢山水画,这副《华清宫图》可是画圣真迹!我派人搜罗许久才找到的!”
韩唯扫了一眼画作,肉眼鉴真,嘴角轻挑,总算有了些笑意。
他看向王裘,淡淡道:“劳你费心。”
王裘便知自己马屁拍对了:“姐夫这话就见外了,虽然我姐姐不在了,但你永远是我姐夫!”
提到亡妻,韩唯脸上没什么表情,端起茶盏轻呷一口。
王裘见他不语,只能大胆试探:“听闻,圣人已经肯定了太子的治漕路线,是从益州至云州?”
提到这个,韩唯脸色立马沉下来。
他本就不耐烦应对王家人,手中茶盏一放,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临窗垂望:“大概吧。”
王裘急了,又不敢逼的太紧,只能坐在位上看着韩唯背影:“姐夫,这事儿可不能大概啊!仅益州一处顺利解决,江家就得了如此大的风光,若能拿下治漕一事,功成之日便可加官进爵,这好处不能被旁人抢了!”
韩唯心中冷嗤,平声道:“此事,圣人已交给太子全权处理,益州有五殿下坐镇,云州由军粮案中立功的李非儒负责。”
王裘站起来:“我就是为此事来找姐夫的!太子根本是偏私,即便他安排了人又怎么样,李非儒是在地方打滚儿的,有立了功,大概有些本事,可五殿下能干什么?”
“若我们能让圣人觉得他能力不配位,便是有太子负责,也轮不到他!”
韩唯心中道了句“蠢货”,面上挑眉疑惑:“哦?那你可有人选?”
来了来了!
王裘理了理衣裳,冲韩唯恭敬一拜:“若姐夫愿意相助,我定能拿下此功!”
韩唯已恼,不想与他再浪费时间,正准备借口离开,目光一转,忽然定在楼下大堂的书架处!
霎时间,韩唯脸色剧变,紧紧盯着那抹俏影,益州种种,新仇旧恨悉数涌入脑中。
他嘴角一挑,笑了。
王裘还在等他答复:“姐夫……”
韩唯已转身出门:“此事容后再议,把你的画收回去吧。”
“姐夫!”王裘没拦住,眼看他走远,脸上渐渐沉下来,对着他狠狠呸了一口。
“当真是人走茶凉,人死变心!狗东西!”
……
“姑娘,这是最后一批书录。”
玉桑在书架间转悠,接过冬芒抱来的书录,一一翻看。
这里书这么多,她可没功夫一本一本翻。
还是从书录找比较快。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给我找来!”
冬芒点头,麻利去办。
玉桑刚准备继续辗转,忽觉身后有股凉意靠近。
她下意识摸了摸戴着的帷帽,迈步去找冬芒。
可这丫头不知去哪里取书,一时间竟不见人影。
盛京文社藏书极多,正正三层楼都有书架。
玉桑左拐右拐,努力分辨着后面的情形,最后一个拐弯,她险些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手臂被擒住,对方仿佛都没用力,她便被带到他面前。
隔着两层细密的纱,玉桑还想垂死挣扎一下。
然而,都没等她开口,韩唯抬手一掀揭掉她帷帽,周边光亮涌来,玉桑下意识想挡脸。
韩唯沉笑两声,拽着她一推,将她逼入死角。
“挡什么?你就是化成灰,我也是记得的。”
玉桑轻轻吞咽,祈祷冬芒能快些找来。
她强撑自在,笑道:“原来韩大人对妾身这么有印象,那真是妾身之幸。”
韩唯冷笑一下:“的确幸运,毕竟,能让我想挫骨扬灰的女人,玉娘子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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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挫骨扬灰四个字从韩唯嘴里说出来, 玉桑一点也不觉得他是在吓唬人。
她在心中一遍遍让自己冷静,大庭广众下,他敢动手, 她就敢让他下不来台。
左右梁子已经结了, 无所谓再加固加固。
见玉桑镇定自若,韩唯眼中戾气渐褪,换上浅淡笑意。
他将她上下一扫, 讥诮笑道:“看来玉娘子已凭益州之功攀上高枝,只是不知,今时今日,你可还有信心当上‘稷夫人’?”
玉桑自是听出他话中内涵。
韩唯这是坚定的将她与太子划为一个阵营了。
她努力靠后,与他隔开距离, 姿态柔弱, 温声细语。
“大人的话叫人不解,妾身一介女流,得殿下青睐, 赐一份安稳足矣, 其他的, 妾身不曾多想。”
韩唯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她越是表现的柔弱退让,他脑海中刺史府那夜的情形就越清晰。
那日, 她可半点都不惧,进退有度准备充足,直接将他都打了个措手不及。
此事之前,韩唯看她,顶多是有些小聪明,反应也快的小美人。
此事之后,他想不对她改观都难。
“不曾多想?”韩唯犹如听了个天大的笑话, “这话我可不敢信。”
玉桑见他毫无退势,有点急了,冬芒是去西天取书了吗!
这里位置虽偏僻,但保不齐有谁喜欢的书就在这旮旯,晃着晃着就过来了。
盛京文社是京城最大的文社,韩唯会来此,其他世家权贵怕是也常来。
现在她还未被江家推出去,等于还没在京城圈子内露脸,可韩唯在京城是熟脸。
且他原配病故后一直未再娶,对外还是个衷情的好男人。
若让人发现他与一女子在文社角落,她很可能会因韩唯被外人认识或熟知。
再让稷旻知道这件事……
焦虑到了一个顶点,玉桑骤然冷静,决定自己突破。
左右在韩唯眼中,她是稷旻的人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今时不同往日,她用不着他,自然无需温柔小意的亲近。
玉桑拿定了主意,暗暗定神,抬眼之间,又是一番情态。
“韩大人,给你一个真诚的建议。如果我是你,绝不会在这里继续纠缠。”
面前的女人陡然转变的面孔,让人陡然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她刚才受惊无措的样子只是她开的一个玩笑。
但也正是她隐含挑衅的姿态,竟激起韩唯骨子里几分血性。
他这辈子,还没在女人身上栽过跟头。
韩唯亦笑:“哦?怎么说?”
玉桑直勾勾盯着他,朱唇轻动:“不是韩大人你才有忌讳,每个人都有。旁人考虑大人的忌讳,多数是处下位时必要的敬畏。那么大人处下位时,可有想过自己上头的人又有什么忌讳?”
玉桑声线柔软,忌讳二字,尾音拉得暧昧非常。
无非是暗示给他,她就是那个忌讳,是稷旻的忌讳。
韩唯眼底神色变换,笑容越发玩味。
他不是没见过满腹心计甚至有野心的女人,可看这些女人时,无论言行举止还是性情为人,哪怕有刻意伪装,依旧可以抽丝剥茧窥见端倪。
但她不同。
她作天真单纯之态时,他觉得她理当有更成熟且心机的一面。
待她舍弃天真之态表现得满腹心计时,他又觉得她这副面孔下仍有隐藏。
仅凭惯用的审视方法看她,仿佛总也看不到头。
明明她这样的人,不用想就知道求的是什么。
但就算把答案撂在心头,心中仍有一部分会作保留态度。
这一部分,是为她的出其不意做准备。
然而,韩唯还不至于因为这个就被她拿捏。
他轻笑道:“玉娘子青楼出身,能稳稳攀上太子殿下,一定是有些本事的。”
韩唯倾身,压低的声音的同时,也包含更多威胁:“只是不知,圣人与皇后,乃至满朝文武、京中贵女,能不能接受太子殿下有你这样一个忌讳。”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玉桑就猜到他还是会拿出身说事。
这一刻,她忽然庆幸冬芒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