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潜心内惊涛骇浪,面上却仍是一片冰冷,殷豪笑了笑,他已年过五十,却保养的很好,头发浓密,又定期染发,只是笑起来时眼角有些纹路,嘴角法令纹微微向下,看得出很有些岁数:“鄂队,我听说过一个词,叫……疑罪从无,是什么意思啊,鄂队?”
鄂潜盯着他,殷豪笑起来更开心了,与鄂潜擦身而过,再不看他一眼。
只是背对鄂潜时,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
尸骨留在警局,要怎么做到毛老头说得那样,在正午时分的烈日下暴晒三天再烧成灰?这些警察就是麻烦,要走完流程得不少时间,他得想个别的方法。
殷豪一走,虎子小心翼翼地看了鄂潜一样:“鄂队,鄂队……潜哥,你、你还好吧?”
鄂潜深深叹了口气,“你的录像,存没存到云端?”
从到市局后,虎子的手机就被收走了,里头的视频被拷出去,现在还没还给他。
虎子悄悄点了下头:“放心吧潜哥。”
虽然不知道潜哥究竟想查什么案子,但虎子还是想帮他。
媒体像是吸血的水蛭,很快就察觉到了这个大新闻,市局外头蹲满了各大媒体电视台的记者,网上也有人爆料说殷氏集团董事长殷豪,疑似卷入谋杀案在高山市公安局。
对高山市市民来说,殷豪是老熟人了,他发家后一直记得家乡,很多人都不相信他是这种坏人,认为肯定是有误会。
殷豪对着鄂潜云淡风轻,实际上大发雷霆,这么多年了,他的形象,公司的形象,整个殷家的形象都非常完美,结果就因为这个鄂潜!即便日后能洗白又有什么用?终究是染上了污点!
鄂潜心情格外低落,到了第二天,尸检报告出来,果然,死因很难确定,因为实在是过去太久了,尸骨上唯一的伤痕就是头骨的损伤,可就骨头损伤程度来看,并不致命,除此之外任何能够证明死者身份的证据都没有,法医对此也束手无策。
再加上司机对自己杀人的事供认不讳,殷豪自然无事一身轻,顶多就是被批评教育,鄂潜无法责怪高山市局的警察,他们尊敬殷豪的身份是一回事,确实没有证据却是铁般的事实,就是定不了殷豪的罪,因为根本不能证明他认识死者,更不能证明死者是他杀的!
反倒是他这样擅自行动,又被局长在电话里臭骂一顿,还收回了给他的权限,让他回去好好写检讨。
“潜哥,你到底想查什么啊?”虎子问,“其实,高山市局的同事这么做完全没问题,是潜哥你钻牛角尖,一定要定殷豪的罪了。”
鄂潜有种巨大的无力感,第二次,第二次了,每当他以为窥见了真相,就会发现有一只巨大的手按压下来,掩盖一切。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起名叫殷槐的少女,她说:那就别查了,没有意义。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坚持不会换来任何结果。
不是因为鄂潜无能,也不是因为高山市局的同事们不配合,更不是因为有警察被收买,而是真真正正的就是没有证据。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做?
那具尸骨到底是谁?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些?
殷槐,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第33章 问心有愧。
远在首都的殷家此刻也正是一片狼藉。
殷豪出事, 范桂玲当时腿一软,差点从山上翻个跟头栽下去!
借着殷豪“住院”,她跟阿槐说自己要在医院照顾爸爸, 所以可能有几天不能回去, 阿槐格外好说话的同意了, 范桂玲说是在医院,其实是到了远在兰省的太兰山。
太兰山上有座太兰寺,据说非常灵验,无论是祈愿、超度、驱邪,都很出名, 一串被开过光的佛珠都能被倒卖到几十万, 要是家里的阿槐真是什么脏东西,那请太兰寺的大师上门驱邪,肯定能解决。
山上信号不太好,可这不妨碍范桂玲收到丈夫的消息,她心一紧, 看向边上跟自己下山的大师, 心中不由得疯狂打鼓——真的能行吗?万一、万一这位大师收不了那个邪祟, 他们一家岂不是又要被折磨的苦不堪言?!
阿槐并不在意爸爸妈妈一个去烧毁自己的尸骨, 一个请得道高僧来家驱邪,她也根本不在乎是不是能得到公道, 就像是她跟鄂潜说的那样,世界上的公理与正义, 到来的时候都已经太迟了, 又不能让一切回到原点,坏人被定罪、被惩罚,受害者就能活过来吗?
不能的吧?
就像她一样, 虽然活了过来,却不能晒太阳,品尝不出食物的味道,永远无法长大。
她的脸上将永远有着点点婴儿肥,永远都是这副十六岁的模样,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等到她的所有仇人都死了,她在这世上就什么都不剩了。
而且她将永远无法作为普通人生活,做人的时候尚且没能得到人权保障,现在是怪物的阿槐,被抓住怕不是只有被解剖的命。
像小警察那样的人,阿槐又不是没见过,最终的结局如何?
高山市局这边,尸检报告结果并不令人惊讶,年代久远,又因为尸骨的特殊性,无法检验出真正的死亡原因,在尸骨上提取DNA在基因库中搜寻比对,寻找是否有失踪人口与死者相符,结果也是徒劳无功。
作为涉案人,虽然殷豪因为没有证据,又有司机认罪而不曾被捕,但由于他出现在案发现场,高山市局还是依照惯例提取了他、保镖、司机三人的基因和尸体进行比对,鉴定结果出来的很快,死者与保镖、司机没有关系,但跟殷豪却是不折不扣的父女。
本身司机的供词就有很多问题,现在DNA检测结果出来,再结合面部还原技术,当鄂潜看到最终结果时,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虎子也一脸傻的疯狂眨眼:“不是,这、这姑娘我们见过啊!不就是上个月?上个月她还活着啊!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成了白骨?而且!不对啊!法医鉴定死者的死亡时间不是在十三年到十七年之间吗?!”
面部还原所模拟出的死者容貌,赫然和他们在首都市局见过的,那个名叫殷槐的少女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同就是面部还原出的容貌略有一些不真实感,但属于那种看一眼就不会忘记的长相。
鄂潜脑子一片混乱,他的各种推断跟思考,最大的问题都是“殷槐”。
准确点来说,是活着的“殷槐”。
就是因为她活着,所以许多可能性都无法成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死者既然是殷豪的女儿,那么之前司机的供词、还有殷豪的推脱就都不能当真,于是还在高山市没有离开的殷豪再度被请到了局里,面对这难以解释的情况,他眼眸闪了闪,不见丝毫忐忑不安,反倒很有把握地反问:“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我的女儿还活着,就在家里,怎么可能会死呢?兴许是检验出了问题吧。”
这话直接把高山市局的警察给气笑了,他们是真心担忧殷豪出事,所以结果出来后又再三检验了好几遍。
殷豪笑着说:“这真不是我的女儿,如果你们不信,我打个电话回去,你们看到我女儿就知道了。”
警察们面面相觑,最终决定按照殷豪说的,拨了视频电话。
接电话的是殷蔓,她心急如焚,但还是按照殷豪说的去找阿槐。
当名叫殷槐的少女出现时,警察们盯着面部还原的照片看了半天,又盯着殷槐看了半天,纷纷有一种见鬼的感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看,我没有说谎吧。”殷豪微微一笑,“阿槐是我的女儿,她并没有死,所以你们调查错了,我想,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阿槐歪了歪脑袋:“爸爸不是在住院吗?怎么医院里,还会有警察?”
殷豪对警察显得高贵又难以靠近,可跟阿槐说话就温柔多了:“这件事说来话长,阿槐放心吧,爸爸很快就能回家了。”
阿槐低下头笑,笑得肩膀都轻轻颤抖,半晌,她重新扬起笑容:“好哇,我就在家里等爸爸回来。”
虽然很奇怪,但阿槐跟死者长得一模一样,这并不能证明什么,既然殷豪坚定说阿槐就是他的女儿,而经过调查,他的确也是有两子一女,出生记录还是查得到的,只是长女在十五年前失踪,迄今杳无音讯。
殷豪简称现在家里的阿槐就是失踪的长女殷槐,究竟是不是,警方觉得还是要取得阿槐的DNA样本进行检测比对。
高山市局与首都市局很快联合起来办案,警察到了殷家别墅,提取了阿槐的DNA,在等待检测报告出现的这段时间里,鄂潜简直度日如年。
“怎么样?!”
化验室的门一打开,他便冲了上去,接过检测报告直奔结果。
事实证明,阿槐并不是死者殷槐,她们两个人的DNA并不相同,但毫无疑问的是,阿槐也是殷豪的女儿。
也就是说,殷豪并不是有两女一子,而是三女一子,阿槐大概真的是他后来跟妻子生的,只是秘密养了起来,所以连户口都没有,至于阿槐为什么跟殷槐长得一模一样,那就只能用同父同母的姐妹与“巧合”来解释了。
基因与遗传,虽然概率很小,却也不是绝对没有可能。
这结果令警察们振奋,但殷豪并未紧张害怕,他反倒不懂了,阿槐到底是不是殷槐?
警察们的结论是他一共有三个女儿,可殷豪自己清楚,他的的确确就只有两个女儿,长女殷槐,次女殷蔓,哪里来的第三个女儿?!
这个问题想不通,十五年前的警察办案跟现在很不一样,科技水平的飞速进步,让殷豪的种种狡辩都一一被拆穿,在最后的检测结果出来后,殷豪终于确定再说多少谎话都无济于事,于是他终于说了真话。
虽然他知道自己只有两个女儿,但警察们用报告说有三个,那就有三个。
殷豪表现的十分真诚且愧疚,他说,十五年前,他的女儿殷槐意外死去,当时的他十分不舍,无法忍受心爱的女儿离开人世的事实,便一时糊涂,将她埋在了家里的老槐树下,以为这样一家人就能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时间一长,他总觉得女儿没有死,只是失踪了,于是恍惚着精神去公安局报案,希望能把她找回来,那段日子里他的精神状况很差,常常出现记忆混乱,而为了能够从失去的痛苦中走出来,最终殷豪决定举家搬离这个伤心地。
十五年过去了,他每日每夜都生活在无边的愧疚和痛苦中,不敢承认女儿已经死了,还是自己亲手掩埋的。
但现在他年纪大了,常常做梦想起过去,所以想将女儿重新埋葬,但因为当初是自己一时冲动做了错事,怕被人知晓,因此选择了半夜带人偷偷把女儿的尸骨挖出来,准备寻个好墓地重新下葬。
殷豪说到动情处,已是泣不成声。
可他在之前已经来回换了好几种说词,原本信任他想为他洗清罪名的高山市警察都对此表示怀疑,鄂潜则根本不信。
他问:“你说殷槐是意外死去,那么可以说说,是怎样的意外吗?”
殷豪流着泪说:“她那时候才十六岁,因为长得漂亮性格又内向,没少被人欺负,可她又怕我们夫妻俩担心,从来不说,她用头撞了桌角,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我这才鬼迷心窍……”
“法医检验结果的确是提到了这处伤口,但并不是她刻意受伤,伤口在靠近后脑的地方,没人会用后脑去撞桌角自杀,她的受伤是个意外;最关键的是,这个伤如果及时进行救援,并不致命,当时她可能是因为剧烈撞击导致了颅内出血,从而出现了短暂的休克症状。”
殷豪一愣,总是表情完美的脸上露出几分错愕:“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你舍不得她,所以把她埋在树下时,她有极大的可能还有生命体征。”
鄂潜咬紧了“舍不得”这三个字,嘲讽意味十足,不会真的有人觉得殷豪是一位慈父吧?因为无法接受女儿的死,把她埋在家里树下,却又因悲痛过度无法面对选择离开,放任女儿的尸体在地下十五年?!
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干不出来这种事。
心爱的孩子死了,第一反应难道不是打电话叫救护车?为什么那么确认她死了?为什么那么快就要把她埋下去?
殷豪面部有短暂的扭曲,他眼里的震惊不是假的,只是很快便调整过来,双手捂脸,泪水不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因为殷豪情绪崩溃,审讯只能暂告一段落,鄂潜面无表情地出了审讯室,低声骂了句老狐狸。
殷豪说的话,他通通不信。
可这个说法的确是最符合常理、最能解释的过去的了,殷豪唯一的错就是将殷槐埋在了树下谎称失踪,但他认罪态度良好,往日又形象极佳,最关键的是他根本不是凶手,殷槐头骨上的伤痕从角度来判断,她受伤真的可能是殷豪所说的“意外”,但这个意外要怎么判断呢?
可以是殷槐自己不小心,也可以是别人恶意推搡,尸骨上能找到的线索太少了,十五年,足够毛发与衣料降解干净。
“还是不能把他定罪。”虎子垂头丧气地说,“因为他真的不是凶手。”
把意外死亡的女儿埋在树下隐藏十五年——除了这个,殷豪还有做的过分的地方吗?
至于那什么镇宅转运之类的说法,法律上有这类罪行吗?
鄂潜一拳砸在墙上,“难道真的就没有别的线索了?”
“有没有线索不重要的,潜哥,重要的是死者的死是意外,而且是没有人经手的意外。”
“那为什么这个意外,十五年前还牵扯到了市局的人?以及派出所档案室火灾,殷槐全部的资料都无迹可寻,虎子,咱们当了这么多年警察,你敢说这是巧合吗?”
虎子欲言又止,最终摇摇头。
“一定还有什么是我没想到的。”鄂潜沉吟着,“虎子,走,咱们去把卷宗再看一遍。”
虎子差点哭出声,还看啊!殷槐的卷宗少得可怜,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啊!他觉得这都可以结案了,偏偏潜哥就是要犟!
殷豪被取保候审,殷蔓殷梵姐弟俩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他们是来做担保人保释殷豪的,范桂玲也在赶来的路上。
阿槐撑着小黑伞愉悦地望着天空,很快就要一家人真正团圆了,大家都回来了,回到最初开始的地方。
那里才是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