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疑点太多太多,以至于斐颜很难不去怀疑陈眠生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何。
陈眠生微怔。
斐颜问得很轻,甚至说这话的时候,视线都只是在药堂四处随意瞟着,好似这只是她漫不经心、随口问出的问题而已。
但陈眠生再清楚不过,这绝对不会是他一句“我是陈眠生啊”这样简单的回答就能够糊弄过去的。
他张口哑然,沉默半晌后才低笑了下,只道:“怎么突然想起要问这个。”
“因为我和你说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是什么身份,”斐颜说到这里停顿了两秒,终于抬起眼来看向陈眠生,“你却好像从来没有给过我这样的机会,让我也了解一下你。”
闻言,陈眠生眸色一沉,微眯了眯眼。
此时药堂周遭还此起彼伏着其他人的说话声,陈眠生和斐颜两人之间却像是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时间仿佛在斐颜话音刚落的那一瞬便静止了。
如此过了好长时间,斐颜才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直起了身。
“抱歉,是我疏忽了,我好像没有这样问你的立......”
倘若放在现代,说到底她现在和陈眠生也只不过是租客和房东的关系而已,甚至她还是个没交过房租费的租客。
这样想来,她的确不该这样直白地问陈眠生这么隐私的问题。
就好像是在兴师问罪一样。
最后一个“场”字的音节还未来得及发出,陈眠生轻轻开了口。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说到这里,陈眠生忽然想起什么,沉声笑了下,口吻有些许无奈。
“斐颜,同你一样,我也有一些不可控的原因。所以,我可能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那些事情。”
“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今后寻到机会,可以与你说了,我一定毫无保留地全部都告诉你,好吗?”
不知怎的,在陈眠生说这些话的时候,斐颜透过打在他脸上明明暗暗的光影,好似又重新回到了她还是小橘猫的时候,她第一次在小院书房里找到了他的药方那一天。
那时候陈眠生站在她的身后,脸上的表情和今日如出一辙。
都是她看不明白的晦涩难懂。
斐颜莫名觉得心情有些烦躁,又清楚自己不该产生这样的情绪。
陈眠生的视线还停留在她脸上,斐颜吁了口气,闷闷地“噢”了一声:“那你忙,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正要走,衣袖一角却被一股力量轻轻拉了拉。
斐颜扭头。
只见陈眠生眉眼稍舒,唇角微微翘着,温润如玉的脸上居然带了点几不可察的讨哄意味。
斐颜听见他轻声问:“斐颜,你想出去走走吗?”
-
陈眠生最终带着斐颜去了东风镇里唯一的那家书铺。
倒不是为了他自己,刚一进铺,他就领着斐颜去到摆着医书的那一柜。
斐颜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下倒好,看见医书便彻底走不动路。
诚然,她在现代看过的医书已经不少。
但倘若能够最直接地接触到这个时代前后的医书,于她目前而言更加重要。
她一选就选中了好几卷,要不是考虑到花的都是陈眠生的文钱,且这个时代的书不同于现代,大多都是又厚又重的话,她险些就动了要将整个书柜搬空的心思。
陈眠生一路都跟在斐颜身后,见她手里并未拿太多卷书,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这便够了?”
斐颜点点头,小声道:“再多就拿不动了。”
陈眠生睨一眼她手里寥寥的几卷书,温温笑起来:“不过几卷而已,我拿得动。”
哪知斐颜瞪大了眼,一副“你在说什么胡话”的表情盯着他看:“怎么可能让你拿?”
她可没有使唤病秧子的嗜好。
哪怕病秧子的身子骨在她的调理下已经好得快同常人无异。
陈眠生眉梢微扬,过了好几秒才明白过来斐颜话里的意思。
他几下追上斐颜的步子,沉声笑道:“我真拿得动。”
斐颜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不行。”
四周霎时陷入一片寂静。
这话刚一说出口,两人便都愣住了。
过了好半晌,斐颜咽了咽口水,眼神试探性地往上瞟。
她刚刚说了什么?
她说,陈眠生......不行?
陈眠生清浅目光还落在她脸上,狭长眼尾往上挑了挑。
他嘴唇微动,像是到嘴边的话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
见状,斐颜脑子一抽,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将手里的经书全部塞进他手里,掉头便往书铺外面走。
“我说错了,你行得很,要拿你就拿吧。”
经书刚到陈眠生手里时,陈眠生还没怎么反应过来。
他手里攥着那几卷书,漆黑墨眸里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错愕。
如此沉默片刻,陈眠生偏头望向斐颜头也不回的背影。
他回想起方才小猫儿的反应和她说的那些话,忽然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抵住额心,低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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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铺走回到同药堂后,没多久便到了打烊的时间。
顾五照例打算陪陈眠生一道回小院,他顺手将买回来的医书抱进怀里。
哪知前脚还没走出药堂,陈眠生便将书从他手里接了过来。
“小五你直接回去罢,今后也不用再陪我了。”
顾五闻言愣住,茫然的视线在一旁完全处于状况外的斐颜身上流连片刻,才意识到陈眠生这是有了斐颜后就用不着他了。
刚来东风镇那半年时间,陈眠生的病不知比现在要严重多少。
偏偏陈眠生又倔得很,说什么也不肯与顾五住在一处。
从药堂回小院的这一路上,陈眠生咳到晕倒昏迷这一类事少说也发生了好几次,所以才有了之后顾五的次次跟随。
如今陈眠生的病好了大半,且有斐颜在,也不用担心回去的路上会发生什么意外。
再者,既然是陈眠生主动提出的要求,顾五也只有应下的份。
他巴巴地望了那几卷经书两眼,缓慢而又恭敬地行了一礼。
“是,那公子一路小心,仆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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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药堂打烊打得早,在回小院的路上,吴屠夫居然还没有收摊。
陈眠生往摊铺上瞥了眼,压低声音道:“家里没什么肉了,先买些回去屯着吧。”
斐颜完全没意识到对于已经变成了人的她来说,“家”这个字所包含的意义有多微妙暧昧。
此时她的情绪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闻言点点头,应了声好。
东风镇不大,再加上人们很乐意将一些八卦事当作饭后茶余闲谈。
所以同药堂那个又病又聋的陈掌柜有位漂亮的远房亲戚这件事,几乎在半日之内就传遍了整个东风镇。
见两人走过来,吴屠夫眼前一亮,随即憨厚笑开:“想必这位就是陈掌柜的亲戚吧?”
斐颜颔首,神色泰然自若,仿佛这真是第一次见到吴屠夫似的:“您好。”
吴屠夫:“嗐,陈掌柜的亲戚就是俺的朋友,姑娘你不用跟俺这么客气。对了,今个儿是来买肉的吧?”
斐颜“嗯”了声,在五花、排骨和羊排上指了指:“劳烦这些各来半斤。”
“好嘞。”吴屠夫动作娴熟,边割肉边随口道。
“俺记得以前陈掌柜带他那只小橘猫来俺这儿买肉的时候啊,也常买的是这些,只可惜那么乖的小橘猫,怎么说找不到就找不到了。”
斐颜表情一僵,很快又不动声色地收敛好情绪,顺着话头道。
“是呀,我听表哥说起过那只小猫,又听话又灵性,简直就是只不可多得的好猫,这下突然找不见了,也觉得可惜极了。”
她话音刚落,她身后的陈眠生便一个没忍住,偏头低声笑了出来。
斐颜耳根子一下子就红了。
她怎么突然就忘记陈眠生现在能听见她说话这档子事了呢。
当着陈眠生的面这般毫不客气地夸自己,好像的确有些过于羞耻了。
许是不知道耳聋的陈眠生怎么也能自个儿笑出来,吴屠夫莫名奇妙地看了他一眼,只当是他自己想起了好笑的事,转而将肉递给斐颜。
“不过猫认得路,你表哥养的那只小猫又聪明得很,说不定哪天就自个儿回来了。”
他说罢,在心里算了下价:“一共五十二文。”
斐颜身上没钱,只能扭头朝陈眠生眨巴几下眼睛,比划了个“五十二”的手势。
陈眠生会意,付了钱,自然而然地将肉从斐颜手里接了过来,再向吴屠夫道谢告辞。
斐颜生怕陈眠生又抱着书又提着肉,身子吃不消,快步走上前去,想要帮他分担一点。
陈眠生却像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似的,微俯下身,靠近了她些。
他促狭地微眯起眼,轻声道:“我来提。现在是在外面,小猫儿给我留点面子呗?”
噢,陈眠生是男人,也是好面子的。
她要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夺他手里的东西,即使是顶着病秧子的身份,其他人心里会怎么想怎么看他,那可就说不一定了。
可是......
斐颜垂下头,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心跳蓦地加快了几分。
可是陈眠生这话落在她耳朵里,怎么听起来就这么不对劲呢?
-
最终斐颜没能拗过陈眠生,只乖乖跟在他身后,心里开始考虑起另外一件事。
以前还是猫的时候,她没法子赚钱,只能依靠陈眠生过活。
但如今她变回了人,即使是能无条件地住在陈眠生家里,平日里要用钱的地方也到处都是,总不能每次都问陈眠生要钱吧。
不行,她还是得想个办法自己挣钱。
只是目前还想不出什么很好的法子,斐颜叹了口气,只好暂时将这件事放在脑后。
回到小院后,她支起药罐,将新拣的草药一并倒进去,开始细细煎煮。
不得不说,自从变回人后,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要比以往方便许多。
斐颜很快将熬好的汤药端给陈眠生,想了想,又给他倒了碗凉水。
许是第一次见到药汁和水的搭配,陈眠生抬了抬眉:“水也要喝?”
斐颜:“不是,我重新给你换了副药,可能喝起来会有点苦,你要是受不住,就将就着喝点水,或许这样会好一点。”
陈眠生大悟,他微弯着眼,低笑道;“无碍,以前为了这身病,再苦的药都喝过。”
说罢,他端着药碗一饮而尽,当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只是不知怎的,这话再加上陈眠生那云淡风轻的表情,莫名又让斐颜心里堵了起来。
她闷闷地将药碗收走,见陈眠生要准备晚食,又将他拦下:“行了,你去歇着吧,我来做饭。”
陈眠生有些惊讶:“你会做?”
斐颜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比你做的好吃。”
以前除了学医以外,斐颜最大的乐趣便是学习烹饪。
虽然比不上专业的大厨,但和水平还处于只能将生做成熟的陈眠生相比,她倒的确有资格说这句话。
一想到自己的厨艺,陈眠生轻笑一声,也不和斐颜客气:“那便麻烦你了。”
斐颜将他“赶”出柴房,对着买回来的肉思考片刻,最终决定做个蒜苗回锅肉加一道莴笋肉丝汤。
这两样菜的做法都比较简单,斐颜没花多少时间就全部完成。
之前将话说得太满,直到陈眠生夹起一块肉时,她才感觉到了紧张。
斐颜眼巴巴地盯着陈眠生吃下一块回锅肉,再故作漫不经心地移开眼,随口问:“味道如何?”
陈眠生弯一弯眼,倒也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好吃。”
斐颜暗自松了口气,嘴上却依旧别扭道:“你不用太照顾我的感受,我好久没做菜了,要是觉得不好吃也很正常。”
陈眠生哪能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眼尾扬起的弧度更甚,笑道:“不骗你,真的很好吃。”
斐颜见他又连着夹了好几筷子的菜,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噢,好吃就行。”
-
接下来则是再寻常不过的扎银针步骤。
弄好一切后,斐颜照样和陈眠生互道过晚安,再抱着银针挪回里屋,重新变回猫身好让十三恢复能量。
翌日。
清晨温暖的阳光洒在斐颜身上,她习惯性地抬手揉了揉眼,空中弥漫着好闻的松木冷香味,以至于她无意识地凑近闻了又闻。
唔,怎么今天味道这么浓。
正疑惑间,斐颜缓慢睁开了眼,望着面前陈眠生安静的睡颜,无辜地眨巴了几下眼睛。
难怪呢,陈眠生就睡在她身边,他身上的味道不浓才奇了怪了。
等等。
陈眠生就睡在......她身边?!
意识到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后,斐颜忙不迭低头去看,看到熟悉的橘色猫爪子后才大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她还没有变回人形。
不对啊。
好什么好!
她昨晚不是好好睡在里屋的吗,怎么今天一醒来,却跑到书房里来了。
与此同时,陈眠生浓密的眼睫微颤了颤。
斐颜心里顿时警铃大作,脚下还没来得及开溜,就猝不及防地同陈眠生的漆黑墨眸对上。
看清眼前的橘色身影,陈眠生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他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小猫儿?”
斐颜:“......”
她下意识地后退想溜,哪知身后便是床边缘,刚往外踏了一步,脚下便踩了个空,整只猫大有将要坠落在地的趋势。
还是陈眠生眼疾手快地伸出手拎住她的后脖颈,又将她重新捞回到面前,斐颜这才“幸免于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