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的快乐,他简直都不敢去回忆。
那时有多心满意足,眼下的日子就有多昏暗苦涩。
大小姐总说君君臣臣,那是皇帝,他们都是臣民。他多次劝她离开,似五爷那般离开,她也不肯。
她和皇上,仍然是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念及此,穆行州手下紧攥,手臂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来,涌出了鲜血,血浸透厚厚的衣衫,在他的月白色长袍上染下点点红梅。
“呀,你的伤怎么又扯开了?”詹淑贤瞧见,挑了挑眉,“你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好,朝廷正在用兵之际,还等着你领兵作战……”
话没说完,詹淑贤看到了穆行州的眼神,话锋陡转。
“算了……”詹淑贤语气柔和下来,“我替你包扎吧。”
她让小拿了药来,起初穆行州还不愿意,但詹淑贤执意,穆行州便也随她了。
詹淑贤不善伺候旁人,几次弄痛了穆行州,穆行州想说罢了,不必她再忙碌。
但詹淑贤先开了口。
“五爷一去,定国公府只靠我自己撑着了。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我是被国公抛弃的发妻,脸上不免难堪。但幸庆我不是,不仅不是弃妇,反而还是国公府嫡出的血脉,这般才能率领族人立起来。”
她看向穆行州,“可是,有几个人能体谅我的不易?”
穆行州在这话里一默。
詹淑贤反而笑了起来。
“我也不需要旁人体谅,更不需要旁人怜惜。与其被旁人可怜,乞求旁人的怜悯度日,还不如自己立起来!”
她说着,目色坚毅起来。
“只有自己能立得起来,把能抓到的都抓在手里,面对那些危险困顿,才能闯出一条路来!”
她笑着向穆行州看去。
“你说,我说的对吗?”
她下巴微抬,向穆行州看过去。
那一瞬,日光落在她脸上,穆行州恍惚了一下。
他莫名想到了从前在老家的日子。
母亲自来都是谨小慎微的性子,父亲宽和,她也从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那性子是这样,两位姨母更是。
两位姨母家住的不远常常来看他,对他极其疼爱,常常做了好吃的东西给他带过来。
可她们在外人尤其在男人面前,说话却如蚊蝇一般,比母亲更加畏畏缩缩。
父亲总是开导她们姐妹三人,可到底没什么用。
有一年,一位姨夫喝了酒回来打骂姨母,姨母全然不敢反抗,竟然被活活打死。
另一位姨母怕极了,约莫是姐妹身亡心思极重,也犯了错处,被婆家责骂了一顿,转身投了河……
他再没能见过那两位疼爱他的姨母,可村子里似姨母们这般的女人太多了,他们都是一样的畏缩的举止,怯怯的眼神,偶有几个厉害的女子,反而被村人调戏嘲笑……
直到他来了国公府。
直到他第一次见到了国公府那位大小姐。
大小姐和他见过的女子再不一样,她多半时候都仰着下巴,看人的目光毫无畏缩,甚至能将人看得抬不起头来。
再没有谁敢瞧不起她,再没有谁能让她害怕胆怯,只有她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睥睨别人,再没有人敢小瞧她!
他那时想,天下竟然还有这般耀眼的女子啊……
穆行州神思一晃。
大小姐在这时叫了他一声。
“行州,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必须要帮我。”
帮她,他再没有拒绝的时候。
但这一次,穆行州莫名先问了一句,“是什么事?”
詹淑贤看过来。
“五爷投身俞军对战朝廷,我们身在朝廷的詹家人,不能被他连累,必须要与他对战。”
她说着,看住了他。
“你来领兵,与他对战吧!”
话音落地,穆行州立刻回应了她。
“这不行!绝对不行!”
詹淑贤在他的拒绝中,神色沉了几分。
“这并不是我的意思,这是皇上的意思,你违抗皇命,就代表詹家军违抗皇命,你觉得这是小罪吗?”
可穆行州却不住地摇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永远都不可能和五爷对战!”
他怎么能和五爷对着来呢?
他是五爷捡回来的,是五爷教他练的工夫,是五爷告诉他如何带兵打仗……他是在五爷眼皮子地下长大的,五爷甚至把他当作亲兄弟一般!
如果不是五爷,他还是个被朝廷杀了父母的山村孤儿而已!
穆行州反反复复地摇头,坚决不答应詹淑贤的要求。
詹淑贤劝了他好几句,见他似不开化的石头,也没了耐心起来。
可若是此刻逼着他去,他恐怕只会反抗,倒不如换个方法。
她问他,“你不去,让我怎么办?我本来还以为你能靠得住,总是最和我贴心的,没想到你眼里五爷最重,对我也不过如此!”
穆行州在这句话里,面色露出了痛苦的纠结之色。
“可是大小姐,那是五爷!我怎么可能将刀尖对准五爷!”
他说着,头痛欲裂,伤口又溢出了血来。
可詹淑贤在这时,突然变了言语。
“谁让你去打杀五爷了?我是让你趁机劝五爷回来!”
穆行州一愣,詹淑贤说了来。
“听说俞厉那边乱起来了,俞厉的发妻怀着身孕被人害死了,第一军师卫泽言也死了!而俞厉精神恍惚,险些被官兵抓到,你觉得他们这造反还能撑得了几时?”
她告诉穆行州,“如果五爷能趁这个机会,身在俞军之中,再反过来制住俞军,俞军必乱,而朝廷又怎么不能接纳五爷回来呢?”
穆行州并不傻,五爷是铁了心跟了俞军,毕竟韩姨娘在。
他说不可能,“虞城王姬在,五爷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詹淑贤却一下子笑了。
“你说韩姨娘吗?她就是个妖女!五爷好端端的忠臣,被她祸害成了这模样!”
她说着,咬牙切齿,“她竟然还没死!我可真恨当年买她入府!百般替她着想,推她到五爷身边!”
她这模样不穆行州惊了一下,詹淑贤转瞬也意识到了什么,急忙收回了那神情。
她上前握住了穆行州的胳膊。
“行州,我们不说旁的,就说从前的日子你不想回去吗?只要五爷肯回来,一切都能回去了!”
穆行州头脑混沌不行,可他确实该见五爷一面。
他想亲耳听听五爷的声音,五爷的言语。
他沉默许久,到底点了头。
“大小姐不必再说,我去就是。”
詹淑贤在这话里,精神一震。
转瞬她想到了什么。
“太好了!只要你肯去,亲自和五爷说一说,他定能回心转意!只是,你这伤总是不好,我不免担心,就派我身边的冯罗跟你一起去,让他时刻跟在你身边……”
*
前线。
詹五爷在俞厉昏迷之后,接手了军务大权。
有王姬俞姝在旁力挺,又有五爷救俞厉于生死之际,还放出了明白态度,令官兵心思大乱,俞军倒也对他颇为信服。
他召集众人商议,接下来,他们更多的要看朝廷的行动而行动。
而朝廷,不会没有动作。
没两日,朝廷就来了消息。
五爷接到消息的时候,恰同俞姝在一起。
“可是朝廷重新派了将领过来?”
回禀的士兵说是,“回五爷,朝廷派来的,是大将穆行州!眼下就要到了。”
话音落地,俞姝朝着身边的男人看了过去。
五爷倒也没有太多意外,他只是淡淡笑了一声,目色添上几分若有所思。
“如此也好。”
第95章 出事
杉城。
朝廷同俞军对战的前线。
穆行州到的时候,一片混乱。
原本杉城官兵气势迅猛,几乎就要将俞厉生生斩于马下,但是形势陡转。
俞军前只站了一个人,就令他们千军万马止步不前!
杉城的将领已经没有办法控制士兵,士兵们军心涣散,不断有人离开,奔向俞军。
将领身负皇命,必然不能似那些士兵一样,可他也知道,人心是控制不住的。
就算杀了更多士兵去阻拦,也阻拦不了。
穆行州到来以后,杉城原本的将领心思完全放松了下来。
不管怎么样,这城是守也好,或者被俞军占领也罢,都不是他的责任了。
只是穆行州看到四下里涣散的军心,看到抓不尽的倒戈士兵,看到甚至期待着主动投降,以期俞军会给他们优待的百姓……
穆行州悬着的心,竟然莫名其妙地有些放松。
他该来,亲眼看到这一切,似乎就能有个决定了……
有将领问他怎么办,“大将军是守城还是主动出击?”
穆行州听了,摇了摇头。
他既不想守城,也不想主动出击,他想要见一见对面城池里的那个人。
*
穆行州递了消息过去,很快得到了回应。
那是个晨雾弥散的清晨。
两座城之间的一片空旷地带,战乱多年,地里庄稼无影,反而荒草丛生。
穆行州提前到了。
四下里雾气重重,寂静而冷清,只有他一人站在无边无际的旷野,站在浓重的迷雾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泥土的腥甜气息。
很多年前,他没有父母早逝离开故土的时候,闻到的,总是这样的味道。
他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但又活了过来,他的命是朝廷、老国公和五爷给的。
可如今老国公已逝,朝廷垮塌殆尽,五爷站到了朝廷的对立面。
他被两股力量拉扯着,浑身上下,无时无刻不在疼。
日头还没有升上来,迷雾更加浓重了。
可就在这时,迷雾里渐渐走出来一个人影。
那人牵扯一匹黑色高头大马,穿着靛蓝色素面锦袍,披了墨色披风,黑靴落在地上,一步一步稳稳当当。
晨雾在他周身慢慢散去,他清晰的样子映在了他眼前。
他淡淡笑着,眉目慈和,仿佛从没有什么两军对垒,从没有阵营敌对一般。
他只是,过来看看自己这个,一手养大的小兄弟。
穆行州不知怎么,鼻头酸了起来,眼眶滚烫。
明明他离开国公府的年月,他已经学会了独当一面,甚至外面那些人都开始叫他穆大将军。
可他从未想过当什么大将军,他只想,留在那个人身边,安安心心地当一个副将。
或许只是个不够起眼的职位,可有人为他遮风挡雨,对他百般呵护。
来之前他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男人从白雾中彻底走了出来,但在他面前半丈的地方,又停了下来。
五爷看着穆行州,看着在自己身边形影不离多年,又分开太久的兄弟。
他不会逼迫他,他只是温声问他。
“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吗?
穆行州从离开五爷之后就一直在想。
从前是五爷把他护得太好了,很多事情不需要他亲自看亲自听。
五爷走后,他才看清楚这皇帝执掌的朝堂到底是怎样的模样……
可有一个人还在朝廷,甚至固执地想要恢复原来的一切……
但那一切,早就回不去了,不是吗?
他看向五爷。
男人的身姿仍是高大如松柏一般。
穆行州眼眶热到了极点。
他不想再那样下去了,不想再在自己的年头里被扯得无所适从。
他该做个决断了!
他松开了身边的马,他两步走上前去。
男人伸开了臂膀,似乎早就等着他的到来。
“行州,过来吧。”
*
杉城守将穆行州,在抵达杉城的第二日,便大开城门,主动请俞军进城。
杉城的城楼插满了俞军的旗帜。
消息传到京城,詹淑贤的脸都白了。
她让穆行州去,虽然没指望他能劝五爷回来,可也要让他看清楚,五爷和朝廷早已敌对,他必须要做个决定了。
她也想过穆行州可能被五爷说服,但那至少需要些时日。
“第二天?!第二天就开城迎敌?!”
詹淑贤气得胸口起伏,喘不过气来。
她一把扫掉了桌案上的茶盅。
“男人果然是靠不住!”
丫鬟俞姝连忙过来,詹淑贤还以为她要劝自己,越发怒了。
“便是把这些都砸了,也不解我心头之气!”
俞姝一脸古怪又着急。
“大小姐,宫里来人了,皇上请大小姐入宫。”
话音落地,詹淑贤险些犯了喘症。
穆行州虽然姓穆,但却是定国公府詹家出身的将领。
现在穆行州不战投降,詹家可真是雪上加霜了,而且现在詹家暗中是她主事,皇上可不要找她来问问?
詹淑贤想想那不好糊弄的皇帝,干脆直接躺到了床上。
“我犯喘症了,哪也去不了了!得请太医!”
俞姝顺着她的意思,连忙叫了人去请太医,自然也回了宫里来的太监,詹淑贤无法进宫的事情。
老夫人问询赶了过来。
她看向自己的女儿,“是因为穆行州的事?”
詹淑贤大口喘着粗气。
但她的娘并没有似从前那样关切地问她,反而道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