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自终,他也没想,让谁听清。
那寒暑道尊说的没错,他在修习剑法与道法的同时,也修了这一门天机之术。跟占星推演不一样,天机之术是一门邪术,妄图窥测天机,从而干扰命运。而他认为,道无正邪,端看使用者的用途。
他学成之后,只用参商古经推算了三次。
第一卦,算的是情劫。
他的劫应在了小师妹的身上。
按照太上忘情的修习要义,他当容她、痴她、爱她、执她,再舍她、离她、忘她。
但他交付了心意之后,却发现,有些重要的事物没法收回来了。
世间怎会有她这般的面目,她的每一个眼神,真是欢喜得他不知所措。
第二卦隔得并不多久。
他们要成亲了。
是的,与其说是道侣,他更喜欢成亲一词,成全你我的心意,而在此后每一段岁月里,我会万倍温柔亲吻你与珍视你。
而这卦,依旧不如意。
是凶卦。
血光之灾,大凶之兆。
为了改变这卦势,琴雪声亲自走了一趟红鸾洲,请了整座披香殿,希望她们的红线能将两人缠得更紧,生生世世,不再分离。
可他低估了天道运势,它不许的,人一旦忤逆,于是便得了无数的报应。
——师妹孕有魔元。
——师妹是九大仙洲欲要杀之后快的危险人物。
他神思不属,终于取了三滴心头血,起了第三卦。
第三卦与前两卦不同,是身临其境的梦境体验,相当于自己经历了一番。
他算了他跟师妹的未来。
大凶,大灾,大祸,大患。
大衍梦境中,不二魔窟降临,禅魔祸害人间。他同师妹奔赴战场,共同杀敌,九大仙洲却因为师妹是魔主身份,时刻排斥她,甚至在他对阵不二禅魔之际,竟让她孤身陷入险境。
他就那样眼睁睁看着,她如纸鸢一般,凄艳而绝美地,落在邪佛的嘴中。
被生生嚼碎。
天地仿佛失声。
他呆滞着,任由不二禅魔拧着脖子,已经不会动了。
那该……那该多疼啊!
她甚至连求救声也发不出来,他甚至,甚至没听得见那一声师哥。
她是那么怕疼的人,给她拔一根白头发,都要哀嚎老半天的小姑娘。
偶尔,他们行床笫之欢,她也会抱着他的腰假哭喊疼,只为第二天不早起练功。
他以为,这样平常琐碎的生活会一直过下去,等他杀了不二禅魔,等他们打退了魔洲,等三十六洲再度恢复宁静,他一定要带她去人间好好走走。
人间多好。
活着多好。
云彩,花灯,蝉声,相思,春风,红豆,诗篇,画眉,私奔,守岁,陈酒,洗头,看画,儿女,种瓜,弹琴,欢笑,白头。
那么多美好温暖的事,他都等着与她去做。
可她死了。
死在他的眼前。
死在他琴雪声最值得留恋的人间里。
他救不得了。
他竟然救不得了。
他救了那么多人,竟然独独救不得她。
那一晚,他从大衍梦境醒来,再也没有入睡过。
噩梦能压垮他的脊骨。
他清醒时,她还在,人间才是人间。
于是他设了一个局。
一个能让她渡情劫飞升的天地局。
以我为棋,更以三十六洲天下众生为棋盘,为你逆天改命。
即使你会厌我憎我恨我弃我。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
想说那赖上他的女子,他们并未瓜葛,师哥只同你好,也只吻过你的唇。
想说那抢上三十六洲之事,也是掩人耳目,师哥不过是替你祭炼一枚窍心丹,助你参悟天道经。
想说传闻的,都不是真的,做不得数。
可你难受,师哥也难受。
但师哥更不愿意惨烈失去你。
师哥只愿你——
心如琉璃,寿与天齐。
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地,活着。
在我看不见的时间,地方,永远地,活着。
第127章 师尊白月光(25)
“轰——”
一阵火光冲天。
那颠倒的佛像嘴巴涌出一群人。
正是冬女派、金台宗、十三君子派的掌门与长老。
他们一出来便看见这师兄妹对峙的一幕, 尤其是般弱提着他们最熟悉不过的法剑。
滴答。
剑尖绽开一朵妖艳的花。
周围的血腥味已经极其浓烈的,甚至众人多多少少出现了点幻觉, 从这股腥风中闻出了不详的香烛气息。
而天上劫雷凝聚,盘踞如龙,威势赫赫。
“上千道龙雷,这, 这是飞升之劫啊。”
众人目瞪口呆。
前不久般弱才大乘第六重,而如今竟是九重千法境!
他们千年来是修了个寂寞吗。
冬女派的中年师太犹豫半晌,恭敬道, “澹台盟主, 我们方才进了不二魔窟, 发现里面并没有禅魔的活动迹象。”
般弱周身环绕着雷光电劫, 照得面目灿亮,众人听她似笑非笑地说, “还用找吗?喏,远在天边, 近在眼前呢。”
近在眼前?
近在眼前的, 只有她跟琴雪声啊。
大家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琴雪声。”她又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而这次已经没有当初让他怦然心动的娇嗔, “你是把不二禅魔吞进了肚子里吧?然后呢, 你想要怎么去解决?自爆道体一起完蛋吗?”
琴雪声早有预料她的冷漠,但事到临头, 他依然无法忽略那种疼痛, 抽丝剥茧地, 一丝不剩地,扒开你最隐秘的伤口。
他低声道,“我将它融入了我的情道,我伤,它必伤。”
出了阳浮屠塔之后,他潜伏到了魔门祭坛,将幼态的禅魔吞服入腹,任由它的肢体缠绕住灵台,在心里落了种。太上忘情修到极致,是忘情而至公,而他反着来,让不二禅魔吞噬他最深沉的情感,它还未出世,受到他的影响,会“爱上”般弱,从而滋生万种情态。
而在另一边,师妹修的十丈红尘软烟罗以世间万缕情丝入道,爱到极致,便是恨海滔天,然而爱恨却是不孤立的,唯有双重参悟,才能突破最后的心境。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刻意制造恨,影响她的心境。
如果他将一切坦白,师妹无法体验浓烈的爱恨,不能脱离枷锁,飞升入圣,而他同样也摧毁不了不二禅魔。
所作的一切皆无意义。
如果他将一切坦白,他和师妹固然可以快活一时,却不能痛快一世,所有的惨烈的、痛苦的必将重复上演。
谁不渴望心心相印坦诚相对?
谁不渴望道侣之间长长久久永无误会?
但他很清醒,甚至清醒得残忍,他修了千年的道,绝不是为了束手无策地等死,他的剑从来只出鞘,宁折不弯。他不怕死,殉情对他来说,是一场毫无难度的自刎。而他的道心,他的坚持,他的自负,不允许他选择这一条绝望、凄凉、无力甚至有些懦弱的道路。
多次九死一生的经历教训他,活着才有一切可能。
琴雪声已经过了鲜衣怒马江湖侠气的年纪,他修行千载,对天地体悟越深,越能明白丰茂的“生”,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殉情,也绝不妥协。
即使面前是一条绝路,他也要劈开两半,带着她横穿过去。
想清楚这一点后,他继续放纵他的浓烈哀情。
体内的不二禅魔发出尖锐的啸声。
“师妹,动手吧。”
刀剑相向、反目成仇的有情人,是摧毁不二禅魔的最好方式。
当他粉碎了他的“情道”,这魔同样会元气大伤。
他希望般弱能对他更狠一点。
“好,那就,成全你——”
般弱按住剑柄。
中途杀出了一个人。
是桑欲。
他一身红衣,妖气顿生,“这般无趣的男人,同他有什么可说的?不如我陪师尊玩一场?”
距离禅魔出世只剩半个时辰,他决不允许功亏一篑。
至于琴雪声,呵,他既然敢胆大包天,用血肉之躯养着禅魔,不如就化作禅魔的肥料,助魔门一举得胜。
“好啊,那玩玩?”
般弱眼眸带笑,祭出了十万道兵,如洪流一般,顷刻占据了漫山遍野。
“诛!”
她提剑而上,于纷乱的光影直取首级。
桑欲修炼速度骇人,三百年间抵达炼虚境,然而般弱开的挂是他不可想象的,她距离飞升只差一步,凭借着绝对实力完全碾压他。
令她发挥受限的是飞升劫雷,时不时劈下一道,淬得她满头是包,心中破口大骂。
琴雪声忍住了出手相帮的念头,他目前仍在欺骗“不二禅魔”,不能撕破表象,让它窥见他的心灵波动。
“撕啦——”
只听见皮肉撕裂的声响,桑欲被般弱一剑捅穿,坠在了碎石当中。
他狂喷鲜血。
桑欲一方面感到挫败,一方面又极其不甘,他总是对她留有一手,而她却从不容情!
而般弱早就将视线转到了黑衣道长的身上,指尖拂过君不见的湛然剑身。
寒芒凌冽,杀气冲天。
这一站格外惨烈,她修为高,而对方体悟深,打起来旗鼓相当,如陷泥潭。她经历了碎骨之痛,而对方也没好到哪里去,脸上全是血,他身后显出了一个巨大的虚影,黑雾一般翻滚扭曲,极为阴冷的调子挤出断断续续的话。
“你……伤我……”
“你怎么……不爱我……”
“你个叛徒……叛徒!”
般弱怂恿小魔元,‘它现在如此虚弱,你不如把它吞噬了吧!’
小魔元有些迟疑。
般弱给它灌鸡汤,“放心,我离飞升只差一步,要去上面享福了,你既然跟了我,那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先把它吞了,我再慢慢清除它的魔气,最后让你能轻松掌控,永无后顾之忧!”
小魔元终于心动了。
它第一次脱离了般弱的识海,般弱依稀能看见是一团淡青色的雾。
它飘进了那黑影的血盆大口里。
换做是不二禅魔的全盛时期,魔元这行为简直是以卵击石,然而它被琴雪声的情道所伤,对方有多虚弱,它就比他虚弱万倍。
小魔元偷袭成功。
“啊——”
凄厉的尖叫声响彻天地,不少人七窍流血,当场陷入昏迷。般弱虽不至于这样,耳朵里却也流出了一段鲜血,威力可想而知。
那黑影骤然坍塌,最后凝成了一张佛像鬼脸。
佛像鬼脸冲着琳琅奔来,发出“救救我”的声音,然而就在接近她的那一刻,巴掌大的面具突然拉扯成了十丈高楼,欲要将她一口吞噬。
她冷笑一声,“早知道你会恩将仇报。小混蛋,老娘也忍你很久了!”
般弱瞬间起势,腰肢轻摆。
“千古冰寒,万物静籁,舍我忘我,天人共戮!”
琴雪声悚然一惊。
他听到了什么?!
那是惊寒剑诀的“第一杀招”,是他永远也不愿意师妹使出的“玉石俱焚”的剑招。
她明明可以耗死它!
为什么要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
他来不及多想,喉咙中的呼喊尚未发出,一道清凌剑光降临三十六洲。
千古冰寒,万里冰封。
那庞大的鬼脸面具被她从中劈开,留下两行恐怖的血泪,叫声凄惨。
不二魔窟在崩塌,在消解,而般弱松开了君不见,也从空中坠落下来。
纸鸢般坠落下来。
像极了他在梦境里经历的一幕。
“……师妹!”
琴雪声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扑着过去接住她,接住这一具冰寒僵硬的身躯。
她面无表情盯着他,开阖的嘴唇只有一个字,“滚。”
不顾她的允许,琴雪声探测了她的道脉,大半断的断,毁的毁,他几乎是呆了片刻。
而天上还有两百多道劫雷。
她这种情况怎么渡?
琴雪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抛出了一卷山河图,幸亏不用道法催动,那画轴释放万丈霞光,遮天蔽日,暂时挡住了劫雷的耳目,隐藏渡劫者的踪迹。
紧接着他又从须弥芥子掏出了一瓶又一瓶的丹药。
他在抖。
抖得手背突起了青筋,全没了昔日的冷静,瓶子也被他刮得东倒西歪,发出碰撞的声响。
“不是这瓶,这不是……”
“续脉丹……对!”
他难掩激动,不顾自己奄奄一息,将一枚鲜红的丹药送到她嘴边,“师妹快吃,吃完就不疼了!”
般弱拿过来,在对方期盼的表情中,捏碎了。
粉屑弥漫。
他愣住了。
“你别碰我,我嫌脏。”她说喜欢他是那样洒脱,说不爱他也是这般不留情面,“你跟你的人间姑娘过吧,恕我不奉陪了,还有,你离我远一点,让我等会走得安详点。”
“不——”
他压抑着情绪,嘶哑得撕心裂肺。
“你不会死的,师哥不会让你死。”
般弱嗤笑,“你阎罗呢,有生死簿,还决定我死不死?怎么了,你觉得你自己很伟大无私是不是,自作主张让我渡情劫,自作主张为我好,我同意了吗?琴雪声,我为你夺回天道经,沉睡三百年,你掐着点儿告诉我你跟别的姑娘成亲,你很有本事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