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矛盾到了极点,他转身向外而去,跌跌撞撞地不住向外走。
卫泽言闭起了眼睛,也不知是庆幸还是怎样,看着倒下的竹林,和林子里俞厉闪着寒光的刀,疲累地笑了笑。
……
王后李凤一尸两命,不可能没有波澜。
孟氏一族几乎全都到了,要问明白这火到底是怎么起的,李凤又为什么在火场之中,甚至有人问俞姝为什么也在当场——
是不是李凤母子没了,她的儿子就有了机会?
当时那人问出这话,便被俞厉一眼瞪住。
“你再说一遍?!”
没人敢再说。
可李凤突然身死,孟氏一族要一个交代。
他们在军中不乏人手,不多时便晓得了卫泽言被看管起来之事。
李凤的父亲亲自来问俞厉。
“是不是卫泽言害了尔凤?王不杀了他为尔凤和孩子报仇?王要包庇他吗?!”
卫泽言和孟氏之间早有积怨。
卫泽言想要离间俞厉和孟氏,孟氏也早就想除了卫泽言这个绊脚石。
现如今李凤身死,孟氏和卫泽言终于走到了矛盾最深的一步。
而就在这时,孟以谋回来了。
他不仅回来了,还带来了两个卫氏的族人。
三人身上都沾了血,竟在途中遭遇了刺客,险些没能回来。
不必什么证据,俞厉便猜到了刺杀他们的人。
都是卫泽言所为吧……
孟以谋听闻妹妹身死,整个人定在了当场。
而卫氏的人却在确认了卫泽言的身份之后,告诉俞厉。
“虞城王,此人确实不是我们卫氏的族人,亦不姓卫,他只是卫氏曾经收留的一个孤儿……”
卫泽言不是这么说的,他告诉俞厉是卫家哪一枝哪一房,说因为父母早逝被人欺凌,甚至到了无法科举的地步,这才离开了卫家。
俞厉闭起了眼睛。
卫家现在告诉他,卫泽言根本就不是卫家的人。
他和卫泽言的相识,原来都始于谎言。
……
晚间,风大了起来。
卫泽言被看管在自己的院子里。
他收拾了出来几盒常用的香,挑拣半晌,最后挑出来一盒点燃了起来。
那香有日光晒在身上的味道,是他这么多年,最喜欢的香。
外面东风与北风交叠。
卫泽言在这日光气息的香里,蓦然想到了自己的童年。
没有谁是无父无母的,他只是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罢了,但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无法养育他的人。
因为他的母亲是个青楼的娼妓,生下他本就是个意外。
生母养不了他,见他读书识字异于常人,便偷偷把自己身上的银子都给了他,告诉他逃走,逃离这不见天光的地方。
可他能逃到哪里去?
生母给他指了一条路,让他去隔壁县里的卫氏。
那卫氏虽居于县中,却是诗书世家,出过多少朝臣,是最能让人读书的地方。
他起初还不肯,可生母却哭着赶了他。
“你不走,要在阴沟里当一辈子老鼠吗?!”
青楼是什么样,这里有多肮脏,没有人比生于斯长于斯的卫泽言更明白了。
而他想要光明,甚至想读书科举,他只能去卫家。
生母冒着被打死的风险把他送走了。
“快去吧!以后不要再回来!就当你我母子从不相识!”
卫泽言在一个雨夜里走了,跑断了腿一样地,在青楼人的追赶中,疯狂跑去了那诗书卫家。
他被雨所淋,到卫家门口的时候,已是浑浑噩噩,几乎昏倒。
卫家把他救了,问他姓甚名谁,他只道全都忘了。
卫家留了他许久,见无人来领,便收留了他,又见他竟然是个读书种子,便让他和卫家子弟一起进学。
他求知若渴,卫氏族学的先生们也不吝赐教。
他那时候才彻底明白生母的苦心。
若说青楼是阴沟,这里便是日光能照的到的神殿。
他改姓了卫,卫家也帮他做了个能科举的出身。
没人知道他是娼妓之子,而他也能走上仕途。
哪怕考不上功名,能给卫家出身的朝臣做个幕僚也是好的!
他总是感念卫家给了他光和希望!
他感念卫家,可科举的路越发难走,卫家的朝臣在朝廷里得罪了京中的高官,全家都被针对。甚至连子弟参加县试府试,都难能出头。
反而考中的名额都被酒囊饭袋之徒占去。
他县试顺利通过,取得了一个不错的名次,所有人都说府试必然能过。
可他落榜了,和卫家其他子弟一样,全都名落孙山。
不是他们没学问,是那知府巴结上峰,有意为之。
又一年府试,卫氏举业子弟皆凄惶,没有人知道他们寒窗这么久,到底能不能考上,他们已经在思量另谋出路。
泱泱诗书大族,竟被逼只能另谋出路。
卫泽言不愿就此退败,就此放弃,暗中寻了人,一把火烧到了知府别院。
彼时,那知府正在府中宴请宾客,这一把火烧下来,竟死伤几十人。
那知府自然是死了,连同家小亲友,没几个康健活着。
全府皆惊,卫泽言则告诉卫家的子弟们。
“今次都放心吧,咱们可以凭本事考试了。”
只是纸到底包不住火,此事闹得极大,卫家暗中提前察觉了什么,直接将他捉了起来。
“是不是你放火?!”
卫泽言不否认。
“那知府死了,上面重新派新知府,难道不是咱们的机会?我都是为了咱们卫氏好!”
卫家的人都被他的理所当然吓到了。
他们告诉他,“死的不只有知府一人,还有上下几十口人!”
卫泽言觉得那没什么稀奇,也不明白卫家反应如此大做什么。
可卫家人怕了他,连和他一起寒窗苦读的同窗们,看他的眼神也都充满了惧意和嫌弃。
卫家在这时,不知怎么发现了他的真实出身。
他们立刻将他逐出门去。
“你本就不是我们卫氏的人,以你的出身,更不该走上科举之路。我们不会告发你,你就此脱离卫家,就此离去,再不要同我们往来!快走!”
他们把他赶走了。
而那时,他生母浑身染病,离了世。
官府很快查到了他有问题,四处缉拿。
他好像又回到了青楼里的阴暗日子,光鲜不再,每天躲躲藏藏地逃命,像极了阴沟里的老鼠,再没有了希望。
直到那年,他险些被官兵抓住之时,遇到了一个人。
那人挥刀赶走了官兵,将他从刀尖下救了出来。
那天日光很盛,俞厉站在光中,冲他爽朗一笑。
“读书人,不好生读书做学问,在这乱世里乱窜什么?不要命了?”
说完,他把自己手里的刀,扔给了他。
“给你留件防身之器吧!好好活着!”
第92章 心灰
卫泽言没有死在官兵的抓捕之下,但也没能跟上那个救了他一命、又送了他防身之刀的人。
袁王造反之后,在朝廷之下过不下去的卫泽言投奔而去。
可他没有功名在身,而袁王手下人才济济,根本进不去,空有一身抱负也无法施展。
卫泽言在秦地半年,都没找到用武之地,可秦地之外的朝廷,又容他不下。
他逃出了青楼,逃出了朝廷的抓捕又能怎样?
他仍旧直不起身子、抬不起头,仿佛仍旧活在阴沟里。
他找不到归处,又在奔波之中染了病,濒死之际只能窝在一个阴暗的小房子里。
就好像从哪里来,又回到了哪里去。
就在一脚踏入鬼门关的时候,他竟然再次遇见了当时救了他,送了他一把刀的人。
那人还记得他,看见他这般便给他请了大夫,然后亲自拉起他,将他拉出了那间阴暗的屋子。
他没有问他的出身,也没有问他的去处,却看懂了他的难处。
“读书人,这是无处可去吗?我缺一个军师,你可愿来助我一臂之力,咱们一起造反朝廷?”
那天明明是个阴天,黑云压着整座城。
可莫名地,卫泽言竟晃了眼,就在两度给他希望的那个人身上,他又看到了光,是如太阳一般闪耀的光。
那一刻,他暗下决定,他要用尽平生所有助此人,能将此人推得多高,便是多高!
这是他卫泽言能给他的,最好的了。
……
孟氏一族将罪名定在了卫泽言身上,说什么都要俞厉杀了卫泽言。
孟以谋更是心恨卫泽言久矣。
“王若是舍不得,便由我亲自杀了他!待我为尔凤报了仇,王再杀了我不迟!”
竟是要以命换命。
俞厉怔怔,他还没能从卫泽言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语,和深藏多年的身世中缓过神来,孟氏要杀了卫泽言的意愿又是如此地强烈。
就在这时,有人来传了信。
“王,军师要见王一面。”
俞厉不知道他还要说什么,但还是去了。
卫泽言的房里焚了香,俞厉从来说不出卫泽言焚的是什么香,但那味道暖融融的,让人恍惚之间,几乎回到了从前的日子里。
他站在门前没有走进去,或许是不想闻到那熟悉的香气,又或者不想记起从前的日子。
廊下刮了刀子一般的寒风,将人吹得清醒。
“出来说话。”俞厉开口。
卫泽言并不介意,应了一声“好”,然后披了衣裳走出门来。
凛冽寒风从廊下吹过,仿佛能在心上刮出刀口一样,但什么也没有。
卫泽言瞧了俞厉一眼。
“孟氏定要杀了我吧?你应了他们就是。”
在这话中,俞厉抿了抿嘴,而后冷声。
“杀人偿命,本是应该。”
卫泽言默然一笑,“王能有这般觉悟总是好的……”
话音未落,俞厉便问了他。
“你要见我到底作甚?”
时至今日,卫泽言要杀阿姝,却令妻子李凤间接身亡,他不知道卫泽言还有什么要同他说的。
但卫泽言真就开口说了许多话。
“孟氏不会饶了我,你杀了我便可以用孟以谋了,此人也颇有谋略,只是孟氏野心大,你要慎重。但孟王后身死,孟氏也不会再猖狂到哪里去,只要你不再续弦孟氏女也就是了……
“关中有一叶氏,是主动归降的诗书礼仪之家,他们家与孟氏情况相仿,但却是降将一派,你前有孟氏做发妻,后面便可以续弦叶氏之女,这样一来,新臣旧部虽有矛盾,但也能分庭抗礼,相互牵制,对你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这些话都随着廊下的风吹进来俞厉的耳中,可在他耳中没有停留一息。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卫泽言。
卫泽言也知道他自己活不久了,可又说这些做什么?
“你就这么想让我做这个王吗?”
俞厉陡然看住了他,“若我自己……不愿做这个王呢?”
话音落地,风都停了下来,昨日被俞厉挥刀砍断打扮的竹林里,此刻竟也没了声音。
卫泽言慢慢睁大了眼睛,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俞厉。
“你说什么?不想当这个王?!”
俞厉说是。
“我只是一介武夫,没有什么智谋,也不懂什么权术,时势将我推到了这个境地罢了。我真的适合做王?恐怕阿姝都比我适合……”
俞厉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当年同意招安,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他是什么样的人,有多大的本事,他自己不清楚吗?
偏偏招安没能成,皇帝是千古昏君,卫泽言更是从中作梗。
他看住卫泽言,想知道卫泽言听了这话,又是如何表示。
卫泽言在俞厉的话中,讶然哼笑了一声。
“阿姝……你可真能想……哪有女子做王的?况且你可以把王位给她,那是你亲妹妹,但她只会把王座传给她的儿子,还有你俞厉什么事?!”
他说着,突然叫了俞厉一声。
“俞厉,你醒醒吧!这虞城王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你不做,只会死在别人的刀下,你懂不懂?!”
他声音大了起来,俞厉却越发地在“王”的字眼里,愤恨冲上心头。
若不是这王位,他何至于此?
妻子也不至于亡故!妹妹也不至于屡屡涉险!
王位于他,仿佛如枷锁桎梏一般。
而这些枷锁桎梏,卫泽言似发疯了一般,非要加在他身上!
他突然反意浓重。
“可我就是不愿再做你所谓的王!哪怕传给阿姝,给暮哥儿,我也落得痛快!”
俞厉说了这话,连自己都觉得痛快了起来。
可卫泽言却神色古怪到了极点,脸上的皮肉不自然地抽动。
他歪着头看着俞厉,然后转身进了房中。
俞厉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刚要问他一句,而卫泽言从房中出来之后,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俞厉困惑不解,可卫泽言忽然抖出一把匕首,一瞬间架在了俞厉的脖子上!
上一息还一心一意为俞厉着想的人,下一息便用匕首对准了俞厉。
谁都想不到,不要说俞厉的侍卫来不及出手,连俞厉自己,都没有任何防备。
“你要杀我?”
俞厉惊问,忽而又笑了起来,“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早死早解脱!”
卫泽言在他的笑声里,攥着匕首的手紧了紧。
他垂眸看了一眼被自己勒住的俞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朝着那些惊吓地围上前来的侍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