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王未经允许,就擅作主张对北夏出兵,倘若皇帝知晓,一气之下迁怒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杨九娘劝道:“阿爹,事已至此,您若立刻回京复命,陛下雷霆震怒,定会降罪于您,或许您还将遭受牢狱之灾,与其这样,还不如暂且留在灵州,等岐王殿下班师,再向他请求帮助。”
杨尚书听出她言外之意,念及万公公在场,不好议论岐王,一时陷入沉默。
杨九娘却毫无顾忌,接着道:“岐王殿下十月初发兵,日夜兼程,此时多半已经到达北夏王庭、兵临城下,如果进展顺利,年前他定能返回灵州。至于京城那边,您久久未归,陛下再派人前来询问情况,少说也要十二月之后,届时,您与岐王殿下商议对策,总好过您孤军奋战、独自面对陛下的怒意。女儿知道,您不愿插手夺嫡,但现在,已经由不得您置身事外。”
她嗓音温和,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杨尚书缓缓叹出口气,认命地点了点头。
太子的品性他看在眼里,本就德不配位,况且他“患病”后,京中风言风语盛行,甚至有人猜测皇帝要另立储君。
相较那些年幼的皇子而言,岐王入主东宫自是好事,将来他即位,定能彻底整肃一下朝中风气。什么孟家、时家,整日狼狈为奸、结党营私,早该好好收拾一番了。
“管家,”他看向万公公,“老夫和小女须得在贵府多叨扰一段时日,还望见谅。”
“杨尚书不必客气。”万公公笑眯眯道,“王妃娘娘以前经常跟我等提及令嫒,杨娘子深明大义,也是您教女有方。二位贵人大可放心在此落脚,静候殿下凯旋。”
杨尚书拿定主意,便不再慌张,谢过之后,随他走进屋内。
与此同时,安国公府的马车驶入灵州。
林氏害怕吃闭门羹,不敢去王府,便与时维在客栈住下,打算观察几天,摸清时缨的日常动向,最好能趁她外出之际将她拦下,再软硬兼施“请”她回长安。
半下午,时维百无聊赖,带了两个家仆到集市上闲逛。
他左顾右盼,打心底里瞧不起灵州的寒酸,不由开始想念京城的纸醉金迷。
原本他并不想出门,只是母亲好言相劝,若能依照计划绑走时缨,也算是大功一件,他跟着沾沾光光,就算无法官复原职,能从皇帝手中讨要些赏赐也不亏。
再者,他出事之后沦为京中笑料,颜面尽失,已经许久未曾出门,也该趁此机会换换心情。
他感觉自己的心情并未好转,尤其是看着那些婀娜多姿、花枝招展的胡姬对他暗送秋波,却只能望洋兴叹,愈发憋了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恨得咬牙切齿。
冤有头债有主,时缨要捉回去讨赏,他不能奈她何,但丹桂那小贱/人,他绝不会轻饶!
到时候,就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掌柜的,这个怎么卖?”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入耳中,打断了他的幻想,他回过神来,循着望去,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目之所及,杨九娘站在隔壁的摊位前,眉梢眼角浅笑盈盈,正与卖家相谈甚欢。
她怎么会在这里?
时维目瞪口呆,若非她说着标准的官话而非灵州方言,他八成会以为只是样貌相似的两个人。
和离小半年,外界的流言蜚语他自有耳闻,本以为杨九娘遭到冷嘲热讽,定会郁郁寡欢,却不料她似乎压根没有放在心上,还一改从前的冷淡,反而活泼许多。
他忿忿地收回视线,攥紧拳头,气得快要炸开。
时缨、丹桂、杨九娘……敢情所有人都逍遥快活,只有他深陷泥沼,了无生趣,像个行尸走肉般,在漫长的无望中日渐枯朽腐烂。
既然如此,他死也要拖一个下地狱给他陪葬!
杨九娘轻快的声音刺穿他的心扉,渗出浓稠的毒液,他眼中浮上一抹挥之不去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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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
夜幕降临,朔风席卷鹅毛大雪,血色蔓延,北夏皇宫已被火海吞噬。
南梁大军压境,皇帝病危,国师聚集几位年长的皇子和朝中重臣共商计策,却突然引爆了事先填埋在殿内的火/药,将现场所有人一锅端。
北夏人从未见过此物,只有曾经和南梁交战过的武将略知一二,他们万没想到宫里竟会藏有这么多火/药,当即反应过来是中了国师的阴谋。
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一波接一波,大火从外面烧起,他们被困在其间,插翅难逃。
漫天血雨喷洒,残肢断臂横飞,昔日金碧辉煌的宫城犹如阿鼻地狱。
林思归乔装易容,扮成内侍,装作惊慌失措,抄小道直奔宫外。
突然,不远处有宫婢道:“你听说没,陛下扣押了南梁的宣华公主,要求国师前去见他,否则就让他们的公主死无全尸。”
他的脚步不禁一顿。
昨晚,他给宣华公主传信,告知她今日将有变故,让她早做准备,尽快出宫。按说她此时应当已经平安离开,而且北夏皇帝身边也有大梁的线人,怎会如此疏忽大意,置她的安危于不顾?
另一人道:“那畜生绝不会去赎她,陛下待他恩重如山,授予他国师之位,大夏百姓敬他若神明,他都能背叛陛下、背叛我们,这样的人,岂会在乎一个女子的死活?罢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大难临头,我们还是速速逃命吧!”
交谈声消失,林思归稍事犹豫,转头去往北夏皇帝的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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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内,北夏皇帝斜倚在王座上,面无血色、气若游丝,显然已病入膏肓。
在他身旁,深目高鼻的护卫手持利刃,抵着宣华公主的脖颈,少女双手被反绑,站姿却笔直如松,神色平静如水,没有半分濒临死亡的恐惧。
皇帝喘着气道:“说……他究竟是何人?”
“我已说过,我不知道。”宣华公主冷冷抛下这句,便闭口不言。
寒光逼近几分,白皙的颈边渗出一缕血迹,她却浑然未觉,甚至露出一抹轻蔑的嘲笑。
皇帝的目光蓦然变得阴沉,对护卫使了个眼色,复而重新打量宣华公主:“你想死?哈哈哈……做梦!来人,给……给朕扒光她,横竖今日谁都走不了,何不纵情享受?朕先来,你们也都有份!”
宣华公主瞳孔一缩,便要咬舌自尽,但护卫的动作更快一步,飞快地捏住她的下颌,三下五除二塞上了她的嘴。
霎时间,她浑身的血液都冷却到冰点,然而与护卫视线交汇的刹那,许是错觉,她竟从中看出一丝稍纵即逝的歉意。
护卫转向皇帝,犹豫道:“陛下,您的身体……”
“少废话……朕已命不久矣,还在乎早死晚死吗?”皇帝不耐烦地斥骂道,“朕到想看看,待……待南梁大军攻入城中,目睹他们尊贵的公主衣不蔽体,千人骑、万人睡的样子,会是什么表情,哈哈哈哈……”
他笑得剧烈,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护卫咬咬牙,正想放弃计划,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门外传入:“欺负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放了她,我任由你们处置,要杀要剐都悉听尊便。”
林思归走进殿内,抬手揭下了人/皮面具。
北夏皇帝一看到这张脸,呼吸急促,颤抖着指向他,怒火攻心,几乎要断气。
“陛下息怒。”护卫走上前,作势要为他揉胸顺气,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封住了他的穴道,旋即一把抓起宣华公主,飞快地纵身掠向殿外。
一连串动作极其迅速,皇帝瞪大眼睛,喷出满口鲜血。
护卫与林思归相擦而过,一掌拍向他后背,继而头也不回地冲出寝殿。
林思归清楚地看到那护卫的动作,但却无力躲闪,被高高击飞,摔落在北夏皇帝身前。
其余护卫见势不妙,拔刀冲来,这人越战越勇,以势不可挡的杀气横冲直撞,劈开一条血路,护着宣华公主破门而出。
两人突围的瞬间,偌大的宫殿轰然坍塌,扬起一片尘土。
宣华公主惊叫出声,拼命挣扎起来,那护卫迫不得已放开她,折身下跪:“小的失职,让公主殿下受惊了,只是现在情况危急,还请殿下速速出城,与我军会合。”
说着,他掀开颊边卷曲碎发,露出耳侧人/皮面具的痕迹。
“你是……大梁的线人?”宣华公主的眼泪夺眶而出,“可是,你为何要杀他,他……”
“他弃暗投明,帮忙覆灭北夏?”护卫忍不住道,“但若不是他,漠北又岂会统一,北夏又岂会建国?他身为大梁子民,吃里扒外,本就该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殿下可知,小的全家都是北夏骑兵戕害,若没有他,我又何必忍辱负重,为仇敌出生入死,在这蛮夷之地潜伏近十年!”
他极力压低嗓音,声线却难以抑制地发颤,字字泣血,让宣华公主无言以答。
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就算背井离乡来到异国,依旧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她纵有天大的委屈,也无法跟那些死于北夏人刀下的百姓相比,更没有资格代替他们原谅。
可是……他会死的。
他还想回家看看,他还没能完成心愿。
她记得他提及家乡时,眼中不加掩藏的怀念与温柔,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他原本的名字是什么。
眼泪无声地落下,被凛冽刺骨的寒风吹散。
“殿下,得罪了。”护卫反手擦了擦眼角,封住她的穴道,扒掉地上一个死去宫婢的衣服,给她胡乱一裹,携她马不停蹄地往宫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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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大梁铁骑长驱直入王庭。
说是国都,但无论居民数量和屋舍排布,完全不能与长安相提并论,因慕濯事先已有命令,将官们分别率领人马到各地控制局面,他自己则带精锐去往皇宫。
宣华公主的车驾紧随其后,她坐在马车内,满面泪痕,已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北夏宫禁内潜藏了不少大梁的线人,有些是老摄政王在世时派遣,有些则是崔将军和慕濯先后安插,他们几年、乃至数十年如一日地游走在漠北,源源不断地传递情报。
这些线人各个背负着血海深仇,提及作恶多端的国师,将他碎尸万段都难消心头之恨。
因此,当他们发现她与国师暗中往来,截获两人的传信,得知国师对她重视非常,便合谋设局,先是在皇帝寝宫的承重上暗做手脚,之后利用她将他引来,和皇帝一并埋葬在废墟中。
虽然岐王嘱咐过他们,定要留那国师一命,但他们念及亲眷旧友的惨死,满心皆是不甘,一人起头,其余纷纷附和,宁愿被岐王降罪,也不能再让国师继续苟活于世。
她只觉是自己害死了他。
否则凭他的本事,早已顺利脱身。
很快,皇宫近在眼前,里面残垣断壁、尸体横陈,马车无法入内,宣华公主索性一跃而下,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跑向皇帝寝宫。
寝殿外,遮天蔽日的尘土已经散去,她跪在地上,不要命似的刨着木块。
细皮嫩肉的双手被刺破,精心保养的指甲也根根折断,鲜血浸染,淌落雪地,宛若红梅盛开。
慕濯策马赶来,立即翻身而下,扶起宣华公主,吩咐萧成安和顾珏去搜捕潜逃的北夏皇室,随即令士兵们拿工具帮忙挖掘。
宣华公主挣开他的阻拦,还想上前,却双腿一软,脱力般跌倒在地,捂着脸泣不成声。
天光大亮,火势渐弱,雪花仍在飞舞。
不知过了多久,有士兵高声惊呼,然后七手八脚地抬出一个人。
那人作内侍打扮,衣衫被暗色浸透,满脸血污,已不辨真容。
宣华公主飞扑过去,轻声道:“公子,公子您醒醒,我们可以回家了,公子,您听到了吗?我们能回家了……”
她哭了几乎整整一夜,甜美悦耳的嗓音早已嘶哑,他却似是听到,眼睫一颤,勉力张了张嘴。
宣华公主忙不迭侧耳凑到他唇边,问道:“您说什么?公子,您再说一遍好不好?”
她屏息凝神,尽可能不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音节,就听他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两个字。
“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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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初十一年,元月。
杭州浓云笼罩,细雪洋洋洒洒,却不减百姓们庆祝年节的热情,街道上张灯结彩,行人喜气洋洋,孩童们穿着新衣,你追我赶地跑过,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重归故土,时缨却无暇怀旧,在客栈下榻后,立刻派人去给林家传信。
不多时,白发苍苍的老管家亲自登门,见到她,神情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赶忙下跪行礼。
时缨先一步扶起他:“周伯,别来无恙。”
“表姑娘……王妃娘娘,老奴……老奴做梦都没想到,还能再见您一面。”周伯热泪盈眶,语无伦次,“快,老太爷和老夫人已经等不及了。”
时缨让青榆和丹桂自行去外面玩乐,戴好帷帽,随周伯去往林家大宅。
因她南下的事是秘密,为免被有心人传开、落入皇帝耳中,她特地交代不要声张。
周伯心领神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避开家仆们,将她带到了林家老太爷和老夫人的住处。
祖孙见面,林家两位老泪纵横,时缨也鼻子发酸,伏在他们怀中哭了一场。
许久,才各自平复情绪,林老太爷抚摸着她的头发,叹息道:“阿鸢,你受委屈了,时文柏那狼心狗肺的混账,怎能如此待我的女孩儿?”
林老夫人痛心疾首:“阿嫣也是猪油蒙了心,自己的亲生骨肉不疼,非要和时文柏沆瀣一气。”
时缨忍不住再度红了眼圈,她深呼吸,握住二老的手,低声道:“外祖父,外祖母,我一点也不委屈,和他们划清界限后,我不知有多快活。”
她跪在两人面前:“这次我来杭州,是为查明舅父他们当年牺牲的真相,同时,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您二位成全。”
二老闻言,面露惊讶,复而道:“好孩子,你想要什么尽管说。”
“我不想再和时家有任何牵连,”时缨一字一句道,“恳求您二位做主,将我过继到舅父舅母名下,从今往后我改姓林,是他们的女儿。”