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着,低着头走近。
琴雪声咳嗽了下,从袖袍取出一个青鹤小瓷瓶,腕骨瘦硬得厉害,“这是延年丹,你化在茶水里,让她喝下去。”
君不见抿着唇,“她不喝茶。”
年轻男人怔了一瞬,抽魂般失落,喃喃道,“是吗,我都不知道。”
他才三年没见她,却感觉世事骤变。
她不喝茶了。
她不逛庙会了。
曾经爱吃的桃花糕也冷落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正慢慢地,从他琴雪声的记忆里抽离,从熟悉到陌生,从浓烈到淡薄,似一段烧尽的檀香。
而他无力挽回。
琴雪声垂下眼眸,掩下声息,“那就换另一种方法吧。”
君不见点头。
少年回到了院子,般弱冲上来迎接他,撵着人去洗桃子,顺便担任削皮工作。
到了晚上,君不见给人烧水洗澡。
火光映着少年脸庞,他心不在焉地多扔了两道火符。
这导致了——多出一桶热水。
般弱奉行勤俭持家的美德,准备洗两遍,一滴水也不能浪费,却听见少年说,“我洗吧。”
她震惊看他。
世界奇闻,剑也要泡澡的吗?!
虽然但是,她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并大方贡献出了自己浴桶。
君不见定定看了她,声音很低,“不用。我不用你的东西。”
般弱很气愤,“你这是看不起我的桶!我把它刷得干净!”
少年轻飘飘来了句,“那不是我刷的吗。”
她一噎。
“虽然事实是这样,但你也不能瞧不起人!我的桶怎么就配不上你了!”般弱挺起胸,吵架从来都不怕输。
她为她的浴桶真诚代言!
少年的眉尖紧紧绷着,似乎压抑到了某个点,突然爆发,将她撞到屏风上。
眉眼暴躁,缠绕上一缕阴郁。
他压着声质问她。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明明跟他做过那么亲密过分的事,却还不会跟男人保持分寸?”
“什么男人啊?你在说你吗?”般弱很奇怪看他,“我没把你当男人啊,你不就是一把剑——”
剑你个鬼!
少年泄愤般啃噬她的嘴唇。
利刃一般,长驱直入。
般弱呆住了。
谁能告诉她,这是个梦,有一把剑对她动手动脚!
“你是疯了吧!”
般弱试图推开他,反而被抱得更紧,他嗓音嘶哑,“我就……不行吗?我是剑灵,就,不能跟你好吗?你们去过的地方,金鹭洲,云雾岭,琉璃殿,灵字小天外天,我也在啊。他怎么牵你的手,吻你的唇,我都看过的。”
“你出嫁那日,是我接的你。”
“你死心那日,是我陪的你。”
“你渡劫那日,是我护的你。”
剑灵身躯冰冷,心意却如炉中火炭,“我……不行吗?真不行吗?”
他黑眸潋滟,委屈极了。
般弱觉得自己真是被当下美色迷昏了头,竟然说,“也不是不行……”
第二日,她意识回笼,抱着被子愣了一早上。
这他妈的太离谱了!
而剑灵也很紧张,笨拙地给她系衣裳,系了几次都不对。
他越来越恐慌,直接当机。
变回了一支剑。
咣当。
落在她脚下。
般弱:“……”
法剑装死了一阵子,倏忽冲出了窗户,在外头狂飞千里之后,又径直回来,吧嗒一下,滚在她脚旁,化为人形,重新替她穿衣裳。
这次剑灵镇定了很多。
般弱怀疑这小子在外边学了点什么,可惜她没有证据指证他。
转眼到了人间中秋的前夜。
鹦鹉洲有燃灯的传统,尤其是刚经历过一场浩劫,人们迫切希望用喜气驱逐邪气。
般弱也没有出门,跟剑灵少年在院子里扎灯笼。
起先是要削竹条,般弱直接让君不见变回原形,拿剑砍竹。
君不见:“……让我来行不行,你握着我,感觉怪怪的。”
般弱:“有什么奇怪的?我之前还用布擦你呢!”
君不见:“……”
等姑奶奶折腾完了,君不见总算能用回人类少年的身子。
他帮忙编织,而般弱沾了墨,在纸上写字。
“嗯……写什么好呢?”
君不见很直男地回答,“写祝贺中秋不就好了?”
般弱白了他眼,“所以说你是剑啊,都不懂女人的心思。”
君不见冷漠哦了一声,“那下次我不做饭不洗碗不给你猪猪洗澡了。”
般弱赶紧跑过去安抚这支脆弱的剑,对方单手摁着半成型的灯笼,另一只手则是抄起她的后脑勺,尽情索吻。
“我很难受,今晚你疼我吧。”
剑灵发言利落。
他是很直接的,从不懂得迂回转折,想要就要,也不会遮遮掩掩。
般弱捏了他的脸,“先把灯笼做完!”
君不见点头,手速飞快,一口气做了三十六只。
到了中秋夜,鹦鹉洲燃起万顷琉璃火。
年轻道士踏着满地的灯影,来到了一处院落。他手里捏着一杆竹灯笼,写着当初在灵字小天外天的谜面。
琴雪声站门口站了很久,手腕发抖,气息微喘。
他放不下师妹。
哪怕只有渺茫的希望,哪怕一身傲骨碎裂,他也想让师妹回心转意。
琴雪声深吸一口气,忐忑不安抬起手,正欲敲门。
灿亮的光突然落了下来。
他一怔。
一支细长的竹竿从院子里伸出来,顶端系着一只竹灯笼,烛火把字衬得清晰。
一人一剑一猪一百年。
墙的那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你绑好了没?我举得手酸啦!”
“唔……等等。”
“你好慢啊!”
“快了快了别生气我真的快好了!”
男女的说话声由高转低,她埋怨着他,他也哄着她,在灯火之夜奇异和谐。
又过一会儿,竹灯笼不在摇晃,仿佛寻到了一个最安心妥帖的位置,慢慢安定了下来,像是一对男女,从成婚到安家,开花结果,儿孙满堂,再共赴白头。
喧闹过后,一切都安定了。
而对其他心存幻想的人来说,这种安定就像是一种排斥的力量,拒绝着,让他进入。
琴雪声木然地低头。
他的灯笼……好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琴雪声提着灯笼,慢慢离开了白墙院子,又在黑暗的路边,捧起灯笼,轻轻吹熄那一缕,本就摇晃的灯焰。
这灯火三千,却无一为我。
第129章 师尊白月光(番外)
君不见诞生于上古。
那个时代尚未有统一的王朝, 法度混乱,充斥着神话、图腾、部落、战争。
各方混战,权柄更替很快。
而男女婚嫁也仿佛成了一件可以交易的筹码,用来巩固部落统治。
它的第一任制作者是部落著名的锻造大师,男人很年轻,也很沉默,他爱上了部落首领的女儿,是难得的两情相悦。然而他们部落战败了, 对方指名点姓要首领女儿,他们被迫分离。才过不久,女方死了, 死在对方的暴虐之下。
男人泣着血泪, 捶打出了它的剑胚。
男人用它屠了那个部落和仇人。
男人同样也死在它的反噬之下。
它是情剑,亦是魔剑。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它混沌之时, 被人捡了回去,从剑胚到剑形。
第二任主人是心怀家国的谏臣, 他奉行以法治国, 它随他上朝廷,随他游周国, 随他斩昏臣,随他流放千里, 它的气势越来越盛, 也被冠以法剑之名。
谏臣同样没活多久, 君王的猜忌令他身心俱疲,于是为了自证清白,他佩着君不见跳入了湍急的江河。
一片丹心,以身殉国。
谏臣赴死之前,给它取了个名,叫君不见。
君不见酒池肉林家国腐败。
君不见尸俘遍野万古长碑。
沉入江河的那一刻,它从情剑蜕变为法剑。
当它佩戴在君子身侧,奉行的是君子之法,刚直不阿。当它佩戴在帝王身侧,奉行的是天子之法,言出法随。而当它出了庙堂,入了佛坛,又奉行众生之法,普渡天下。
它随着主人而更换自己的“法”。
因为它是一把剑。
只是一把剑。
它并没有情绪,也没有归属,只有来处,没有永远的归处。
而表现出的喜怒哀乐,其实也在模仿主人的心情。
上万年之后,它长进不少,至少人类的情绪模仿得更像了。
它会在主人失落的时候安慰他们。
君不见希望它的每一任主人都能活得长长久久的,最好比千年王八的命还硬。主要是它的每一任主人都很任性,临死之前让它殉葬,它不是沉在江底看了几百年的鱼,就是躲在棺椁里跟尸虫眼瞪眼。
漫长的等待时间让它无聊透顶。
轮转了十多任主人之后,君不见又一次殉葬在陵墓里。
这次拔出它的是一个白衣少年,扎着马尾,面容冷厉。
是个小道士。
小道士来自于一个叫太京门的地方,根据名声和规模来看,是个二等宗门。然而小道士却是很了不得,天赋碾压一众妖孽,扶摇直上,青云万里。哦,对了,小道士还有个六岁的小师妹,啧,还是个臭美的爱哭鬼。
君不见每次听这家伙哭,都恨不得掘土埋了自己。
但它自认为是一把成熟的法剑,不跟小孩儿一般见识。
难为小道士还有耐心照顾她。
不仅如此,小道士还喜欢上了小师妹。
一次人间庙会,在姻缘树下,小道士给小师妹吹了催妆曲。
而君不见在干嘛呢?
它在看蚂蚁搬家。
说实在的,它曾经是情剑,但它完全弄不懂这人间男女的感情,分分合合,由爱生恨,反目成仇,逼事儿太多了,它都有些不耐烦。又比如说,明明是一个解释就能破镜重圆的事,双方倔强着,矜持着,谁也不肯开口,唯恐失了尊严和脸面。
所以说,感情真的太麻烦了。
现在它的剑主也陷入了这种事之中。
君不见感觉很秃头,但它只是一把剑,一件附属品,它的本分就是挥剑杀敌,管不了剑主的私事。好在它这一任的主人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当小师妹拒绝了他,他也没有过多纠缠,继续专注于自己的剑道。
它很欣慰。
女人有什么意思呢,不如驰骋战场来得酣畅淋漓。
剑主最初修的是太京门的第一法,王法,刑法,律法,一法灭诸邪,将法度推向极致。本来一切都进行得很好,结果有一回,剑主听闻他的小师妹被邪修掳走了,在琅琊府大开杀戒。这原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君不见杀戮惯了,压根没有放在心上。
但它没想到,小师妹涉世未深,竟然恐惧起了保护她的师兄,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好长一段时间避着剑主,如同避着满手血腥的杀人狂魔。
剑主开始忧虑,动摇了自己的“法”。
没过多久,剑主因为小师妹的缘故,改修太上忘情。
君不见作为一把剑,都感觉自己“傻”了。
他们修了多久才修到这个程度,这说不要就不要,说重头再来就重头再来,它能气疯的好吗!
但君不见只是一把剑,它没有资格对主人指手画脚。
随着剑主功法的转换,君不见同样要剥除痕迹过重的“法”,涤荡剑心,重头再来,经历了一遍脱胎换骨的痛苦。
由于过程太恐怖,导致它有点儿不待见小师妹。
在天才辈出的三十六洲,小师妹的资质算是刚入门的,而剑主又是千古奇绝的天生道体,两人修炼速度天差地别。它能察觉,小师妹对剑主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她自卑、怯懦、敏感,又相当要强,不想被师兄比下去,也不想别人提起她就说是琴雪声的师妹。
她竭力摆脱师兄的光环,姿态甚至是有些伤人的。
君不见心想,这对别扭的师兄妹肯定没戏了。
谁知过了九百年,俩人又牵扯了起来。
绝岭琼楼里,君不见又一次“见”到那女人。
因为徒弟桑桑以下犯上,她在剑主怀里嘤嘤哭着。
它就漂浮在剑主身边,好奇望着她。
对方也发现了它,左眼冲它眨了下。
君不见猝不及防惊住了。
这好像还是第一回 ,人类冲它眨眼。
寻常它一出鞘,往往伴随着惊慌逃窜,世人畏它是饮血之刃,恐慌、惊惧、厌恶、逃离,没人愿意亲近它的。
她好像“好吃”了很多——它也不知道人类能不能这样形容,但它的确是感受到了一股馥郁的香气。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仿佛命运般的邂逅,小师妹跟小师哥熟悉了起来,他们一起去了金鹭洲,途中经过琉璃殿、云雾岭、静心庵等地,小师妹有些自由散漫,偶尔脱了鞋袜,去溪边玩耍。它就跟着剑主,默默地守在不远处,谨慎着周围动静。
它偶然瞥见那雪般的脚踝。
它开始记得她的笑声。
一次赶路,地上布满荆棘,它想都没想去开了路。
它以为自己会得到某种夸奖。
而她却说,“师兄,你怎么变得这么体贴啦?”
她拽着剑主的袖子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