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颜吁了口气,伸手在男人后脑勺的几个穴位上按了几次:“现在觉得如何?”
男人又试着活动了好几下,意识逐渐清明:“感觉好多了。”
斐颜悬着的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她抬手抹去额间的细汗,示意陈眠生去开房门。
起初来看热闹的人已走了大半,男孩和妇人一直在门口候着,见开门的人是陈眠生,两人皆怔愣片刻。
直到陈眠生轻声说了一句“已醒过来了”后,他俩才回过神来,快步冲进屋里。
妇人见男人清醒地倚在床边,眼圈蓦地又红了。
她三步两步走到男人身边坐下,颤着声音道:“当家的,你可吓死俺了,你要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让俺和虎子今后怎么活啊。”
被唤作“虎子”的男孩也跟着凑了过去,瘪着嘴呜咽道:“爹,我差点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您了。还好有大姐姐帮忙。”
一家三口这才想起斐颜的存在。
妇人起身拉着斐颜的手,作势就要给她跪下。
“姑娘,您的大恩大德,咱们家没齿难忘,请受俺一拜。”
斐颜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她眼疾手快地将妇人搀住,一脸窘迫道。
“大姐,您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您千万别跪,不然我反而觉得不自在。”
妇人腿还半屈在空中,听见斐颜的话,跪也不是,起也不是,只能不知所措地望向斐颜:“姑娘......”
斐颜一个劲地点头:“真的真的,您先起来吧。”
妇人这才直起身子,口中依旧不停地道着谢。
斐颜摆摆手,将从同药堂里取的药材从袖中拿了出来,转而递交给她,又问:“对了,你这儿可有纸笔?”
虎子忙不迭将物什送上来,斐颜找了块方便写字的地方把纸张铺开,每包药如何服用皆详细写于纸上。
闲来无事的陈眠生倚在斐颜身边,垂眸见她一笔一画认真写字的模样,目光再落于纸上,喉咙里发出轻轻一声闷响。
斐颜脸霎时染上一片红绯,她搁下纸笔,故意瞪着眼道:“你又笑话我?”
这回闷响是真真变成了闷笑声。
陈眠生偏头虚咳了两下,再回头时,又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模样。
“斐医生治病救人,我怎么敢笑话斐医生。”
这时虎子从一旁凑过来,仔细瞧着斐颜写的药方,不得其解地挠挠后脑勺,指着其中一个字问道:“大姐姐,你这里字写的是啥,我怎的看不懂哩?”
斐颜没立刻回答他,而是有些惊讶:“你识字?”
“识的呀,我爹天天都教我哩。”虎子点点头。
虎子的爹张松是东风镇里私塾的教书先生,虎子平日里跟着他学了不少东西,最基本的一些文字自然也就会认。
“怪不得。”斐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盯着纸上歪歪扭扭的毛笔字,一时间脑袋竟卡了壳。
等等,她这里写的是什么字来着?
在这种情况下,斐颜才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如果说陈眠生的字是天上飞的龙凤,那她的字大概就是地上爬的鼠蛇。
正当她还在绞尽脑汁苦想之际,就听陈眠生温温地接过话来:“是‘研磨’二字。”
斐颜一时哑然。好像还真是这两个字。
虎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指向别处:“那这里呢?”
那是斐颜才刚落笔的地方,她抿抿唇,脑里又是一片空白。
陈眠生像是知道虎子在说些什么似的,道:“煎服。”
虎子:“这儿呢?”
陈眠生:“炒黑。”
斐颜:“......”
两人一问一答进行地如此顺利,险些让斐颜产生陈眠生其实已经听得见了的错觉。
她抿抿嘴唇,忽然一把将药方塞进陈眠生怀里,边说边装模作样地比划了两下:“既然表哥你看得懂,那就辛苦你再写一遍,我找酒去了。”
陈眠生眉梢微扬,怀里抱着那张纸,似笑非笑地望着斐颜离开的方向。
他是哪儿惹这小祖宗生气了么?
陈眠生认真回忆了下方才,没想出个所以然,于是轻拍了拍虎子的后脑勺,温声道。
“麻烦小兄弟你去和姐姐说一声酒放在哪里,我怕她找不见。”
虎子懵懂地点了点头,忙不迭跟了上去。
陈眠生目送着虎子的背影消失在后院门口,嘴角噙着的笑容微敛了些。
他将斐颜塞过来的药方铺在木桌上,一字一句抄写好后,复递给张松。
“先按药方上写的调理一段时间,若药用完了,就来同药堂找我或那里的其他人,届时再给你拿药便是。”
“多谢多谢,”张松迟疑片刻,最终咬咬牙问,“不知这些药需多少银两。”
陈眠生看着张松的嘴一张一合,耳边一阵寂静,近乎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知怎的,他忽然就又想念起那个在他面前叽叽喳喳不停说话的小姑娘了。
哪怕小姑娘离他几近一墙之隔。
不过很快陈眠生便收回心思,神色自若道:“要不等我表妹回来再说吧,我听不见。”
张松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人就是镇上那个几乎人尽皆知的聋人陈眠生。
他忙从怀里掏了块碎银子出来,面带歉意地递给陈眠生。
陈眠生沉吟片刻,猜测着他的意思:“你想付药钱?”
张松忙点头,借着纸笔写下:“这些若不够的话,能不能先记个账。您放心,我肯定会还给您的,只是恐怕要拖欠您一段时日。”
东风镇这个地方到底还是落后偏僻了些,且不说镇民本就不多,家中有闲钱、乐意将自家小孩儿送去私塾读书的更是少之又少。
即使张松揣着私塾先生这么个身份,家里却是入不敷出。
看过陈眠生重写的那份药方,他才知道那几付药里用了当归,也深知家里仅剩的这些碎银抵不了药钱,更别提先前斐颜还替他治病针灸过。
只是陈眠生没答话。
他指尖一下一下敲着下颌,目光在屋内流连片刻,注意力忽然被角落里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他走至角落,俯身将那样东西拾起,来回翻转着看了好几遍,而后朝张松示意道。
“如若不介意的话,能否用这件物什来抵药钱?”
-
除了交代药方以外,斐颜还同张松约定好了每隔一日便去同药堂找她针灸治疗。
等到从虎子家里出来时,天色已全黑了。
斐颜保持高度紧张的状态太久,直到这时才算是完全放松下来。
她吁了口气,手落在小腹的位置轻轻按了按。
唔。
好像有点饿了。
陈眠生注意到她的动作:“饿了?”
斐颜也不掩饰,老实地点了点头。
“我记得这附近有家小馆,曾与小五一同去吃过,味道还算不错,”陈眠生道,“要不今日去试试?”
斐颜眼睛微亮:“荤菜多么?”
陈眠生闻言微怔,知道小猫儿这是又馋了。
他扯着嘴角轻轻笑开:“当然。”
“那去去去。”
见斐颜激动兴奋的模样,陈眠生舒展着眉眼,藏于袖中的掌心里还握着从虎子家里带出来的物什。
他于手心摩挲着物什的表面纹理,心里暗想着若是此时将它送给小姑娘的话,小姑娘会是什么表情。
只是还未走出几步,斐颜突然停了下来,慌张地扫视了眼四周。
陈眠生:“怎么了?”
斐颜抬头望他,语速之快,彰显着她此刻的惊慌:“我马上要变回去了。”
就在刚才,十三的声音突然在她的脑海里响起,因能量不足,她将于一分钟内重新变回猫身。
这事来得太快,陈眠生只来得及确认周遭并无人影,眼前的小姑娘便被一道柔和的金光包裹住,在半空中幻化成了猫身。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陈眠生将袖中的物什一收,动作极为迅速地伸手将小橘猫接进了怀里。
至于斐颜那些失去了重量支撑的周身衣物也松松垮垮地搭在了陈眠生的臂间。
一人一猫大眼瞪着小眼,片刻后,陈眠生搂着小猫儿,无奈地轻笑了下:“怎么这么突然,昨晚不是已经变回过猫儿了么?”
至于斐颜已经在心里将十三骂了千千万万遍。
当时十三和她说这个方法的时候,特意强调了“大概率”三个字。
只是在那之后,还从未发生过今晚这种情况,斐颜便潜意识里忽略了这种可能性。
陈眠生一手小心将斐颜护在怀里,简单将那些衣物整理了下,正要迈步走时,怀里的小橘猫忽然不安分地动了两下。
“嗯?”
斐颜抖了抖浑身的毛,毛茸茸的大尾巴垂悬在半空中扫来扫去,她小声道:“热。”
虽说严冬早已过去,但斐颜生怕陈眠生这身子又染上什么病,便要求着他每日依旧得穿着裘衣等物。
此时被陈眠生这样抱着,再加上她浑身的绒毛,实在是太闷太厚了些。
陈眠生微怔,片刻后轻笑了声:“那你自己走?”
斐颜:“也不是不行。”
只是陈眠生没有如她想象中的那般,立马将她放回到地面上。
只见陈眠生懒懒勾起唇,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没想到小猫儿这么快就嫌弃我了呀。以前还是冬天的时候,小猫儿可是整天赖在我怀里不肯下去的,这下却说变就变了,真是令人伤心。”
斐颜一脸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他:“?”
虽然陈眠生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但这话落在她耳朵里,怎么听起来就这么奇怪呢。
好像还有点......绿茶的味道?
见小猫儿要往地上跳的动作顿住,陈眠生促狭地扬起眼尾,低低笑出声来:“逗你的。”
片刻后,他稍微敛了笑意,将小橘猫往怀里搂紧了些,空出的另一只手作扇,在她面前扇了扇风:“真要下去?”
许是没料到陈眠生会这样做,迎着他掌心里扇出来的徐徐凉风,斐颜眨巴几下眼睛,在他怀里愣住了。
陈眠生身上熟悉好闻的松木冷香味随着扇风的动作一缕缕飘进她的鼻子里,连带着勾着斐颜的心跳也快了几分。
斐颜匆匆移挪开视线,胡乱瞥了眼天边皎洁的月色,垂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往他怀里拱了又拱。
“算了,你要抱就抱吧。”
“我懒得自己走路。”
第三十八章 你想不想学写字?
许是斐颜治好张松这件事在东风镇上传了开来, 这下谁都知道同药堂里来了个小大夫。
除了抓药以外,偶尔还会有人专程登门找斐颜看病,顺道就在药堂里将药给买了。
斐颜当然是来者不拒, 考虑到现在她自己也要赚钱, 便又和陈眠生商量了一番, 最终干脆在药堂里开设了个看病的位置。
收取的诊疗费比其他医馆要少,而她则算是给陈眠生当帮工,赚得的诊疗费同陈眠生分成。
在外人看来,这自然是表妹来帮表哥的帮,但对于知道内情的顾五却觉得困惑极了。
为什么陈眠生不直接给斐颜一些银两, 反而要用这么麻烦生疏的方式。
陈眠生对此只是笑。
他轻轻摇了摇头, 不置一词。
此后的某日。
或许是出于诊疗费比起其他医馆来要少的缘故,来同药堂找斐颜看病的人愈发得多。
斐颜刚为一位老妇人把完脉,她收回手,微弯着眼对老妇人道。
“您这是感染了风寒,不过并不严重, 只是平日里千万要多加保暖, 切忌着凉。我再为您开两付药, 用药前先入水浸泡一刻钟, 再加水煎服,每日两次。”
说罢, 她起身走到阿初面前:“荆芥、干姜各两钱,陈皮三钱, 紫苏叶一钱。”
阿初一一记下。
再回去时, 斐颜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吴大哥。”
吴刚正从药堂外进来,看见排着队请斐颜看病的长龙,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吃惊:“嚯, 找你看病的人这么多呀。”
其实斐颜也觉着奇怪,前些日子还好,这几天人却愈渐多了起来。
好些明明看上去就写着“没病”二字的人也往药堂里跑,偏偏要说自己有病,她也只好照把不误。
不过斐颜自然不会和吴刚说这些:“你是来找陈......表哥的吧,他就在里面看书,直接进去便是。”
“啊,好,那你继续忙,”吴刚摸摸后脑勺,“我先进去了。”
陈眠生只消听斐颜说话就知道是谁来了,他从经书里抬起头来,礼貌地朝吴刚点头致意一番。
“吴兄弟今日怎么想起上药堂来?”
吴刚从腰间解下一个粗布钱袋,从里数出文钱递到陈眠生面前,颇有些不好意思道。
“那什么,药堂的药钱我拖得太久了,正巧最近打渔赚了些钱,就先来还给陈掌柜。”
陈眠生的目光从顾五的手势上挪开,视线落在桌上那一堆文钱上,修长的手指分作一大一小两堆,而后将小的那堆推回到吴刚面前,温声道:“你给多了。”
自从小猫儿来了他家,吴刚前前后后送了不少鱼来,陈眠生早将那笔账在药钱上给除了。
只是吴刚对此一概不知,他困惑地皱了皱眉:“没有啊,我记得很清楚,就是这么多。”
陈眠生也不欲同吴刚解释,直接道:“账本在我这里,难道我还能让自己吃亏了不成?”
吴刚转念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么个理。他抿一抿唇,又将那一小堆钱推还给陈眠生:“我还有一事想拜托陈掌柜。”
陈眠生:“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