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鬼……”她不耐烦了,掏出一挂铜钱,“行了,你去城主府走一趟,这钱就归你了,如何?”这是她方才顺手牵羊,从地上的死鬼身边摸来的。乞丐么,不是要钱就是要食,这小家伙还不得扑上来千恩万谢?
可是小乞丐眼都不眨,也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在她面前一晃即收起。
这是在告诉她,他有五两银子!
其实他有两锭这样的银子,是先前那汉子给他的。可他不想全拿出来现眼,万一被这女人全抢走怎么办?
红衣女一噎,终于看见他脸上流露出一点不屑。
尼玛,她居然被一个乞丐嫌弃!
她脸上浮起怒气,四周落下的雨点顿时斜斜往外飞去,像是一下都被推远。小乞丐见状,立刻蹿去路边的屋檐下站着,不让自己再挨浇了。
红衣女看他行止,就知道他是打算跟她好好“议价”了。才几息的功夫,这小子好似已经从方才亡命奔逃的紧张中脱离出来。
可她才刚刚醒转,没带着这些阿堵物,手边的钱银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那两个黑衣人出来执行任务,身上带钱极少,凑起来居然还不到这小子手上的五两重!
活该黄泉路上当穷鬼。
“好吧,咱们来做一桩交易。”红衣女再度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你把铃铛按我的要求送掉,我就请你上城里最好的馆子大吃一顿,山珍海味,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见到小乞丐露出神往之色,她的声音变得更加魅¥¥惑,比起方才对付两个黑衣人时也不差了,“想想红烧鱼、酱肘子、九转肥肠、小豆凉糕,再来两杯果子露!这天气吃进肚里,怎一个爽字了得?”
她料定这小乞丐没听过真正的美味珍馐,只拣些最普通的菜式来打动他,果然说一道菜名就见他咽一下口水,于是嘴角终于浮起微笑来。
一顿饭就能收买,小孩子就是没见识。
“好啦,带路罢。”她的声音放得柔和,像山涧里的清泉,“我从不食言,答应你的一定就能做到。”
小乞丐仰头望着她。
他这年纪还辨不出她的美有多么惊心动魄,只知道她立在这样的滂沱大雨中,青丝与衣衫却不沾湿,应该是有很厉害的本事。
所以红衣女再度催问的时候,他终于张口开声了:
“啊——”
声音又粗又哑,好比鸦啼,全无童音的清琅。
红衣女心中一跳,脸上却变了颜色:“你作什么!”
小乞丐又接连“啊”了两声,长短不一,却同样刺耳。
红衣女顿感眼前一黑。
“你是个哑巴!”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凤眼一下瞪成了杏眼,“你怎么可以是个哑巴!”
是哑巴就念不出解除咒,不能切断他和铃铛之间的联系。那么她就、她就……摆脱不了这个臭小子!
小乞丐双手一摊,眼神无辜。
谁能愿意自己是哑巴?
她忍不住在巷子里踱了两圈,又想出个办法:“要不,立个契约也有同等效力。”一抬手,指尖就浮现一份文书。
纸面泛着淡淡的红光,小乞丐还能望见上面的字正在飞快生成。
他不懂神通,自然也不晓得这一手有多了不起。
“内容我已经拟好了。”她拈着契纸往他面前一推,“你只要签名画押就能生效。唔,画押知道么?就是盖个手印!”
这张纸看起来很贵,表面甚至有若隐若现的金纹,一定很值钱吧?小乞丐呆呆望着,甚至凑过去嗅了两下。
有一缕幽香,浅淡,但是好闻。
“作什么?”她忍不住一缩,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支毛笔,塞进他手里,“快签名!”
小乞丐抓着笔,抬手,在契纸上虚虚比划两下,突然冲她用力摇头。
“怎……”这回她只说出一个字就没了下文。
她望见他执笔的方式了,居然是握拳,就跟拿着小刀似地!
会写字的人,能这么执笔吗?
“你不会写字?”她没控制好,声音都拔高了八度,“你竟然不认字?”
不等小矮子再摇首,她已经按住额头,胸口一阵阵发堵。一定是自己是睡太久了,刚醒来脑筋不灵活。这世道就连多数平民都不通文字,能去塾里上课的都有家底。这小子是个乞丐吔,吃都吃不饱,穿也穿不暖,哪有人会教他识文断字!
她一下气得笑了:“既不会说话,又不能写字,废物一样的,你还能干成什么事!”净知道给她添麻烦!
小乞丐抿了抿唇。这句话里有几个字,从前那个女人一边狠命揍他时也一边骂过无数回。
他眼中露出一点阴鸷,但转瞬即逝,连红衣女都未注意到。
自然她现在也没功夫去理会他的小情绪。眼下这情况真是妙极,他说不出也写不出解除咒,那么木铃铛就还会跟着他,她也……不得不跟着他!
即便从前最危难之时,她也没想过自己会跟着一个乞丐!
再想想,再想想,还会有办法的。
她暗暗深吸一口气,打了个响指,纸和笔都不见了。接着,她凑近小乞丐,而后伸手——
还未碰到他,他就后跳一步,满面警惕。
“躲什么?我真想弄死你,一根手指就够了。”
小乞丐避得更远了,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手指。
她的确伸出了一根手指呵,嫩生生地,春葱一般。
从来没人会避她如同蛇蝎!红衣女呵呵一笑,强压下怒火:“过来,我看看你还有没可能说话。说不定能治好呢?”
他的病,能治?
小乞丐将信将疑,但是渴望占了上风,他还是慢慢挪了过来。
她有求于他,应该不至于现在就弄死他罢?
红衣女伸手在他脖子上摸索,感受到他肌肉紧绷,于是轻弹两下:“放松。”
他咽部有个疤,或许是从前受过伤。
小乞丐立觉一股清凉酥麻从她指尖传递过来,深入腠理、筋腱、骨骼,谈不上舒服,却绝对不难受。
稍顷,她缩回指尖,那股子古怪力量也不见了。
“声带受损,可以治好,但是要花点时间。”
小乞丐双眼一亮。他也能说话?
说到这里,红衣女心下叹气。换作从前,这种小事只是举手之劳;现在么,她却没有让他立地康复的能力,“先说好,我帮你治病,你把这只木铃铛按我的要求送人——”
小乞丐低头看着胸前的坠子,伸手摸了摸。这东西光滑趁手,并且有阵阵悸动传来,似乎它与他格外亲切。
这世上对他和颜悦色的人很少,想不到反而是个死物愿意跟他亲近。
眼前的红衣女每分每秒都想拿走铃铛,可为什么她不动手,只与他讨价还价呢?
明明她那么强大,先前两个黑衣人都死在她手里。
他沉思了几息,正好听见她最后一句话:“——我们各取所需。”
他用力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红衣女气得伸手,直想一指头戳死他。天底下竟然有这么讨人厌的小鬼!
可是手伸到半路就停顿了,紧紧捏成了拳。
她无法伤害铃铛的主人,甚至不能用神通蛊¥¥惑他!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喧哗声,有一队衣甲鲜明的士兵从巷前奔过,神情肃穆。
紧接着,又是一队。
那是城守军,小乞丐甚至认出里头有几张熟面孔。
城里出事了?
联想起交给他木铃铛的汉子,他皱了皱眉。
“喂……”红衣女又唤他一声,然后就听到一阵古怪的声音:
咕噜——叽咕咕——
响动不大,可她耳力太好,在喧哗的雨声中都能分辨出来。
小乞丐揉了揉肚子,脸上倒没什么异常。平常这个时候,他都窝在荒园里睡觉,今天遇上一连串意外,又穿行了大半个城市,肚里那一点儿存货早消耗光了。
但他已经习惯了忍饥挨饿。
“可怜呢,饿得这样厉害!”红衣女跃上墙头往远处眺望,“我看百丈外就有两家馆子灯火通明。生意这样好,想来厨子手艺很不错。”
她笑吟吟看着他,即便不经意,眼里也是一片波光潋滟:“你身上有钱,怎不去美美吃上一顿?头盘先切个香喷喷的烧鸡,保证咬下去就满口流油!”
听见“烧鸡”两字,小乞丐咕嘟咽了下口水,又挠了挠脖子,眼神直往那个方向飘。
他知道两家馆子位置,也吃过那里的东西——当然,不是正大光明走进去,而是在馆子的后巷和猫狗争抢残羹剩饭。
红衣女嘴角微扬。才几岁大的孩子,平时又没吃过好东西,她就不信这小鬼不心动。
然而一个臭要饭的突然有了钱,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敢上饭馆亮银子,店家八成把他当小贼报官。等他惹上更大麻烦,自然只好找她求助。到那时,她就要求解约!
不过,小乞丐定定往那里看了几眼,居然就转身走了。
走得干脆利落,毫不留恋。
“……你就不想吃顿饱饭?”她的口气已经有些艾怨。
小乞丐奔出数十步,才转头看了看她。
哪怕把嫌弃都写在脸上,她也依旧跟在他身边呢。难道?
他撒开手,大步前行,再不往她那里多瞧一眼。
红衣女轻抬莲步随他前行,风姿绰约,哪像他一迈腿就溅出满身泥点?但她脸上写满不悦,这会儿也懒得开口了。
一个人自说自话,实在没什么意思。
接下来一路沉默,只有雨声淅沥不绝。
对小乞丐来说,他的世界原本就是这样安静,只不过现在身边多了个看客。
……
小半刻钟后,他们走进一条胡同。
和前面的暗巷不同,这里家家户户点亮灯火,显然都住着人。还有几条狗冲出来,对着小乞丐一通狂吠。
红衣女心情不佳,冲它们一瞪眼,这几条狗就嗷呜一声,夹着尾巴蹿回去了。
民宅门口经常有老人闲坐,不过今晚下雨,一个人都没有。尽管如此,小乞丐还是走到胡同底才绕个圈子,走去尾巷。
民宅的后门,多半朝这里开。
红衣女就见他悄悄溜到一扇黑门前,不知从哪里摸了个不大不小的石头丢进墙里。
“啪嗒”,石头击中正房屋瓦,在雨声中依旧清脆。
要是有人,这会儿就该出来看情况了,此谓投石问路。
然而过了十几息,门里一点动静都无。
小乞丐又扔了一回石子儿,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才观顾左右,然后爬墙翻了进去。
莫看他矮,身手比起猴儿一点不差。红衣女撇了撇嘴,暗道原来是个惯偷儿,翻墙已经翻得这么老练了。
门后就是个很小的院子,空地种上了青菜,然而菜花都开出了一掌多高也未采摘,显然主人离开有段时间了。
正屋都上了锁,小乞丐也没去费力撬开。不过红衣女从门缝里飘进去,到处转了转。
小乞丐望见这一幕,更确定她是鬼了。
第3章 不许吃!
而红衣女则下了个定论:这家主人大概是个小商贩,每隔几个月就得趟远门,于是被这个小滑头钻了空子。
巡视一遍回来,她发现小乞丐已经在后厨里生火,又座锅烧水。
他个头太矮,还要拿板凳垫足才够得到灶台。
趁着这段时间,他去后院里刨土挖出几个毛芋——这些块茎上头并没有长植物,因此她知道它们原本并不种在这片地里,只可能是小乞丐带来的。
这小子居然在别人家里偷藏食物?红衣女抚了抚下巴,看来他已经摸清了这家主人的规律,知道何时可以“借用”人家的房子。
挖取第四只毛芋时,地里突然蹿出一个黑影,闪电般往墙角跑去。
它快,小乞丐更快,两指一挟,就拎住尾巴将它倒提起来。
这东西挣扎不休,还一边吱吱叫唤。
“老鼠!”红衣女不由得倒退一步,满脸嫌厌,又见到小乞丐仔细打量着老鼠,那眼神和看毛芋并没有什么区别。
“不许你吃它!”太恶心了,尤其这老鼠又大又肥!
小乞丐瞅了几眼,就去厨房里找了个小竹笼子,将老鼠关了进去。这东西要偷吃他的毛芋,他就有权利吃掉它,这有什么不对?但他知道,城里的千金娇小姐们也很怕蛇蚁虫豸,尤其怕老鼠,哪一回见了都要跺着脚尖叫。
虽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老鼠更怕她们。
一边想着,他动作不减利索,飞快给挖出来的小芋艿洗净泥巴。正好水也烧开了,他就上屉去蒸。
红衣女一直紧盯着他,唯恐他真去收拾那只老鼠。毕竟这小子看起来很久没沾荤腥了。
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他伸手提起了竹笼子。
“不许吃!”她大惊失色,像是要打掉这个笼子,但是上前两步又顿住,“铃铛的主人,绝不许吃进这种东西!”
否则她一辈子都会犯恶心。
堂堂的铃铛主人居然要吃老鼠,这是什么天方夜谭?换在从前有人跟她这样说,她必要笑破肚皮。可是现在么,她笑都笑不出来!
他举着笼子朝她晃了晃,一边指着自己咽喉。
“作什么?”
小乞丐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的咽喉,“啊”了两声,最后又晃了一次笼子。
红衣女看懂了,俏面微变,然后换上一脸茫然。
他在威胁她,要是不帮他治好声带,他就吃掉这只老鼠?
这小要饭的居然敢威胁她!
“什么意思?”她故意眨了眨眼,“光这么比划,我看不懂。”
臭小子,想得倒美。她就欺负他说不出话,怎滴?
小乞丐沉吟一下,反手打开锅盖,就要将吱吱叫的老鼠丢进滚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