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瘴也是毒牙山匪窝最重要的屏障,由不得他二人不骇然。
吴老八知道木婆婆了得,一旦有大量生人集群闯入毒牙山,那可瞒不过她的耳目。他神情转作严肃,立即道:“事关重大,我要回山禀报。”
话音刚落,西边的天空突然爆出焰火,灿烂又奔放。
三人一齐抬头看去。王定脸上变色:“敌袭!官兵快要赶到后山了!”
吴老八的脸色却在阴沉中还有一点迷惘:“怎么是双色同出?”他是匪窝里的老人了,毒牙山向来是这么个规矩,根据来犯的敌人数量不同,哨兵会放出不同颜色的烟花。
现在双色上天,说明什么?
无论如何,这只能代表情况更加恶化吧?
风儿从外头吹来,树叶沙沙作响。吴老八转身就要走,却听木婆婆的语气变得更奇怪,“我的宝贝们说,哨兵被人杀掉了。摘下他腰牌的人,大概只有这么高!”顺手比划一下。
她能感知到佩戴腰牌的人,但那凶手大概只是拿起木牌掂了掂,并没有挂到自己身上,所以她收集来的资料有限得紧。
还不到她胸口高度?那只能是——“孩子么?”
想到“孩子”两字,吴老八脑海里突然嗡地一响,莫名联想起平谷县主街上张贴出的通缉令。官家为什么要捉拿一个孩子?这事虽然反常,到底与自己无关,当时他根本懒得多想。
木婆婆颌首,宛如亲见:“嗯,好似还骑马。”
不仅是个孩子,还骑着马……吴老八脑海里闪过一个身影,不禁失声轻呼:“难道是他!”莫不是那个设计挖坑害他的小鬼?那小子看起来的确就是不到十岁的年纪,与通缉令上的要求相类。
世上怎可能有这等巧合?可是一个稚龄童子原本就不该独自出现在荒山僻岭,一个八岁男孩原本也不该有那等荣幸被官署通缉。
问题来了:这个小鬼一个人溜进毒牙山做什么?还有,那天他撞见山匪劫道,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吴老八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您看见他往哪里去了么?”
木婆婆摇头:“他的人气太弱,像是被某物遮掩,若非方才与哨兵冲突,我很难感知到他。”
吴老八赶紧道:“我去回禀当家的。”
木婆婆却伸拐拦住了他,一边从他刚刚递过来的皮囊里掏小金锭,一边道:“你取一百银两,帮我再买些牲畜。”
吴老八着急,没口子答应,可是木婆婆的手才伸进皮囊里掏摸几下,脸色就变了。
等她缩腕翻掌,手心里只有两块小石子儿,哪来什么小金锭?
木婆婆看他的眼神,一下变成阴森森地:“我的二百两呢?”她反转皮囊抖了两下,几块石子儿咚咚落在地上,掉进药丛里。
除此之外,囊里空空如也。
吴老八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下意识道:“怎会、我收的分明是金子……”他还当着黄宅老门房面前数过的,也不过是几个小小金锭,怎地木婆婆倒出来的竟是石头?
难道是王定动了手脚?昨晚他睡得很熟,而这小子半夜起来过。想到这里,吴老八望向王定的眼中就带出了狠戾之色,偏巧后者见势不妙已然出声:“你二位慢慢算账,我先回山禀报敌情。”
“站住!”他这么一抬腿,吴老八心中就坐实了七分,“是不是你调包了金子!”那可是二百两,难保这小子不起坏心。
王定一愣:“胡说八道!我连你的金子藏在哪里都不知。”
吴老八揪住他衣襟:“搜身!”
王定神情转作恍然:“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昨夜不睡觉偷溜出去,再回来时满身是泥,就是趁机去偷埋金子吧?”
吴老八大怒,木婆婆多疑,无论王定说得对错,她是一定会怀疑他了。想到这里,他阴声道:“你含血喷人!”亮出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捅他五下,每一下都正中胸腹要害!
两人离得太近,王定一下都未躲过去,几口气吸不上来,倒地抽搐不已。
木婆婆看得连连摇头:“别浪费啊。”言罢伸出了木杖。
她吸取王定仅存的生命力之时,吴老八头也不回冲向自己座骑,翻身上马,就向着前山奔去。
第46章 乱局(加更2)
他和这老太婆打过好几次交道,知道她根本不在乎真相,也不管谁的对错。反正银子没了,他和王定就都活不成,何必把宝贵的逃命时间浪费在费口舌解释上?
“想逃?”眼看他策马远离,木婆婆蹒跚上前几步,也不追赶,只是抬起拐杖重重拄在地面。
山谷里莫名刮起一阵小风,将浓重的粉烟朝他吹去。
马行如风,这毕竟只是修辞。无论吴老八怎样鞭策自己的座骑,风儿还是轻轻巧巧就赶上他,将这一人一马都裹挟在粉红如梦境的雾气之中。
吴老八顿觉口鼻吸进一阵香甜,紧接着五脏六腑却膨胀得仿佛要裂开。他手脚突然没了力气,仰天喷出一口鲜血就一头栽下马去。
通常来说,他腰间挂着的木牌可以保护他不受桃花瘴的伤害。然而这牌子得自木婆婆,她有一万种办法令它失效。
咔嚓,咔嚓,吴老八听见两声脆响。
第一声是马儿摔断了前腿——新换的这一匹,竟然也和他的爱马一样,没能逃过马失前蹄的厄运。
第二声,是他从疾奔的马背上掉下来,在石头上摔断了脖子。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突然记起昨晚的美梦。
是的,每一个细节都记了起来。
昨晚那个貌如天仙的女子不请自来,站到他的床边,带着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微笑,询问毒牙山的匪巢和木婆婆。古怪的是,吴老八平时自诩警觉,那时竟然呆呆望着她,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答案,漂亮女子很是满意,最后向他提了一个要求:
“把金子给我好不好?”她的声音更温柔、更熨贴,“然后去马厩后头挖些石子儿,和金子等重就行。”
电光石火之间,吴老八一下都明白了:
王定竟然没有说错,调包金子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难怪他今晨醒来指缝有垢,榻上有泥。
他下意识望向自己手指,可惜眼皮越来越沉重……
映入眼帘的最后一样东西,是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
木婆婆的绣花鞋。
吴老八突然想笑。他曾把多少人送到木婆婆杖下,他也记不清了。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
……
木婆婆心满意足地收回长杖时,远处有两骑飞驰而来,停在药田外围。
马上只有一名山匪,他手里还牵着另一匹大马:“木婆婆,官兵来犯,我们头儿有请!”
地上还躺着一具干尸,他没空细看——木婆婆的地盘上,哪天没有这种东西?
保护毒牙山的瘴毒就是木婆婆一手安排,她与山匪的关系自然密切,方才又见到天上烟火,知道事态紧急,于是颌首:“走吧。”
方才见她翻手云、覆手雨,杀人于谈笑,这会儿爬上马背却吃力得很,还要山匪帮忙才勉强乘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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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之中,沈顾加快了脚步:“那小子有意引我们来此,或许就是想借着毒瘴除掉追兵以绝后患。你们都注意些,这很可能就是陷阱!”
众人都轰然应了一声。
沈顾的心腹谏言:“这小乞丐和山匪一样不畏瘴毒,难不成他们原本就是一伙儿的?如此,引我们入山就说得通了,这里是他的老巢。”
他的话有理,也符合当下情境。沈顾从这里往外想开,心中却更加惊疑不定:“如果这乞丐与山匪本是一伙儿,他从黟城叶家那里拿到宝物,当真只是凑巧吗?难道说……”他转眼就否认了自己的荒谬想法,“不,不对。这些山匪只是乡野盗患,绝无可能与得胜王扯上关系,否则那宝物在黟城就由得胜王手下拿走了,为什么会落到这乞丐手里,为什么得胜王手下会追杀他?”
这许多线索纠结在一起,理不断,剪还断。
心腹见他脸色不好,压低了声音道:“或许问题都出在那件宝物身上?大人,您可知道它的实际用途?”
沈顾横了他一眼,有责怪之意,心腹赶紧闭上了嘴。
这个问题,沈顾怎会没想过?可天子只交代他将黟城叶家代管的王室宝物带回,至多就是描述一下那物的外形特征,让他不至于带错。至于这件东西的真实用法,皇帝可是只字未提!
甚至沈顾略微出言试探,都被责回。天子只道,那物神异,寻常人根本无福受用。
沈顾这时心里也艾怨得很,可是为人臣下又有甚办法?只能自己想破脑袋。
每过一刻钟,火把都会变得黯淡,桃雾就趁机侵来,须得左先生再一口心头血喷出,才有驱散之功。这么来过几回,他的神情也有些儿萎顿了。
这里的小径时隐时现,错非在场有擅于追踪的高手,多数人恐怕是注意不到隐在枝叶底下的些许人迹。这种痕迹,光靠小乞丐一个人是踩不出来的。
那就说明,他们的确找到了山匪进出毒牙山的秘密通道。
路,并没有选错。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天空突然炸出团团烟火。
青红黄三色,把整片天空都占满。
深山老林里,竟然也能见到这样的火树银花。
沈顾的心腹失声道:“不好!”
这里离山匪窝应该很近了,三撮烟火讯号上天,敌人很快就来。
沈顾的脸色也黑如锅底,咬牙道:“该死,他们果然是一伙的!”小乞丐特地将追兵引入瘴林,现在又发讯报告方位,还不足以说明他和山匪乃是蛇鼠一窝?
这可有些棘手了。
小乞丐孤身一人就已经滑如泥鳅,现在又有山匪当作靠山。堂堂安抚使大人手下还有十万兵马时,当然不会将一窝强盗看在眼里,可是现在……
现在他站在人家的地盘上。
“全员加快速度!”沈顾命令发下去,不带丝毫侥幸,“做好迎战准备!”
前方的烟花至少说明,他们没跟错方向。不是么?
这时众人已经走到密林深处,周围都是见过或者不曾见过的植物。随着时间推移,林子里的光线更暗了,众人时常就被脚下的树根绊个趔趄。
透过枝叶小得可怜的缝隙,就能发现,上头的天真是快要黑了。
第47章 快挖!(加更3)
天时地利人和,没一样掌握在官兵手里。沈顾知道,接下来这场仗不好打了。
果然,小半个时辰以后,走在最外围的县兵结结实实摔了一跤。他以为自己又被树根绊倒,爬起来拍拍p股,刚要骂句脏话,绊倒他的树根忽然动了!
它竟然蛇也似地缠上来,勒住他的腰部,一下拖去了十几丈开外!
这人长长的尖叫声方起,周围的同伴就纷纷呼喝:
“小心,地上有东西!”
“有埋伏!”
“别被它缠住!”
沈顾自然也注意到地上的异常,第一时间下令:“清理掉,快。”
“不是怪物,是树!”他身边的左先生沉声道,“这里的树主动袭人,宜用火攻!”
他目力远胜常人,这就看出拖拽官兵的不是巨蟒或者其他怪物,而是身边垂柳一般的长树枝。这些树枝柔软又有韧性,很像传说中的食人柳。
那东西以活物的血肉为食,树枝能分泌毒素,让猎物行动变得迟缓。
左先生没想到,这种西疆怪物会在梁国的山中出现。
官兵手中飞快点起了火把,周围的幢幢鬼影果然飞快往后缩去。
不过就在这时,一支长箭带着风声嗖然而至,直接钉在一名县兵胸口上。
幽暗的森林里,出现了其他不速之客。
“敌袭!”
话音刚落,箭如雨至,而敌人依旧隐藏在密林之中。
沈顾知道,山匪赶到了。
左深压低声量,喝了一声:“护好大人!”在这样的密林当中,危险可能来自任何角落,周围的亲兵立刻将沈顾围了个水泄不通。
“冲过去!”沈顾一声令下,“杀!”
不冲出这里,他连小乞丐的影子都摸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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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婆婆两人离开以后,谷地边缘才冒出一人一骑,飞快往药田蹿来。
白猫趴在竹篓边缘,似乎能嗅到药田里的草药香,兴¥¥奋得两眼放光:“快,快点!”
男孩面无表情,下巴肌肉却绷得很紧。
他在咬牙苦撑。腿内侧上药不久,短时间内不会痊愈,现在又骑快马,再次磨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然而此行最关键的时刻已经到来,再苦再痛都只能强行忍住。
眼前景象比他和千岁预料中还要好:
珍贵的药田居然无人值守!
奔到药田边缘,他不待马儿停稳就跃了下来,将竹篓提在手中,大步冲进田里。
“这里这里!”白猫早就找到位置,这时围着两片嫩叶子不停打转,“这是五百年人参,快挖!”
五百年?男孩眼睛也亮了。千岁给他制药只需要百年人参,如果用上五百年份的,药效会不会翻上好几倍?他二话不说,抽出哨兵的长刀就去刨土。
“喂,你把须子挖断了!”看他拨火棍一般的动作,千岁只想抬爪捂脸,“小心点成不,你挖的是最珍贵的药材,不是大白菜!一根须子都不能断,都不能漏!”
树老根多,人参也一样。男孩不是专业采药人,天色又暗,黑灯瞎火根本看不清楚。
再说时间紧迫,根本容不得慢工出细活儿。
在千岁暴殄天物的叹气声中,他也只得快手快脚将这株人参刨了起来,中间掉落根须无数。
男孩的心也在滴血啊,这可是五百年份的人参,每根须子都值好多银子!
为了加快进度,千岁替他从田埂上找出一柄药锄。此物形如鹤嘴,挖取草药比长刀好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